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宰官私誓【张瑞玑在陕西】

作者: 卫洪平

介绍韩城知县张瑞玑秘密加入同盟会的,是数年后草拟《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出任临时政府教育部次长的景耀月。

景耀月字太招,山西芮城人,1904年留日,次年中国同盟会创立,担任组织干事及山西分会负责人之一。1907年到西北运动革命,“以山西同乡之谊,经两次面晤,动以同盟会宗旨,甚合张(瑞玑)意,同有反清之心,便以宰官身份宣誓加盟”(见李金铭《辛亥人物景耀月》)。

那时朝廷刚刚发生了“辽东节度用钱买”的大丑闻,瑞玑作《杨花曲》嘲讽:“阿翁只手揽朝纲,亲草诏书代玉皇……”痛快淋漓,不胫而走。或许正是这首七言古诗,使得诗人革命家景耀月眼前一亮,对这位山西籍的韩城县令产生兴趣,一晤再晤吧。不然,仅凭同乡之谊,能这样冒失?

入盟仪式或许就在瑞玑的龙门官廨秘密举行,誓词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忠矢信,有始有卒,有渝此盟,任众处罚。”宣誓前,景耀月或许告说瑞玑,中国同盟会在东京举行筹备会时,孙中山与宣誓者一一握手,祝贺大家“自今日起,君等已非清朝人矣”。即便不说,瑞玑当然也明白,宣誓对他这个宰官来说意味着什么,宣过誓风险会有多大。

传记文学大家、复旦名教授朱东润晚年在自传中写到,他老家江苏泰兴县知县龙璋(字研仙)“就是同盟会员”,同盟会副会长黄兴曾在龙璋的衙门里留下脚印。又说龙璋办学校,派留学生(据胡适《丁文江传》记载,丁文江就是龙璋派到日本留学的),也着实做了些革命的启蒙事业。初次见到这个说法,觉得江南江北都有知县加入同盟会——“南龙北张”——真是一段佳话。时隔不久读到章太炎《龙研仙先生墓表》,却没有见到龙璋加入同盟会的记载,《辛亥人物碑传集》(卞孝萱、唐文权编)将龙璋归入第十五卷,即“游移于君主、共和政治间的人物”。想来朱东润先生记忆有误。章太炎《故参议院议员张君墓表》对瑞玑入盟事记得真切:“及中国同盟会之立,君以宰官私誓焉。”同盟会发起人之一田桐作瑞玑小传时也说:“同盟会成立,瑞玑亦慨然与焉,不计其为官也。”章、田两位同盟会元老述及瑞玑入盟这件事,都不约而同强调其宰官身份,恐怕不只是巧合吧。《辛亥人物碑传集》将瑞玑以民初政治人物归入第十卷。

我还想到蔡元培先生。

蔡先生早年是钦点翰林,三十岁放弃翰林院编修而委身教育,同盟会成立后任上海分会长——“以翰林而参加革命者,在同时代人中,为数寥寥。”(唐振常《蔡元培传》)若是把“翰林”换成知县,瑞玑亦无愧色:“以知县而参加革命者,在同时代人中,为数寥寥。”不同的是,蔡先生入盟时离开翰林院(即脱离体制)已经七年了,入盟后短期委身教育,接着就赴德国留学四年之久。瑞玑呢,入盟时在知县位置上刚干了两年,入盟后辗转四个县,仍是做知县,日日“奔忙酬应汗如雨”,而与此同时又在陕抚恩寿的肘腋下从事革命活动。同样是“为数寥寥”,插着蓝翎、穿着马蹄袖的瑞玑,远比蔡先生风险更多,也更大。我这样“硬”把蔡先生拉来作比较,绝非敢对蔡先生有半点不恭,实在是除了蔡先生,我再找不出身为满清官员而加入同盟会者,可与瑞玑相比。

研究近代思想文化史的学者认为,甲午之后风雷激荡,风气大开,这种局面与学堂、学会、报纸这三种传播媒介的关系极大。瑞玑曾受惠于这些传播媒介,如严复的《国闻报》、梁启超的《时务报》《新民丛报》、蔡元培的《警钟日报》、林白水的《中国白话报》等,深知它们是启蒙的利器。

瑞玑以即用知县分发到陕西的那年冬天,就看到林白水在上海创办的《中国白话报》了。该报半月一期,在西安设有代销处,阅读很方便。到韩城做知县后,他先是兴办学堂,继而创办陕西最早的一份县级报纸——《龙门报》。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韩城之有《龙门报》,玑实倡之,经营初定,遂卸篆归省。”

瑞玑卸篆归省是1907年8月7日(农历六月二十九)。想不到离开后,“知县张瑞玑之遗靴”陈列在鼓楼上供人瞻仰,《龙门报》却“机印改为誊写,浅说改为文言,体例倒置,文字芜杂,其报虽存,而其名已若有若无,无复有人道及者”。机印是铅字印刷,浅说介于文言与白话之间。办浅说报纸的初衷未能实现,使瑞玑耿耿于怀,数年后仍感慨系之:

“是以见天下成事之难,并以见天下任事之人不易多得也。”

所幸到了兴平,与张深如、南南轩一拍即合。到任四个月(1909年3月)就办起《兴平报》,宗旨是启发民智、开通风气、提倡民权、言论自由。南南轩任社长。《兴平报》十天一期,石印,设有“论说”“选录专件”“新闻杂俎”等栏目,很受社会欢迎。数年前我在网上看到,有位雷先生收藏了一份残缺不全的《兴平报》,日期是“中历宣统元年十月二日”,“西历一千九百零九年十二月二日”。可知这份县级报纸既有中国皇统纪年,又有世界通用的公历纪年。瑞玑擅书法,从后来几份报刊都由他亲自题写刊名来看,《兴平报》刊名该是他题写的。就在这一年,与瑞玑同时进入课吏馆、后来留学日本的张季鸾,在东京创办了同盟会陕西分会机关刊物《陕北》,在三原宏道学堂念书的吴宓创办了《陕西杂志》,在上海的于右任创办了《民呼日报》《民吁日报》。

瑞玑在兴平呆了十个月,即调署长安知县。随后张深如应聘做西安实业学堂监督,南南轩也到了省城。为避免《兴平报》重蹈《龙门报》的覆辙,报社迁移到西安,改为《兴平星期报》,1910年3月出刊,铅印,每周一期,八开四张。瑞玑题写刊名,又撰写了《兴平报第二年发刊感言》的发刊词。转过年,《兴平星期报》改为《帝州报》。辛亥元老景梅九赴陕西运动革命时,做过《帝州报》的投稿员,发表了《溺女》等小说。他说“《帝州报》是老友张衡玉创办的”,主笔南南轩“稳健而有肝胆,我由衡玉介绍见面定交”(见景著《罪案》)。

陕西辛亥革命前后,《帝州报》分为两种类型。据陕西报刊志,宣统三年“十一月五日,张瑞玑主办的《帝州报》在西安创刊”。该报系《兴平星期报》和《普及白话报》合并而成,郭希仁和晁一鸣任主编,设有“演说”“纪事”等专栏,为辛亥革命和共和告成而鼓吹呐喊,如第一号社论:“我们同胞时时刻刻都要想着……这九月初一日,是我们重生的日子。”按这个记载,《帝州报》是一份白话报,在西安起义(九月一日)后才出刊。

新近在网上看到,广东珠海的民间收藏者藏有一份从陕西收来的、保存完好的《帝州报》,出版日期为“中历宣统三年六月三十日”,“西历一千九百一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据中国新闻网介绍,这是一张对开大报,报名竖题,两个版面,一版是“紧要新闻”,二版是“本省新闻”。“紧要新闻”详细披露了当时国内两大新闻:“铁路收归国有”和“四川保路运动”,标题有《郑孝胥力主湘鄂铁路收回国有》《四川路潮剧烈史》,生动而详细地报道了这两大历史事件的背景与经过,“文笔虽文白夹杂,但简洁而富有感染力”。这份《帝州报》比陕西报刊志记载的《帝州报》出刊时间早了四个月零五天。

显然,最晚在辛亥革命西安起义(10月22日)前三个月,《兴平星期报》已改为《帝州报》了。这两种类型的《帝州报》主要区别在语言文字,起义前是“文白夹杂”的浅说,起义后大都改用白话文。刊头仍是瑞玑题写的那个。起义前的《帝州报》是陕西同盟会鼓吹革命的重要阵地,起义后改版的《帝州报》相当于陕西军政府的喉舌。如11月20日刊登的《总都督张凤翙致帝州报社函》说:“各处办事人员及各标营弁兵或有不法情节,新颁政令或有窒息情形,报馆如有所闻,不必隐讳,可即据实登载。如有匪徒借故滋扰,本都督当力任保护,以维持言论自由。”

《兴平星期报》发刊的同一年(1910),瑞玑还与西安知府尹昌龄(开明官员)和同盟会员王铭丹、郭希仁创办了《声铎公社质言》,宗旨是启迪民智、开通风气、宣传维新、注重事实,文字通俗易懂。瑞玑以浅近的文言写了发刊词,开头说:

呜呼!铎无声久矣。自秦以来,官与民相隔,政与教相离,语言与文字相歧,学问与经济相分。于是经生之训诂,文人之词章,儒者之性理,士子之帖括,皆才而秀者之所学也。其为学也,再传必异,易代必变,递嬗争驰,莫衷一是。而独吾蠢然无知之愚民,官失其政,师失其教,闭听塞明,数千年未尝一变。呜呼!铎无声久矣。

“数千年未尝一变”,包括满清,又远超满清之上。瑞玑入同盟会时宣誓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的思想却不限于“反清”,而是从秦朝以降两千年的专制文化中,掘出造成“吾蠢然无知之愚民”的病根,矛头指向了“官失其政,师失其教”。

铎是一种大铃,古代用来发布政教法令。瑞玑认为,自秦以来老百姓是蠢然无知、闭听塞明的“愚民”,所谓“铎”形同虚设。秦以前如何呢?

夫三代之治天下也有二:曰道,曰文。其所谓道,愚夫愚妇之道也,其所谓文,布帛菽粟之文也。人人见之,人人知之,人人能行之,未尝有高远艰深之词意,以困吾民。故其文易晓,而其道易行。后世道不与文谋,天下学者争摭拾华靡陈腐之旧语,以为弋名钓利之具,遂不屑下接于吾民,而吾民亦无从而解之。彼词赋歌骚之典赡,考据证引之博奥,非吾民之所易解,固无论矣。若夫批牍也,文诰也,谕戒也,皆直接吾民之文言也,而吾民之辨其句,解其意者,百无一二。是故朝发一号而民不问,暮驰一令而民不知,士大夫日日著书立说以劝而民不闻。上下各不相谋,以致壅塞隔阂,养成今日喑哑聋瞽之天下,而说者犹归咎于民愚。呜呼!岂通论哉。

上古夏商周三代之世,“其文”跟布帛菽粟一样,明白晓畅,“其道”也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后来就变了,两千多年间,学者词赋也好,官方公文也好,都是艰深博奥的文言文,老百姓认不得,听不懂,结果就“养成今日喑哑聋瞽之天下”。在这里,瑞玑揭出了“官失其政,师失其教”的帮凶——文言。怎么办?

本社怜吾民之愚,并知吾民之非乐于愚也,乃编为质言,以告诫而劝谕之。不曰文而曰质,取其通俗易晓也;不曰报而曰言,不欲自居于报,亦不敢以报自命也。今者第一期出版矣,我知父老子弟团聚而观,必慨然叹曰:天下固有此种易解文字供人玩览耶?向者吾之官、吾之师,奈何秘而不宣,而故为艰涩古奥不可索解之文以难人也?呜呼!铎无声久矣,有之,请自今始。

“质言”就是通俗易懂的话,与文言相对。按陕西报刊志的分类,《声铎公社质言》属于“公办民助”,创办者当中,瑞玑、尹昌龄有官方背景,王铭丹、郭希仁是民间身份,他们共同担负起“声铎”——其声可达于民——的责任。五百余字的发刊词,仅“吾民”就出现了八次,“民”出现了五次,此文收在瑞玑遗存的诗文集里。“声铎”还发出哪些声音?有些什么“告诫和劝谕”?我在国家图书馆、陕西省图书馆和档案馆等处查不到这份报纸,只能留憾于此了。

聊作补充的是瑞玑写有《骊山布衣歌》:“长安市上人合围,摩肩环集说法台。台上一声一掬泪,台下拍手声如雷。道旁小儿罢游嬉,争识骊山老布衣。布衣胸中十斛血,吐作莲花千万枝。” 骊山布衣即《声铎公社质言》的同仁王铭丹,诗里还说到两人“挑灯对影谈时事,碧窗秋雨泪有声”。

1911年3月,瑞玑和郭希仁等又成立了学术性团体“暾社”,借研究学问,宣传革命。社址在西安西大街泾阳会馆,社刊为《暾社学谭》,月出一期,三十二开本,设有“论著”“疏证”“译述”“文苑”等栏目。

成立暾社时,瑞玑已从长安首县调任临潼(因称病不给巡抚恩寿的宠妾拜寿遭忌)。社名是他起的,刊名是他题的,发刊词也非他莫属,于是便有了这篇署名老衡的名文《暾社记》。全文如下:

月未落,鸡未唱,大地山川,昏昏茫茫。无贤愚,无贵贱,无老稚男妇,咸倒床贴枕,收神纳息,懵然一觉。如僵尸,如病厥,灵明散失,五官百体悉萎废不能举,心与神离舍飞逸。噩梦扰扰,呓语喃喃,终宵辗转,与魑魅魍魉为邻。举人间一切悲欢苦乐、生死存亡之境,冥然漠然不自觉。

悲夫!世界昏暗,人理灭绝,无过此时。夜未明,人未醒,谓睡为死可也,谓无世界无人类亦可也。使夜长此不明,人长此不醒,则举天下人将长睡死矣。岂不哀哉!

朝暾初出,苍苍凉凉。村落城市,渐闻人声。向之如僵尸,如病厥者,渐披衣徐起,栉发盥面,备晨餐,谋操作,营营焉各有所为。于是手足之运动,耳目之视听,心思之智识,纷然厘然,各抒其用。至天午日中,而世界光明,人理发生之机为之大盛。若犹有倚枕伏席,昏然常睡,不能移趾下床,举足出门者,非病即废,非挛即囚,不死而死,不得复称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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