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妙笔”生花

作者: 祁云枝

祁云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

散文刊 《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选《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中国文学年鉴2022》《2022年民生散文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它从一枚纽扣状扁平的种子里,从嘉庆年间的春风里,启程了。

孱弱的小苗,携带着两枚奇数羽状复叶,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好在,充足的阳光、清晨的露水以及贵如油的春雨,都非常乐意帮它。脚下的泥土,富含有机的肥料,它因此不可遏制地长高,增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渐渐地,枝丫繁茂起来。

第二年开春,它伸枝展叶的声响,又一次唤来了阳光雨露。太阳东升西落,每每走完一个白天黑夜,总能看到它那绿色的枝条又抻长了,长粗了,叶子也更大更稠密了。这天,一位花工把散生的枝条,像拧麻花那样拧成了一股,用一根绳子牵引,系在了长廊的柱子上。

如虎添翼。不久,它便爬了上去,蔓延,展绿,不停歇地蔓延,洒下片片绿荫。从第三个年头开始,它睡醒的第一件事儿,是把积攒在体内的紫葡萄般的花蕾和馨香,豪爽地递送给太阳、空气和雨露,感谢它们的无私帮助。

耽于生长的它,就这样在古城文昌门外的护城河畔,安然住下。

它,是一株200余岁的紫藤,仙气萦绕,文气飘飘。

文气,源自它脚下的这片土地。

它的根须触及之处,靠近唐长安皇城的南城墙,这里曾经是国家“养天下之士”的最高学府“国子监”。明清时期的西安府学和孔庙,就建在它的附近,也就是如今的碑林博物馆所在地。

学府上空飘扬的钟声,朗朗的读书声,曾经给了它耳濡目染;尊崇孔子、崇尚学问的文士与学子,曾经在它的藤蔓下诵读经典,吟诗作画。不远处的城墙上,还建有魁星楼,尖顶甍宇,重檐雕栏,祭祀着主宰文运兴衰的神,即所谓的“文曲星”,或者叫“文昌星”。传说,若是被他的朱笔点中,就能妙笔生花,连中三元,成为状元。

文昌门前的这株紫藤,俨然一位智者,它把浩荡的光阴编入曲折虬劲的枝干里,也成功躲过了命运的逼迫。它肯定知道这片土地经历了什么,又埋葬了什么,它汲取了自然元素,也汲取了文化元素,绽放出美丽优雅的花串。

或许,它真的被“文昌星”的朱笔点中了,每到春天,就“妙笔”生花,藤蔓上悬挂起一首首意蕴深远的诗篇,或是绽开一部活生生的历史画卷,记录或诉说着当年的故事;它的每一次摇曳,都飘散出浓郁的文化气息,也因此成为长安城里最古老的藤蔓,成为紫藤界的状元。

我曾经做过调查,西安存有古树紫藤的地方仅有五处,兴庆公园、大雁塔盆景园、大雁塔西南,以及小寨大兴善寺的大雄宝殿身后,各有一株,这些紫藤,都是刚刚晋升百岁的古树,只有文昌门处的这株,寿命超过了两百岁。

这个仲春的早上,我站在了这株盛开的紫藤面前。

二百多年的时光里,它经风霜,历雨雪,忍霹雳,受雷电,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完成了时空的转换,把自己长成了一架藤蔓的美学经典。

在春色可人的城墙根,“妙笔”生花,两百年里从不间断,成为一个让人流连的美妙去处。

满架紫藤花一半含苞,一半绽放。这是紫藤开得最好的时候,不早也不晚。阳光和紫花纠缠在一起,诗意、浪漫、令人震撼,什么样的赞美,都配不上它。

两百多年来,有多少人来过这里,站在这架紫藤下,他们是谁?拥有怎样的心情?有着怎样的故事?紫藤不语。莫非,深谙天机的紫藤,一旦开口,也会和我一样堕入凡尘,在光阴的汰洗中渐渐老去?

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恋人,牵手走在紫藤花下,男孩望望紫藤又看看女孩,开始吟咏李白的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头顶的鸟鸣,不失时机地洒落下来。女孩儿踮起脚尖,在男孩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两人相视而笑。阳光透过花叶涂抹在两张青春的面庞上,犹如花儿般美好。愣神间,竟让我忘记了关于古树的追问与思考。当他和她在紫藤花下相拥着自拍时,我知道,他们的青春与甜蜜,已经被紫藤铭记,也被时光铭记。

我从不同的角度拍了很多张紫藤的照片,它的每一根枝条,每一朵花,都文质彬彬,极有内涵。

离开环城公园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架紫藤,像一朵仙气弥漫的紫色的云。

我想起了另一株更为古老的紫藤。前年冬天去杭州开会,会后,我专门去了苏州博物馆,拜访了文徵明手植紫藤。

那是冬天的一个上午,除了鸟雀的啁啾,园子里没有别的声响。紫藤叶子已经落尽,黝黑的枝条上,悬挂着暗褐的长条荚果。主干蜿蜒,筋骨凛然。交互缠绕的枝蔓,游龙般凝固在头顶的铁栅栏上,覆盖了一整个院落。比满架繁花时还要耐人寻味。

它看上去沧桑却有蓬勃的力量蕴蓄其中,近500岁了还在生长,一阵春雨几缕春风,就会呼啦啦冒出嫩芽。

冬日阳光里,光秃秃的枝干黝黑似铁,扶疏有致。每根枝干似乎都懂得曲尽其妙的道理,枝条呈现出的艺术感与规矩的栅栏达成了一种有趣的和谐。数百年的光阴,似都存储在它的性情里,养就了从头到脚的从容。

500多年前,一位官场失意的中年男子,辞官回到了故乡苏州,与好友文徵明一起,耗时十六年,用叠山、理水、建筑和植物,造了一所园子。“得山林之性,逍遥自得而享闲居之乐”,取名拙政园。

明代“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归隐后在拙政园吟诗作画,悠游林泉,并且亲手种植了这株紫藤,人称文藤。可惜,文徵明对这株文藤的笔墨很少,在他存世的几十幅画作与诗文中,几乎找不到紫藤。这很像画家马蒂斯,他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却从未把战争画入自己的作品。

文徵明五十四岁那年才进入官场,他任职期间,一场嘉靖皇帝与群臣间的“大礼议”,令十六位反对派大臣被当场廷杖而死,文徵明因病侥幸躲过了一劫。但权术之争和仕途的险恶,令他心灰意冷。他在朝廷干了三年半,接连写了三封辞职信,终获批准归乡。

弃官后的文徵明,画花写文,赏月咏雪。麦黍菽瓜,哺育了他的身体;山水植物,安抚了他在官场上受伤的心;静谧的园林,文静的紫藤,滋养了他的灵魂。“逍遥自得而享闲居之乐”的他,至九十岁寿终。四大才子中,徐祯卿三十四岁早逝,文的同龄人唐寅只活到五十四岁,祝允明六十七岁离世。

一只麻雀落在一侧的枝条上,叽叽喳喳,给文藤诉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我似乎听见文藤发出了含蓄而意味深长的回应。

当我静下心来仔细倾听时,“从容”一词突然间被擦亮,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婴儿般的光芒,它流动在紫藤的果荚里,闪耀在斑驳的树皮上,镶嵌在嶙峋的骨骼上。

这光芒让我局促。我感觉自己离开“从容”已经很久了。每天一睁开眼睛,我的脑海里就出现课题、项目、专著、论文这些字眼,它们排了长队,站成了我的日程。耳畔总有个声音在催,快,快,快,不然真赶不急了。我加足马力奔跑,却总是磕磕绊绊。时有暗箭袭来,让我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从容,已经被我彻底弄丢了。我也好久不曾悠闲过了。

文藤不语,就像我刚刚见到它时一样沉默。那主干,那枝丫,那树皮,那姿态,无一不是从容的模样,它已经这样淡泊从容了五百年。我感觉它才是这个园子的灵魂。这个园子因了这架紫藤,才这么吸引人,滋养人。

我凝视了它好久,希望从它身上多多汲取些从容的力量。

临走,我购买了一小盒文藤的种子,说是一盒,其实只有三粒。回家后,我没有把种子种进土里,我已把它们埋进了心里,让从容重归于我,并且扎下根来。

我工作生活的园子里,其实也有一大一小两架紫藤。

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第一次目睹了紫藤花的盛开。三面环水的小山,全被那株巨大的紫藤花占领。

站在藤架下,繁密的花序从天而降,粉白、深紫、浅紫、紫红,流苏般垂挂成紫色的云烟。紫藤花串上大下小,上浅下深,悠然摇曳,仿佛齐声诵唱的赞美诗,把它周围的一切都唱成了紫色,紫色的笑容,紫色的台阶,紫色的风。紫光流逸,犹如洪荒时代女娲娘娘用紫藤制造出来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生命雨。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面对紫藤花,大作家宗璞的这两句话,竟一下子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眼前的花朵,仿佛都长了会说笑的嘴巴。

一只蹁跹的蝴蝶,一定是被一串藤花的甜言蜜语打动,它翩翩起舞,轻盈盈投入花儿的怀抱。我感觉自己的眉毛弯曲,嘴角上扬,一朵微笑的花,也开在我脸上。我也有了与大作家相同的体验:沉浸在这繁密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我从地上捡起一朵紫藤花瓣,把它夹进了我日记本的一页纸间。那时的我刚刚失恋,紫藤花所在的页面上,记录了自己灰暗的心情,似乎还有泪滴。当紫藤的芬芳和那些文字拥抱的时候,萎靡、沮丧已经化作一缕尘烟,远离日记,远离了我。一架繁花,把失恋的乌云驱散,天晴日暖。世间的事都讲缘分,能在一起,是缘分,不能在一起,也是缘分。我错过了一场人与人的缘分,却因此缔结了人与紫藤的缘分,甚好。

多年后,我整理房间,偶然从日记本里翻出了那朵小小的枯槁的紫藤花,花色灰白,花香也没了,失恋的文字透过花瓣显现出来。我伸手轻抚,仿佛抚到那个名叫岁月的东西,抚到了我的青春年华和那场酸涩的初恋,那一刻,20岁的失恋竟不如一朵失色的花,更让我动容。

紫藤花可食用,亦能医心。时间和紫藤,都是好的医者。

记得有一年春天,也是紫藤花盛开的时候,我刚刚走到藤架下,就见一男子对着串串紫藤痛哭流涕,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劝说他时,却发现他突然天真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响亮,旁若无人,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紫藤。笑过之后,嘴里絮叨着我听不清的话语,完全沉浸在只有他和紫藤的世界里。

藤架下观花的人不少,都心照不宣地躲着他走,我听见一位妈妈小声对手里牵着的孩子说,我们快点走,他是个疯子。

我一时间愣住,心里涩涩的不是滋味。我不知道一位精神失常的人,何以这样对着一架繁花又哭又笑。他和紫藤间究竟有过什么样刻骨铭心的过往?

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来植物园里观赏过这架紫藤花。我猜想应该是夫妻两个或者是一对恋人一起来的吧,后来,是她死了?还是她狠心地抛弃了他?或许,他曾经是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来过,可如今,他的子女却已先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或许,他感觉整个世界都背弃了他,只有紫藤花愿意听他的悲喜——当他感觉全世界都厌恶他、疏离他的时候,还有紫藤,他可以来亲近,来倾诉,来寻求安慰;抑或,当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可以完全抛掉时,却始终牵挂着这一架和自己有过交集的紫藤。这一切,如今都成了谜。

紫藤的花,他分明是可以读懂的。

这一幕,也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