西班牙孔子学院的汉语风

张  怡  分别于2011年和2015年在中南民族大学和北京语言大学获得文学学士、文学硕士学位，专业均为汉语国际教育，随后曾执教于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拉曼查大学、英国卡迪夫大学等孔子学院，曾培养出2021年全球“汉语桥”大赛中学组世界冠军和2022年全球“汉语桥”大赛大学组一等奖获得者。

说到西班牙，不少人可能首先想到的会是西班牙舞、西班牙风、西班牙斗牛士、美丽的西班牙女郎，甚或西班牙巴塞罗那奥运会，还有作家三毛及其西班牙先生荷西的浪漫又凄切的爱情故事，等等。然而，这已然都是上一个时代的印象了，那个时代多数中国人对西班牙有着很多的神秘感。现在，中国与西班牙之间的商贸往来和人文交流早已今非昔比，中国与西班牙合作建立的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就多达10余家，我想通过西班牙孔子学院写写我了解的西班牙与西班牙的汉语风。

一

2019年9月的一天，我登上了去西班牙中部卡斯蒂利亚拉曼查的飞机，开启了为期三年半的任教之旅 。离开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孔子学院多年后，之所以看到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拉曼查大学孔子学院的招聘公告一下子就动了心，是因为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拉曼查是著名的慢节奏生活城市。在前往西班牙之前，已在北京生活了8年的我一直是以高强度、快节奏的方式工作。因为同时做着好几份工作，有时候早上5点就得爬起来，穿越整个城市去给外企的员工上“早鸟课”，然后再坐着地铁去做英语教师的全职工作，周末还要去清华大学给留学生上半天的中文，这种多年的高压生活经历逐渐让我感到疲惫和倦怠。

刚到西班牙时，看到轻松的工作安排和日历上密密麻麻的假期时，我差点儿笑出声来。然而，打脸的事来得太快了。当我面对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学了三四年中文只听得懂“你好” 的学生，而隔壁日语课堂却人满为患时，那炎黄子孙刻在骨子里的好胜心油然升起。说好的“躺平计划” 也变成了翻倍卷，我发誓要在西班牙开创汉语教学事业的辉煌。

在国内，很多教学评价标准体现在学生考试分数的提高。半年甚至两个月学完几本书提分多少都是常见的宣传口号，“严师出高徒”更是被奉为圭臬。记得我在清华大学带留学生初级汉语选修课时，每学期我都会强调，我的课强度非常高，想轻松拿学分者慎选。尽管如此，每年都会有学生特意跑来告诉我他们是某某推荐来选我课的，因为我的课上能学到很多东西。

然而在西班牙的第一轮招生我就碰了个大钉子。当我信心满满地告诉学生“在别的机构学两年半才能过三级，跟我一年半就够了”时，学生们却面露难色，一脸愧疚地用西班牙语跟我说：“老师，我们学中文完全是出于兴趣，平时学习时间也不多，能不能不要给我们这么大的压力？” 孩子家长们更是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们不追求那么快出结果的，只要保持孩子的兴趣就好了。” 一下子，尴尬的人变成了我。

到了上课环节，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让我最为惊讶的是，我的西班牙学生的学习习惯跟国内学生存在巨大差异。这一点首先表现在相当一部分学生压根儿就不复习，更别提写作业。仔细一研究才发现，尽管我已经很努力地克制、放慢速度，然而还是有很多学生完全跟不上。所以，每次想往前推进时就会看到一张张茫然无所适从的脸，让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上节课的内容，只能跟教学计划说再见了。尽管采取了一些应对措施，仍然有一些学生就不再来了，本来就堪忧的生源更加岌岌可危。显然，有了前车之鉴，我越来越意识到中式的说教和批评，用在西班牙学生身上很可能适得其反，那么，能做出改变的只能是我自己。

经历了一个多学期与西班牙学生的磨合，和对西班牙其他教学机构的摸底，我逐渐看出一些门道来。首先，在西班牙，人们学习语言的动机很大程度上就和我们中国人不一样。西班牙存在大量官方的机构，为西班牙居民提供各种各样的课程和活动，包括艺术活动、体育活动等，当然也包括语言。这些机构只收取非常低廉的费用，旨在丰富居民的精神生活。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很多西班牙人眼里学中文和看电影等其他娱乐活动一样，只是一种娱乐方式而已。事实上，对于我教的大部分学生来说，选择学习中文大多出于对中国的好奇，和他们的日常生活、工作关联性不强。虽然仅仅是一门兴趣爱好，不少学生仍坚持了很多年，不少人还学得不错。这样一想，我不由得对自己此前的苛责感到羞愧，对于学生不复习、不写作业的现象也有了更多的宽容。

二

既然兴趣才是最大的学习动力，那么我最需要做的就是更多了解学生。学日语的学生大多是因为喜欢日本动漫，而学习中文的动机就没有那么明显了。经过和学生的交谈和约喝咖啡，得出的答案也五花八门。有的是因为喜欢中餐，有的是因为有一个中国邻居，有的是因为喜欢看《知否》，还有的是因为觉得王一博很帅……一言以蔽之，大部分西班牙人对中国所知甚少，因此，通过中文课了解真实的中国，了解普通中国人的家长里短、衣食住行就成了最能吸引他们的地方。

基于这个认知，我对孔子学院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思考。让全世界都说中国话固然是一种美好的理想，让更多国家的人民了解到有血有肉的中国文化，对中国人的喜怒哀乐产生共鸣同样意义非凡。于是，在教学过程中，我开始分配出专门时间和学生聊文化，努力给他们沉浸式的中文体验。

就拿中国人的姓名这个专题来说，我会介绍中国人对称谓的讲究，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叫我Violeta（我的西班牙语名字）或者张老师，要是你们对我直呼“张怡”，我可不搭理你们！ 关于取名的文化，那就更是炫文化的时刻了！从诗词歌赋到阴阳五行，中国人起名主打一个“有文化”，惹得学生们纷纷写下生辰八字和兴趣爱好求赐名。比方说我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后来的全球“汉语桥”大赛大学组一等奖获得者Adela告诉我她最喜欢学习，于是我给她取名“温新”。每当有中国人问起她的中文名，她总是摇头晃脑地念道：“我叫温新，‘温故而知新’的温新。”除此以外，组团去马德里正宗的中餐厅吃火锅、撸串，打假改良版的“伪中餐”，逛中国超市买零食什么的都是常规操作。很快就有学生自发带着朋友和家人去中餐厅体验，去的时候还要把菜单拍下来让我远程“安利”菜品。在讲“买东西”的时候，给学生看外国人在北京秀水街砍价的搞笑视频，并介绍移动支付，让他们惊掉下巴。

不得不说，文化的美丽就是这样牵动人心，以至于下了课也有很多学生常常围着我问东问西，被学生约喝咖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疫情一结束，许多学生在旅行目的地的选项中都加上了中国，发誓要打卡所有课文中提到的景点：故宫、长城、兵马俑等等，甚至要考察考察《走遍中国》第三册第八单元提到的科尔沁草原防风治沙的成果。更有一些学生产生了来华留学的念头，比如，在我离任之际就一口气推荐了四位同学到北京大学和北京语言大学学习。所以，这也可算是一种成功吧！

用西班牙语、英语聊文化固然开心，但汉语学习不可废。因此，怎么样让“懒散”的西班牙人爱上学中文呢？在跟学生们和一些中小学老师的聊天中，我发现另一个西班牙教育和中国教育显著不同的地方，就是老师们“就低不就高”。如温新就常常抱怨学校里的英文课太慢了，现在学的知识点都是三年前学过的。我听后非常诧异，听起来这个老师极度不负责任，简直就是在浪费学生的时间。然而老师的逻辑却是“好学生无论老师怎么教都会自己找到途径学习，而那些落后的学生，如果你不鼓励他们，他们就可能彻底放弃了。”因此，西班牙的老师主打“一个都不能少”，只要班上还有人听不懂，老师就会一遍一遍地重复，直到所有人听懂为止。不仅老师持这种态度，许多家长也是如此。当我为了鼓励学生报名HSK考试，告诉家长，虽然我们还有一个单元没学，但是问题不大，你的孩子一定能通过考试。家长会非常严肃地说：“老师，我们还是希望孩子完成教学内容并充分准备后再考试，因为我们不希望他们因为没通过考试而失去信心。”还有的家长甚至还会把在学校常常得“ C”的孩子转学到一个相对差点儿的学校，就是为了孩子能够拿到“B”而避免自信心受到打击。这一点相信会让大部分中国老师和家长大为震惊。由此，也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我们班上会有一大堆学了七八年中文，水平却仍然停留在“你叫什么名字” 阶段的学生了。

三

当然，西班牙老师们的教育理念也引发了我的反思。相较于西班牙学生相对脆弱的自尊，中国学生可一直是在 “严师出高徒”的理念下成长的。无论是中国的老师还是家长，相对而言是比较吝惜赞美之词的。无论学生多么出色，老师和家长对他们的夸奖一般也就八分满，剩下两分是怕他们骄傲。对于普通学生，施压才是更常见的手段。譬如，以前在学生背不出来单词时，我常常一个包含谴责的眼神就能让学生颤抖，光沉默就能让学生掉眼泪。但是，回想起来，过度的学习压力在很多时候只会降低学习效率，甚至产生退缩的心理，很多时候破除学生的心理障碍才是支持学生继续下去的最大动力。

因此，我开启了“花式夸奖”模式。比如，每次讲到重点时，我会一脸沉痛地说：“同学们，我接下来要讲的内容真的非常非常难，80%的人听一遍都记不住，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不过没关系，这个内容我们会在接下来的课程中重复很多遍，所以如果你们第一遍记不住，也没关系。”这样说的目的是先把学生的注意力调动起来。当然，实际上内容并没有那么难，到了练习环节，当大部分学生都能做对的时候，我再装作一脸诧异：“怎么？你们都做对了是吗？我的天，你们比我以前的学生聪明太多了！”再比如， 让他们读课文的时候，我会一脸严肃地说：“我觉得我必须要告诉你们一个事情，就是你们的发音真的太标准了，你们再读一遍吧，我要录下来发给我的同事看看，让他们嫉妒一下。” 当然，同样的套路使用多次后，学生们会无奈地摇摇头说：“老师，表演痕迹太重了。”可是，从他们脸上藏不住的笑容还是可以看出来其实他们心里美着呢。这样做的结果果然就是学生的黏性和续课率高了很多。有时候学生因为时间冲突不能继续上课还会特别遗憾，并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并没有放弃学中文，下学期一定会继续报名。

当然，作为东方教育大国培养出来的老师，光“哄”学生而不出结果在我看来也是不可接受的。学习的过程不可能一切皆坦途， 克服困难所依赖的当然不仅仅是兴趣，更需要坚持和汗水。然而，对我来说，心态上最大的调整就是“平常心”。当我让学生来主导学习的进度和过程时，我不再为完不成学习进度而焦虑，而是真心为他们的每一点进步而感到骄傲。一个充满鼓励和支持的学习环境确实能为学生们的主动学习而提供动力。

在西班牙教中文的过程中我确实有许多心得、体会和收获，然而又不得不承认，对于西班牙的某些教育理念我也不敢苟同，比如，前文提到的“照顾后进生”这个体系对优秀的学生并不十分友好。过度照顾成绩差的学生的结果往往就是好学生吃不饱。在我看来，这也是另一种不公平，也让我时常感叹一身的教学技能无用武之地。于是当遇到当时还是中学生后来荣获全球“汉语桥”大赛大学组一等奖的温新，和荣获全球“汉语桥”大赛中学组世界冠军的光洁（Lucia）小朋友时，诲人不倦的我和求知若渴的她们就一拍即合了。

优秀的学生往往会创造一切条件学习。温新家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每到周末她就找借口请我喝咖啡。我早就看出她想趁机练口语的小心思，也乐得赴约。每次我们举办文化活动，她都会穿着旗袍过来给我打下手。光洁家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远，然而每次我举办的线上活动，无论什么主题，她都会如约而至。当我开始尝试选取难度高的学习材料给她们“加餐”时，两个姑娘都表现出了惊人的热情和努力，这让我重新燃起了最初来西班牙的抱负：一定要培养出一两个“小汉学家” 。孩子们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当我提出暑期为备战而给他们“开小灶”时，两个姑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犹如一辆跑车终于开上了高速公路一般，她们一个暑假就完成了平时两个学期的内容。这让我更加坚定了让她们和中国结缘的信念，开始了全方位的“中国化”训练。比如，在得知两个小姑娘都喜欢绘画后，我动员和安排国内的好友给她们线上补课。一年下来，这两个小姑娘的中国画画技有模有样，甚至远超许多中国人。

几年相处下来，我们的师生情谊日益深厚，小姑娘们对我的信任也与日俱增，开始跟我聊人生，聊职业规划。借此机会，我也开始给她们讲政治文化中心北京、金融中心上海，科技中心深圳、贸易中心广州，给她们讲中国的大学生活。当两个姑娘赢得汉语桥比赛并获得来华留学的奖学金时，她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所生活的城市——北京。现在，小姑娘们变成了大姑娘，来北京也快一年了，我们也时常碰面，聊聊近况。每次看到她们用越来越熟练的汉语告诉我她们在中国的有趣见闻时，总让我感觉到我的西班牙之行无比圆满。

在西班牙的短短三年半时间着实让我获益匪浅。我学会了放下焦虑和功利，真正注重教学相长的快乐；我对老师的身份也有了新的认知，学会了像园丁一样用鼓励和耐心滋润每一个学生。与此同时，我也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更加坚定了我在国际中文教育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的决心。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