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大厦

作者: 南姝羽

文明与自然一直是现代城市化发展过程中人们关注的重要议题。21世纪,世界人口剧增,城市化水平大幅提高,科技发展的同时,自然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全球变暖,气候极端、灾难频发,很难不让人去思考未来的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人类又将生活在哪里?

文章中的未来人类在植物灭绝、地球环境恶化后建造了“穹庐”保护自己,于是从此白天和黑夜由人工控制,太阳和月亮都是巨大的全息投影,四季依旧存在,但是天气和温度都变成提前计算好的模式参数,人们以为生活在最宜居环境里,生活在这个虚假的生态里。但是在温室里长期生活,人工控制的环境也让人类变得更加脆弱,当春风吹起,本不该存在于“穹庐”中的未知植物孢子浮动在空气里,沿着呼吸道进入人的身体里,于是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也是在那一刻,人们开始意识到,人类不应该生存在罩子之下。地球用49亿年的时间逐渐演变出当下的生命和环境,期间不乏大灭绝的事件,但是无论如何,自然和生命总还是能在这颗星球上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生存下去。

朝着叶支气管反向生长的脉络,密密麻麻充斥满整片肺叶,不断分叉着生长开,和支气管交错在一起。霍森正坐在离屏幕几步远的滑轮椅上,这幅投影让他头皮发紧,上眼皮也跟着心脏的节奏时不时狂跳几下。

肺部投影的主人,在屏幕另一边小幅的画框里,膝盖并拢,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手指死死抓住椅子边缘,他不安地看着两个悬浮半空的仪器上下扫描自己的身体,他张开嘴唇费力喘气,每吸一口,屏幕上的肺部投影图就颤抖几下。

陈英的手指落在屏幕上,沿着分叉的纹路回溯到尽头模糊的块状阴影上,她说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霍森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纹路分叉交错,看上去毫无规律,但是却又都是从那块颜色更深的阴影开始向四周蔓延出去。他说难不成这是什么寄生物吗?陈英说看着不像,这么长在肺里,我们也没办法手术。她的手撑在腰侧,看了一会投影,又从屏幕前走开,低头去看一同带来的其他报告。

霍森顺手把滑轮椅给她推过去,医院传来的实时投影报告在屏幕里泛着冷色的光,他的手指轻轻贴上刚才陈英碰过的地方,余光里有什么深色的东西在静止的屏幕里滑动,转头仔细一看,就发现那个患者的头突然栽倒下去,瘫倒在地,嘴巴大张着,快有半张脸那么大,眼睛瞪着,突出来,脊柱牵动着整个身体一上一下剧烈抽搐,就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鱼,鱼尾猛烈地卷起。

霍森从椅子上跳起来,声音却一时憋在了肺里,只能使劲拍打陈英的手臂,她手忙脚乱地从文件下翻出手机,几秒钟后,两个人走进屏幕上的房间,一前一后把倒在地上的男人抬了出去。电子屏上的图像随即消失,黑色的屏幕上映出霍森和陈英的倒影,对面墙壁上,一幅正方形画框的倒影横在两张脸之间。

事情发生得太快,霍森还没有缓过来,他的太阳穴一下一下鼓动着,连带着大脑后侧都在发麻,一抽一抽地也跳起来。心脏每跳动一下,他的身子都跟着震颤,巨大的心跳声响就在身体里回荡。他们的目光在屏幕上短暂相交又纷纷移开,陈英的眉头重重交叠在一起,霍森听见她的叹息。

电话在桌子上突然震动起来,桌面爆裂出一阵沉闷的嗡鸣,陈英一把抓起手机,朝门边走去。霍森的手掌僵硬,直直撑在桌子上,他听见陈英的声音,是的,我在那里,我们都看见了。她的语气冷得要命,横亘在这间实验室里,那是从脊髓深处渗出的冷气。

漆黑的屏幕上反射着陈英的倒影,左手插在腰间,右手的电话听筒贴附在耳际,踱步、点头,她转身过来,霍森目光回落地面,看着陈英黑皮靴子的尖鞋头朝自己走来,一股飘忽的恐惧涌出来。

三天,陈英说,他进我们医院才第三天。

霍森有些木然。

陈英说,他死了。

几个月后的凌晨,当霍森站在森林大厦巨大的阴影里时,风横着吹过来,他看向森林大厦漆黑的窗口,突然意识到,直到这个时候起,人们才逐渐看到自己已经临近。

以前陈英经常抱怨夜间的急诊,人多,发病也急,就算有的情况不严重,但还是一秒也不敢放松。在一开始都是默无声息的潜行者,等到它开始被人察觉之时,早已经是病入膏肓难以根除。

霍森重复,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陈英顺着他的目光,向墙上看去,一个画框,里面画着一棵浅绿色的植物,他们看着那里,就像是第一天看见它。

这是什么植物,陈英问。她甚至往前走了几步去端详那幅画,就好像来这里那么多次,直到今天她才终于注意到它。霍森说,这画的是地球陆地上最初的植物。蕨类植物,它们的根须会深扎进地下,从土壤里汲取养料。陈英说,这不可能,除了那些干枯的标本,穹庐里面根本没有活的植物。但她的语气没有那么确定,有那么一会儿霍森感觉她在想着什么,但是很快她又重新忙起来。她说,快拿去测吧,我一会儿还得赶紧回医院去。

他们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黯淡的光,下午三点,穹庐顶笼罩着一层厚实的水雾,为了消毒,已经好几天都没有晴空了,没有太阳的投影,也没有深沉的夜色,穹庐之下只有一片浑浊的灰色雾气。自从几个世纪之前动植物逐一灭绝,环境极度恶化,人们建造了这个温室大棚一样的东西罩在头顶,于是四季和昼夜都变成了气温局那面巨大显示屏上可以调控的模式参数。

人们生活在最适宜的温度里,退化得越来越脆弱,动物的数量还在不断减少,植物灭迹消失,那些遗留的种子被重金拍卖却没有一棵最终能够破土而出。绿色是人造的,那些茂密的人造植被景观藏在宽敞的私人宅院里,就像是在沙漠里人工制造出一片昂贵的绿洲,比起生态的复原,更像是一种特权。

当然还有那些收费的植物园,工艺逼真,但是门票也贵得吓人,生态主义者常年聚集在植物园的大门外,他们拒绝为自然付钱,但是植物园却从来没有如他们所愿地变成公益的公园。霍森和陈英有时候会散步到那里,植物园扣在巨大的单向玻璃罩子里,他们隔着栅栏往里看,只能看见自己的面孔反射在玻璃幕墙上面。陈英一直对那些生态主义者感兴趣,但是霍森觉得他们很可怕,因为他们的表情和语气都过分浮夸,在霍森看来,这些人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就什么代价都能够付出来。所以每当身边的生态主义者聚拢过来,霍森就会把陈英拉走到街对面。

想起生态主义者,他们的面孔在霍森脑海一闪而过,还有那些鲜艳的闪光的电子标语牌——自然才是地球的主宰。霍森拉开实验室的门,窗帘拉开着,但光线还是很暗,仪器的电子屏幕闪烁着幽幽蓝光,陈英打开大灯,有点紧张,她问会不会是外星的生物。霍森说我们还是再等等看检测结果吧。

霍森和陈英换上工作服,把样本上的包裹一层一层揭开,放进那台硕大的机器里面,然后他们后退,退出隔间,坐在实验室的滑轮椅上,控制着轮子滑向彼此,在等待结果的三十秒里,因为光滑的手套,两只手不断滑开又握紧,直到故障的警报灯光闪烁着照亮整间房子,屏幕上显示出红色的粗线方框,他们的手彻底垂落下来。

无匹配结果。

陈英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只是在发呆,霍森顾不上去弄明白她的想法,又一遍重新调试数据,重新启动仪器,仍旧是无匹配结果。机器发出故障的刺耳巨响,在房间里回荡,击打着他们的耳膜,陈英逐渐没有了耐心,她说,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霍森想要送她出门,却被她推回房间里,她说有结果给我打电话,我有些事情想去查一查。故障的尖鸣压过了陈英的声音,而留在屏幕上的,始终是红框里醒目的无匹配结果。

霍森也记不起来自己后来又测试了多少次,而样本一天一天开始变得干枯,皱皱巴巴地瘪了下去,却依旧没有任何进展。一个礼拜后,霍森接到了陈英的电话,她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声音不大,有些沉闷,语气不太高兴,霍森觉得有些心虚。她在电话那头问,有什么进展吗?查出来什么了吗?霍森说,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能有一些真正的植物标本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尝试着匹配一下。陈英沉默了一会说,也许,它真的是一种植物。霍森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植物的话,为什么会长在人的身体里呢?陈英没有马上说话,隔着话筒,霍森听见那边粗重的呼吸声,心里有些不安,他说你在听我说话吗?那边还是没有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

电话打来的时候他才刚刚醒来,两天前他搬进实验室住,现在正坐在和他小腿一样高的折叠床上面。起身拿电话的时候枕头被挤到了床沿,上午穹庐的日光从窗帘下落到他腿边。电话被陈英挂断,传来平缓有节奏的占线波段,他站起身来,呆立在房间中央,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车轮碾碎路面的砂砾,发出刺耳的声音,枕头晃了晃,掉到地上,落在轮滑椅的阴影里。

她很少再打来电话,只有只言片语的短信时不时出现在霍森的手机屏幕上面,她说蕨类植物的孢子会在空气里飘浮。霍森问她为什么是蕨类植物?她说我也不确定,但是你还记得实验室那幅画吗,我回去查了,蕨类,它们是从海洋迁徙到陆地的第一批植物,靠孢子繁殖。我猜就是孢子。霍森说可是孢子从哪里来?过了很久,陈英回复,我不知道。霍森又问,我能去看你吗?但是这次,陈英的回复整整过了三天。那个傍晚,霍森躺在架子床上,房间黑着,没有陈英的消息,研究所没人。窗外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然后是红色的闪光,透过窗帘照亮天花板和对面的半截墙头,声音小了,房子重新变得昏暗,他看见手机屏幕在桌面上突然亮起来,屏幕上是陈英的信息,很简短,只有四个字:森林大厦。

森林大厦是遗弃在郊区的旧时代老楼,因为这是地球上最后一片森林消失的地方。人们在这里盖起高楼,为了纪念那片葱郁的绿色海洋消亡,它曾经辉煌而气派地立在这里,而如今,住户一个个搬离出去,没有人再来维护褪色剥落的楼面墙皮,楼里面空空荡荡,即使是在光线最明朗的中午,那些黑洞一般的窗口里也透出一股密不透光的寒冷,于是它变成街头巷尾灵异事件的发生地,变成流浪汉过夜的庇护所,变成大家都不想靠近的地方。

霍森开车过去,晚上十点,穹庐早就熄灯了,路灯和楼房里的灯光照亮路面,在路过植物园大门的时候,他看见栅栏门旁边,站在几个自然主义者,稀稀落落地靠在栅栏上,起初他没有在意,他正在想着陈英的信息,他不明白为什么是森林大厦,为什么要去森林大厦。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那些自然主义者们没有穿特定的衣服,而他们的牌子上写着:新世界降临。

霍森的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到达森林大厦楼下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月亮的投影悬挂在穹庐顶,还差一点满月。他没有看见陈英,只有森林大厦巨大而黢黑的楼体。他突然觉得皮肤有些刺痛,大概是鸡皮疙瘩立起来了,尽管工作服层层包裹住他的身体,面罩隔离了外界的空气。但是不,他仰头看着森林大厦,感到自己被它巨大的阴影吞噬,它仿佛一个远古巨兽陷入了沉睡,数千年后,人们发现它的身体上落满灰尘和苔藓,然而某一天它的身体突然开始起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苏醒过来。

陈英始终没有来,等了一会之后,霍森开始怀疑自己会错了意,他一点不想走进森林大厦的门洞,只是看着大门里浓稠的黑暗,他就抬不动腿。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拨通了陈英电话,漫长的占线,每响一下,他的眼皮就抖动一下。无人接听,他挂断电话,咬着牙向森林大厦那里走了几大步,然后又骤然停下,拨通电话,占线,无人接听,再一次,占线,还是无人接听。他把手机塞进兜里,快步走回车边,从驾驶室抽屉里取出一个圆形的灯头,扭动灯柱后面的圆环,逆时针拨动两下,灯头缓缓悬浮起来,发出明朗的白光。他关上车门,灯头跟着他从车里出来,悬停在距离他的头半米的地方。

四周和刚才一样空旷阴森,霍森深吸了几口气,朝着森林大厦漆黑的门洞走去。

楼里面已经完全空了,墙边堆着破碎的桌椅,剥落的墙壁上有燃烧过的痕迹,霍森想起来之前的新闻,森林大厦刚废弃那段时间,常会有流浪者来这里过夜,为了躲避雨雪,就在夜里生起一小团火来取暖,在被发现之前烘干潮湿的衣衫,然后扑灭跳跃的火焰。

但是五十年前的一个晚上,过夜的流浪者忘记熄灭前一夜点燃的火苗,到早上,人们看见了浓烟,黑烟从高耸的楼里升起,就像一条巨大的烟囱将废气排放到低矮的天空,穹庐本来就是一个封闭的罩子,浓烟破坏了空气循环系统,火扑灭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城市街道上都弥漫着烟尘的味道。于是从那天起,这里就被警戒线围起来,一开始每晚还都有片警在这里值夜巡逻,也是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来了,再过不了多久,片警不再巡逻,但也没有人想要来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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