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何伤
作者: 黎锦欣文章的灵感来源于我在南京实习时候听到的真实事情,围绕着一个身患疾病的女人和一只猫展开,而兰却不存在于其中,全凭柳梦梅和絮先生的回忆完成了三场告别——兰和猫的告别、兰和父母的告别、兰和絮的告别。同时,也通过他们的交集完成了三个维度的延伸和呼应,女儿和猫的告别、柳梦梅和母亲的告别、絮和记忆的告别。在文本中,一直有一只叫“小九”的白猫出现,而且是两只不一样的猫都叫“小九”,她看到了扑朔迷离的表象,也试图从表象深入到更深的本质。去时终须去,再三“柳”不住,两只白猫、两颗眉心痣,像莫比乌斯环一样串起来这个注定在阴雨天写完的文本。有时候也会想我们该如何面对死亡,如何面对他人的死亡,固然生命里有太多遗憾,逾期不候般亲情的无奈,兰因絮果般爱情的惋惜,但是让将死的生者走前少些遗憾,她就不是还活着的死者。只是若是想起来一生中后悔的事,不如问问自己,南山的梅花开了吗?
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引子
絮
在我的记忆里,女儿不喜猫,兴许是缘着院里的白猫叼死过她的金鱼。
那时她四岁。
如今她十岁了,见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白猫,自言自语。
它睡了,你也该睡了。
凝视着她走向卧室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她四岁那年埋葬金鱼的样子,梨花带雨的,那估计是她第一次把一个生命亲手埋进黄土里,以后明明还会有很多次的。原来人终对所爱之物的生死耿耿于怀,是人则更甚,只是,即便是在年少时候模糊的记忆里,锐利的恨意隔着玻璃,却也能如冷水漫过皮肤,寒意经久不散。
我最近总是梦见兰,梦见她在看汪曾祺的书,她最喜他的书,她以前告诉我,汪曾祺为这百转千回的人世间编了一个圆的梦。我不懂,便问她是不是永远绕不出去的莫比乌斯环,她暗笑,要是走不出去就好了,大智若愚的样子。今日午寐的时候,她同样在看汪曾祺的书,忽然有只猫扑到她身上,抓烂了某一页,像是梅花一样的爪子划开了雪,撕心裂肺,雪落无声。
兰是我的前妻,她知道,我最听不得猫爪子划书的声音。
我醒来的时候,家里的白猫不知什么时候扑到我的胸口,真的睡着了。
它永远睡着了。
趁它的身体仍是温热,我拨打了存了很久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柳梦宠物殡仪馆。
我的猫走了,我这就过去。语毕便匆匆扣下了电话。
四五月份的南京阴雨不断,藕断丝连着与暮春作别。车窗上滑落的雨滴氤氲着某种特殊的味道,下雨天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渗进车里。热烈而坚硬的太阳仿佛在慢慢变软,外面的花草混合着泥土一点点变湿、瘫软、散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径上,当车轮毫不留情地轧过之后,就是一瓣瓣凄艳的花卷着一摊摊烂泥,不得不说,碾得坚决。人淡薄起来,总是带着一丝冷漠与侥幸的。就像是我看着身后躺在后座上早没了气息的小九,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和它亲近,每次想摸它的头,手便悬在了半空,不高不低,不起不落,像是想到了什么。
九条命的九。我暗自喃喃,抱起了它逐渐发冷发硬的身体,用臂弯把它撑在怀里,左手护住它的头,像是抱着一个生了病的孩子。兰说过,小九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只是左手撑起的黑伞仿佛在提醒着我,我和她的联系,很快就要消失了。
很快。
先生,这么密的雨,我们是提供上门服务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眼前的女人顶着一把兰花伞小碎步下着台阶,鞋跟溅起的水花就像是飞起的玻璃珠,竟有种破碎的美丽。伞遮住的女人的上半张脸一点点露起来,由远处的雨雾朦胧再到近些的一览无余,她的眉眼生得很好看,妆容也精致,眉心的那颗痣是点睛之笔,我很熟悉那个位置。不觉间连接了眉眼,仿佛为那美得没有生气的眉眼添了一分灵气。彼此在一步步由下至上的互相打量之中,一方带着无意的试探,而另一方分明是从容的殷勤,自己是客,她自然殷勤。只是我缓缓抬起伞的瞬间,她先是一怔,随后若有所思地凝了凝神,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最后连语气都断了层般的冷了下来,像是南京阴湿的下雨天。不错,这显然是后来的复盘,当时我看到的,只有她头顶的兰花。没有香的兰花,死的花。
很像我怀中的猫,白色的毛在雨雾中变得潮湿,我忍不住顺着捋了捋,动作很轻,却看见它身上的几根杂色的毛,心中些许诧异却没有作声。当她接过我的猫时,我才闻见她身上并不好闻的消毒水气味,不知怎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哽住了,耳旁只剩下她不紧不慢的声音。
它叫什么名字啊?
小九。我的语气明明很淡,像杯冲了很多次的茶,只是接话的那个人略微怔了怔,起初先是不可置信,随后几分不解、几分轻蔑、几分释然,就像是泡茶的茶盏不合适,神情说不出的别扭。
当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眉心同样有痣的女人,她同样在给小九洗澡,指尖微微泛红,露出健康的色泽。我回忆起兰,她的指尖呢?却总是泛白,不觉让人怜惜。我以前总是喜欢亲吻她的额头,下唇落在她的眉心痣。她却老是说要将那颗痣点掉,面相学中女子眉心有痣在感情中可不是好事,我说这是来世寻找她的记号,年轻时候总是喜欢说这些荒唐无比又毫无重量的话。是谁一语成谶,我和兰在十年前离婚了,一别两宽,而我的话更是变成了某种可笑的无稽之谈。很快我便再婚了,无数流言蜚语来自我的朋友们,说我负了兰。在与那些朋友逐渐疏远之际,一切不知为何,似乎又有了转圜的余地。近几年我才知晓,是兰在其中各方解释游说,我很愧疚,但也十分感激。手机里的那个电话我一直没删,但也从未拨打过。说些什么呢,不是显得很奇怪吗,自己不过是想要说声抱歉或是感谢,但自己似乎早已没有了资格。很多事情,解释了,就更是笑话了。
我久久地出神,记忆就像泛黄的老唱片,吱吱呀呀地回到了很久之前。而女人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却带着凌厉的腔调。小九的爪子好久没剪了吧,都长这么长了。
嗯,最近工作有点忙,应酬有点多。
你当然可以有很多事情很多朋友,可小九只有一件事情,就是陪你。女人不再看向自己,而是直接用言语的利器对准了自己。我当然不懂,素昧平生、无仇无怨,她阴阳怪气的调调里藏的是什么。
我当然不懂。我也没有再理会她,只是看着小九身上杂色的毛,小心试探着,这个,洗不掉吗?
小猫的品种不一样。女人微微抬起眼皮,眼神里充斥着淡淡的傲慢和不屑,很像烟灰缸里抖剩下的烟灰。我以为她只是看不上我的猫。我再三礼让可是女人依旧不依不饶,你连自己的猫都分不清吗?
怎么会,这就是我的猫。我强装镇定,内心的防线却早已溃不成军。
女人不再说话,低头冷笑了一下,这让我很不舒服,不是为她的态度,而是她的每一句话好像都能很精准地刺穿我的痛处,避无可避。待一切手续完成,我安置好小九之后,她似乎又平静下来,或许是生死的洗礼总能让人平静。她依然轻抿嘴角推门送客,穿过橱窗的时候,她似乎有话对我说,像是很重要的话。可她的眼睛却忽然毫无波澜。
先生,刚刚仓促,您怎么称呼?
我姓絮。
柳
在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梅字。
我自小便不喜欢这个字眼,与“没”谐音,再美的梦,都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常常怀疑我母亲是看多了《牡丹亭》才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柳梦梅。成年之后,没看过我身份证的人多半只知道我叫柳梦,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字。我在南京漂了许多年,似乎是映照了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一年前好不容易开了一家宠物殡仪馆,母亲却在老家病倒了,现在接到了南京,医生说她只有几个月了,但好在她看起来心态还算明朗,倒也让我这个做子女的少操了许多心。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医院的窗前看柳絮纷飞,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那位先哲说得没错,四月的确是残忍的季节。于是我常常拆解自己的名字告诉自己,希望可以留下,无论是留在南京还是留住母亲,都算是个梦。
失去才是人间常态。一名宠物殓葬师明明已经见过太多生死,可生而为人,无论面对自己的死亡还是面对他人的死亡,总是需要些决心与勇气的。
以至于当我第一眼看见他时,我便认出了他。女人烧掉的,那张照片上面的男人。
她的指尖冷得像冰。
那该是2022年2月8日,我记得很清楚,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昨夜的南京罕见下了场雪,还不算小。醒来整个世界便是白茫茫一片了,透过结了霜的窗面,朦胧的天地仿佛都是一尘不染的雪色。我看着窗外的天空仿佛也被重新洗得干净明朗,被融在天空里的流云包裹着温润却疏朗,一如青蓝色底面镂空白花的瓷釉,一触即碎。阳光从高大树木的间隙中洒下来,泛起微凉的浅色光华。
那天接到电话我就过来了,料峭春寒,天冷得紧。喝过一杯热的浓茶,搓了搓微凉的手指,远远便看见窗外的那个人影,在无边雪色的背景板下,她很像一幅剪纸小像。几近脚踝的深紫色羽绒服包裹着她,温暖又密实的紫色毛线帽再配上同色系的厚实围巾,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再走近些,方可看出那双眼睛生得很美,眼角微扬,似要勾出丝来。眉心处有一颗痣,相同的位置我也有一颗,只是她的深一些,我的浅一些,让人瞧着亲切。可这么美的眉眼,眼神却流露着无法掩盖的浑浊与疲惫,或许只有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才让人觉得有些生气。
您,是兰女士吧。我有几分狐疑,她的猫呢。
她似是看出我的疑惑,从容地摘下围巾,之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我才发现她这一路过来都用左手护着她腹部的位置,原来是护着她衣服里面的那只怀中的猫。
当我接过它的时候,明明身体已经僵硬了,可却还是残存着女人身上的体温,她似乎是也察觉出来了,眼里的光愈发黯淡。
它可真白啊,竟一根杂毛也没有。我轻声与兰搭话,想听听关于她们的故事缓解这沉默的气氛,只是兰丝毫不领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为她的猫做着告别前最后的沐浴清洁。水要……温一点,别太凉,也别太烫。兰的声音好听,落在耳畔就像是一片雪的陨落,有一种冰凉的刺痛感。
它叫什么名字啊。我暗暗揣测这么好看的猫一定有个不俗的名字。
小九。
长长久久的久吗?
九条命的九。兰对着我身旁的玻璃哈了一口气,原本锐利的世界变得柔和,生死的边缘仿佛也被模糊了界限,整个宇宙在她的叹息中旋转坠落。
九条命的九。我内心暗暗重复着,觉着奇怪,仿佛是某种特定的隐喻或是暗示,生命的纹理在她的声音里缓慢伸出触角,延展,然后宿命般地结束。小九,这名字在她口中倒像个咒语,似是想到了母亲的处境,也或是别的什么,我突然感到后背有些发冷,用手推了推紧闭的窗子,不再和她搭话。
她也就这么一直看着我为它修剪着指甲,似是来之前就修剪过的,干净又整齐,毛发更是如此,根本不用再次打理。印爪印的时候她眼中含泪,苦笑着问我小九的爪印像不像梅花,它老是抓她的书,尤其爱抓汪曾祺的。我走流程一样打开告别室的门,哪只小猫的爪子不像梅花,我刚想张口,就抬头看见她眼里璀璨的泪光,所有的语言都变成了沉默。
一件神圣的事情重复得多了,人难免变得机械,甚至还有些许麻木。她一个人在告别室里和她的猫待了许久,久到几乎耗光了守在外面的我和那些同事们所剩无几的耐心。当然,在耐心耗尽之前,她出来了,拖着红色的疲惫眼眶。我有些动容,想对她的安慰始终望而却步,我的同事们将她的猫推到了火化室。
等一下。请等一下。她极力克制,却分明带着哭腔恳求,我可以再亲它一下吗?
这明明是告别室中主人与宠物的私人告别仪式,可是我看着她,却无力拒绝。
下一幕的画面像是电影里某帧你永远也忘不掉的画面,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看见过它,只知道这种感觉再次重现。
她静静地摘下那顶紫色针织帽,在25度的房间里,她从头至尾都不肯脱去的那顶帽子。她的指尖苍白,少了血色,却多了雪色,就像是她苍白的脸孔,她的嘴唇,一朵白色的断头花,有着失我者永失的决绝与从容。我心里的大雪瞬间崩塌,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我看到她掉光了头发,或是剃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