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春夏

作者: 周于沁

本文介于虚构和非虚构之间,原始的故事,想象的情感,最大程度上形成了记忆与想象的碰撞之美。在“想象与记忆”的空间里,究竟何者更可靠?关于十二年前的父母丧生的意外,从以讲故事营生的亮亮的未讲完到小春片段式的记忆,再到当事人小夏的讲述,每个人的视角都是对过去事件的再次重塑,从不同的视角我们看到不一样的情感——亮亮的疑惑、小春的怀念、小夏的愧疚,这些讲述都对事件如何发生的过程进行了补充和充实,从而造成了事件真相的迷惑性。另外,究竟谁是故事里的人,谁又是讲故事的人,谁又是看故事的人,这需要读者的理解和界定。

从题目上来说,总标题暗合这是关于小春和小夏两姐妹的陈年旧事,往事不断往她们现在的生活渗透,最终让这个花费大量时间和心血建立起来的生活分崩离析,从而造成人物内心的崩溃和矛盾的凸显。其次,在章节的标题设计上,全文应和了音乐演奏的节奏以及相对应的小节,以两个人物的两次自白,还原故事全貌。

在整齐地栽着榕树的街上,小春蹦蹦跳跳着长大了,她是沙包游戏里的指挥者,她可以调动人员怎么跑、怎么站,对此,她骄傲无比。可是,她也逐渐发现,自己指挥不了这个沙包怎么飞起、降落。她和好友沙月常常是一队,她们配合默契,只是,她们也摸不清自己能不能接住这个沙包。每个人都巴巴地望着沙包降落,再接住,成为能喊出“一二三,停”的那个王者。小春经常扮演这个角色,而且恰如其分。

可是在生活中,她不一定还能拔得头筹。暑假过后,她升了初中,她和姐姐小夏在沙镇生活,她有时候在想,自己怎么只有姐姐呢?在幼儿园,小朋友们在画画的时候都会画他们的爸爸妈妈,而自己提笔来,只能想到姐姐。那自己的爸爸妈妈去哪了呢?姐姐对此沉默不语。

只是在每年清明节到六月份结束的这段时间里,父母的照片会摆在家里特别显眼的地方,正对着饭桌,平行在两姐妹的碗筷之间。

在那两个月里,姐姐总是睡得很晚。小春记起,在她快小升初的那一年,好像是五月里一个还不算太热的夜晚,小春却热得睡不着,一翻身,发现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把“我还是小学生”当借口,赖着和姐姐睡一个房间,但不一张床。

在微亮的空间里,黑暗填补出姐姐起身坐在床边的身影,小春回过神来,发现房间里的确只有她一个人。几点了呢,小春一抹头上的汗,应该是做了不太好的梦,才会流这么多汗,出了房间,才发现,姐姐坐在饭桌前,身体朝向那装着四个人的相框。

“几点了啊?”

小夏的身体蓦地一抖,垂在后背的头发散到脸颊两边。“有两三点了吧。热就把风扇开着睡。”

小春“哦”了一声,也坐在桌边,把倒扣在桌上的两个小杯子拿起来,空气中淡淡的酒味更让小春不想再回到床上了。姐姐背对着小春,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她起身从抽屉里把蜡烛拿出来点上,然后把电灯关掉,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小春,如果没有我,你会怎么办?”

小春突然被姐姐的这句话问住了,因为平时姐姐让她做什么事都更像是命令式的,只是小春又莫名地明白,姐姐说的话都是对的。

“这是什么问题嘛?”姐姐把那两个小杯子重新扣回去,不让小春的手再乱动。

“我能怎么办?只能回乡下去,跟着奶奶他们过,每天光是上学就要走两个多小时,这样我都要累死了,你说,你忍心吗?”小春说着,身体也跟着垮下来。

“就这样?”

姐姐移开了目光,烛光投在她脸上,像是把什么都加粗了,比如眉毛更黑了,嘴唇抿成一条黑线,和她一样不高的鼻梁这时倒显得立体了不少,头发似往地面上倾泻的墨水,小春又看两人的影子,一个短头发,一个长头发,其余差别倒是不明显,小春越长越大,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姐姐了。

“对啊,那不然呢?我跟你说,沙月可羡慕我有一个姐姐了,她也想有个兄弟姐妹什么的,不过不太可能了,你不要跟别人说啊,她跟我说她妈妈不能……”

小春看着姐姐又将蜡烛吹灭,停住了话头,借着窗外的灯光,两人静坐在两端。第一次身处在这样的氛围里,小春很不自在,但又模糊知道不能就这样走开。

“你要上初中了,时间过得好快啊。”

小春记起来,暑假结束从奶奶家回来的时候,奶奶也这样对她说过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什么大家都要拿出来说一说?而且她又能回应一句什么话呢?小春都懒得附和一句“是啊”。

小春往椅背上靠了靠,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的汗已经干了,不知哪来的一阵风从她的身上经过,她只感觉到一阵轻抚,像是在摩挲,又像是在低语。

“睡觉去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姐姐拉起小春往房间里走。

好吧,蒙头只管睡他个大觉。

上了初中,每逢值日的时候,小春总会被一起值日的男生逗个大脸红,即便自己反应过来了,再追着他跑,也追不上了。小春欲哭无泪。她在想,怎么现在的男生这么烦人?男生怎么了,小学、幼儿园和男孩还玩少了吗?过家家、丢沙包,和男生女生都一样好玩。

只是最近有一次丢沙包的时候,小春和一条街上的健健不小心撞到了一块,小春才惊觉男生的身体怎么硬邦邦的,跟自己的、沙月的都不一样。从那以后,她便避免和男生撞到一起了,免得吃亏。同时她的心里也怪怪的,看着班上的男生,她在仔细琢磨他们怎么每天这么吵,有这么多屁放……而且,怎么这么奇怪,一上初中,男生和女生好像就变成了两种生物。

对此,沙月故作神秘地说,你没看书上写的吗,这是青春期。

小春并不懂什么是青春期,这是谁说的?脸上长难看的痘痘,身上长更深的汗毛,心情也变得奇奇怪怪的,想这想那,还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开心起来了。难不成青春期会让我们变异成另外的生物吗?

她想着想着便从床上弹起来,这才发现姐姐不在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得让小春看见了空气中的飞尘。

小春就这样躺在床上,天花板在她的眼中天旋地转,小小的世界便眼花缭乱,小春突然想起,在小时候自己被一个万花筒迷住了一下午的事情,她拿着那个小手刚好握住的万花筒,直到手心出汗,也不想放下,颤颤巍巍、左摆右晃地在每一个房间里来回地打转,她不断惊叫,这里有好多个碗呢,好多个我的娃娃,好多个桌角,好多……

她好想把心中的喜悦和惊乱一股脑地找人说出来,可是房间里同样一个人都没有,透过万花筒的筒口,她只看到悬落的尘埃,这些尘埃被固定在镜像里,像一颗颗星星一样闪烁着光芒,透过这些光芒,她忽然看到好多个妈妈,好多个爸爸,他们在对她笑着,想要伸手拥抱她,她晃着身体跑过去,结果扑了个空后摔倒在地,手中的万花筒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春哭了一会,发现无人理会,她就这样趴在地上睡着。等她醒过来之后,她再也找不到那只万花筒了。

时间就这么飞走了。

一到暑假,小春照例去了奶奶家。乡下一片寂静,只有鸡叫的声音时不时响起。隔天,小春在房子的顶楼发现了一辆靠在墙角的粉色自行车,锈是锈了,但没坏。她很快跑下楼询问奶奶这辆自行车的情况。奶奶只说,你老汉买给你姐的,就只在这院里骑了。小春想,怎么爸爸没想着给她买一辆,如果要买,她一定要黑色的。黑色多酷!小春央着爷爷把自行车搬下楼来,又接盆水,专心把自行车收拾干净,这车虽然起锈了,但是给爷爷一拾掇,上了油,链条也活了。小春第一次骑上去的时候,奶奶想在后面扶着车,小春马上阻止了她。她小春是谁?一个骑过自行车的主,学的时候也比沙月快多了,只是学了也没什么机会骑。奶奶看她起步稳,骑了一圈也是稳当当的,便放心下来。暗自叹了句,还以为这车就搁到卖了呢。

除了这车座高得多,踩脚踏板有些吃力,小春觉着其余蛮好。就这样,她把这辆自行车骑出了院子。骑到大路上去,骑到坡上去,让太阳就这么照,让风就尽管吹。狗也在后面追。往后看,爷爷奶奶变得小小的。到红云烧到井边来了,小春才肯回家。她也自觉刚才下身被扯得痛了,好不舒服。

奶奶迎着小春放好车,才发现小春的屁股湿了一大半。小春坐在车上只当这是太阳晒出来的汗,双手一扒拉,却都是红红的,她这才觉得下身热热的,也痛痛的。奶奶却什么也不说,只叫她去把衣服找好,准备冲澡。奶奶把大锅里的水烫好,才去邻居家借东西。等把那借来的东西塞到小春手里,她说要把它垫在里面的裤子上,小春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出了怎么一回事。好不容易把那东西扯开弄好,小春觉得有些烦躁了。怎么上次骑自行车没出过这回事,看奶奶的样子,她也不担心,但是又什么都不说,更让小春恼得很。

一连几天都这样垫着那白白的东西,像小孩子用的尿片一样,好不舒服。而且身体乏得很,站、坐久了就觉得累得慌,只好躺着,感受腹部有团什么东西一直往下坠,小春同时觉得这很奇妙。奶奶端来热开水,让她多喝点。这大热天的,咕噜咕噜喝井水不好吗?但这热水甜丝丝的,原来奶奶给她加了白砂糖,小春喝着喝着也开心起来。

小春回了沙镇给姐姐说了这事,姐姐也只说了一句,你上生物课好好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小春央着姐姐现在就给她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小春,你今年都十四岁了嘛。”

“这跟我多少岁有什么关系?”

“这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身上都会发生的事情。我也是的。按照书上来说,这是所有生命的开端,而且只有我们女生能做到的哦!”

小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痛,流了那么多血,最开始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并没有。”

姐姐哈哈大笑起来。

姐姐带她去市场里,买了新内衣,并对她说,这是月经,以后的每一个月的七天里你都会流血,不过这没什么,你不会死,你会感觉到肚子不舒服,可能心情还会变糟糕,但流完血之后,你会感觉到你的身体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比如你的身体更轻了,更有冲劲了。

好像有点。小春活动起自己的身体来,很快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来看着坐着的姐姐。

不对,那为什么只有女生要流血?

这一问题问得姐姐也哑口无言了。

小春在一旁感叹道,我们的身体竟然这么神奇啊!

那节关于人体生理发育的生物课,小春坐得端端正正地听完了,她当然听得到后排的男生在嘘嘘地说着一些小话,但是她的心里只觉得骄傲无比。

小春告诉沙月,我们是神奇的存在。

上了初二,小春和沙月课业增多,沙包局也很难组起来了,她和姐姐搬了家,姐姐去了镇上新盖起来的商场卖衣服。沙月不能出来玩的时候,小春在榕树街上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转悠,就是在这里,她认识了女人亮亮。

当亮亮对小春说,她靠讲故事为生的时候,小春不敢相信地确认了三遍,才继续听后面的话。亮亮没有读过书,长期的流浪并不幸运,这也造就了她到处拾取只言片语的习惯,晚上的时候,一些事情就在她的脑袋里汇聚成一个故事,有时候一个完整的故事就会来到她面前,等到白天,故事需要被讲出来。这好像是天生的,讲故事的人是被选中的。

最开始,当然很艰难,只有一些小孩愿意听她讲故事,可小孩在家里做不了主,只有几颗糖或者珍贵的小物件作为听故事的报酬。亮亮开始去探究大人喜欢听什么故事,最后她发现大人最喜欢的还是一些家长里短,亮亮并不鄙视家长里短,只是这样的故事太现实,同时失去了故事应该有的想象力。而小孩是想象的群体,天马行空对他们来说才是现实,他们欢迎一切虚幻的过去,无论是否美好。

不过,亮亮吃了几次亏,便学乖了,讲故事前,听故事的人要用吃的用的或者钱交换,有什么就给什么,亮亮需要这些生活的资料。

不过在现在这个时代,愿意听故事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人们着眼的永远只是现在,可是故事探究的却是过去,一切如何从过去来到现在,再将其带到未来。这才是故事存在的意义。

亮亮也需要改变,她现在主要是给书籍、影音资源贫瘠的地区的人们讲故事,也有一些机构规划做返璞归真的活动,有时候会请到亮亮去讲故事。而亮亮讲的故事,不是流传千百年的神话传说,也不是历史英雄人物的过往,而是讲她的脚步走过、耳朵听过的故事。这些故事来自于口口相传,不过听故事的时候切莫当真,因为不是所有过去的故事都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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