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该如何表达

作者: 湛博添

如何表达月色?月亮这个意象在我的诗歌笔记里是多次出现的,在众多的古诗里,月光同样是古人借来抒情的意象。当我重新翻阅这本诗集时,灵感从脑海涌现出来,我想尝试将诗歌的语言以及意境与散文相结合。其中我从诗集里选出来了四首诗歌《海上书》《人间的窗》《南方游戏》以及《月亮敲了一整夜的窗》,将其中的片段作为这篇散文的四个小标题,分别对应了“我在海上的童年生活”“挚爱的亲人离世”“孩童时代的记忆”“生命中重要的两位她”。同样在散文的结尾中放入了我的一首诗《诗人十二与二十行诗》来将散文中的这些人物与我的生活连接起来。在这篇散文中我用了独特的语言风格和丰富的意象构建了一个跨越时空,融合情感与哲理的文学世界。运用月光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以描绘自然景象的细腻之美,更深刻挖掘了月光下的人生百态与内心独白。通过月光在不同场景下的映射,如出租屋的电视雪花屏、海面上的灯塔、祖父修补船只的夜晚等,将个人记忆、家族历史与自然景观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梦幻而又真实的氛围。通过对月光的反复咀嚼与重新诠释,展现对过往岁月的怀念与反思,表达对生命、死亡、爱与失去等深刻主题的独到见解。此外,文中我还穿插梦境、幻想与现实交织的情节,更增添了一抹超现实主义的色彩,让读者在跟随文字漫步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一种心灵的震撼与启迪。

叶隙间月光稀稀疏疏,似出租屋老电视机雪花屏的闪烁。翻开这两年的诗集,才发觉月光总是无意间闯入我的笔触,再次捧起这颗月亮咀嚼,却早已淡然无味。

祖父告诉我:

祖祖辈辈就这样

一直漂荡在海面上

将夕阳当作诱饵沉入海里

再钓起一轮明月

——《海上书》

南阳没有海。在外求学这几年,总能从路边梧桐叶片临风振动的“沙沙”声声里记起硇洲岛的海浪。海崖上酒馆还亮着灯,玛瑙般微光发散,夜的渡轮还行驶在杯中烈酒。灯塔亮起,一卷老电影胶片在光束里放映……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海潮声中诞生。孩童时期,奔跑在沙滩上捡拾被人丢弃的啤酒瓶,稚拙地展开泛黄的信纸,在上面写满了小小的愿望,用木塞塞住瓶口,往海里扔去。玻璃外壳在月下闪着绿光,护佑着泛黄的信纸,满舱的言语,就这样沉浮在月升日落的潮汐里,静谧地等候拾起它的,那位倾诉者。现在,我庆幸你是宽容的,至少足以夜以继日地容纳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的陈述,随后将这些生活的余重内部消化,再往海岸线上反馈一串串奇丽的贝壳,表面仍残留着昨晚月光的白色涟漪。至今我还是不能够理解,为何海水的盐分足以支撑船坞的产物,却无法任由生活的余重漂浮。

“直到听见手术室里第一声啼哭,我才掐灭烟头……”祖父为我推开世界的第一扇门,趴伏在婴儿床边,看着我捧起一颗月亮,吮吸月光的乳汁。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翻越船舷,观察祖父修补船只,看他在渗漏部位,塞入麻丝和油石灰,再刷上桐油,待其干燥后便可再次起航。一艘船,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庞然大物。祖父告诉我,他儿时也跟他父亲在夜里出海,漂荡在蓝海心跳的频率上,从未在生灵酣睡之际,感受到这般祥和,海水拍打着船板,一曲来自潮汐的摇篮曲,他渐渐泛起困意就这样在海的摇篮上酣睡。祖父第一次带着我出海,月光在墨色海面书写了十四行起源与枯竭。他带我认知了语文课本上学到的第一个形容词——“辽阔的”,无边际的海面,隐约看见月亮抖落的银屑,灯塔上航标灯转过一轮又一轮,孤独的航标漂荡着,收集蓝鲸的哼鸣。我将手伸入海水,柔软的事物在我指尖不断流动,祖父也学起我,将手伸入海水,他枯槁的手总是与这片海稚嫩的手紧紧相握。这一握便握了四十多年。这是祖父教会我的第一个拟人句,也是我知道的第一个隐晦的真相。风暴仍在摇曳,海岸线串联起昨晚被月光侵蚀的贝壳,床头夜灯发散玛瑙般微光,梦境里我化身一座抹香鲸,不断往深海里坠落,坠落……这是我在祖父出海遇难后常做的一个梦。祖父祭日这天,做了个梦——海上风暴在酝酿,冲激起巨浪,我再次起航,紧紧攥住麻绳,就这样肃立在巨人的反方。

两年了,再次登上渡轮。晨阳晕染薄雾,乘坐冬日的末班车,在赴春日的派对前,朝天空,以云翳作纸,归雁化墨,投递一封家书。却不料想,于黄昏与家书共同抵达渡口,暖阳早已把纸张烤得焦黄。出了渡口,看见孩子们牵着瑞兽纸鸢奔跑在田垄上,微醺的晚风,吹醉了纸鸢,咆哮的瑞兽碰碎了兜着余晖的白色浮岛,残余的晚霞落在稻田里,到处都是。邮差挨家挨户地收集岛民寄给子女的春宴邀请函,转动着时间的年轮,驶向北国的寒冬。渔船渐渐返航,海上风歌在浪尖断了弦,远处房屋暖灯亮起,炊烟袅袅升起,一湾月色顺着轨迹流进屋子里点燃锅炉。刹那间,天洒微雨,我急忙窜进窄巷里,乌龙茶香游走在雨丝间,茶馆里老人的吆喝,麻将碰撞声,杂糅细雨声。看着渔夫的步子溅起几颗雨珠,又落下,些许似棋盘上徘徊的棋子。我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赶去。

杜鹃鸟啼鸣了第四乐章的序曲,钟声如期进入了倒数。火车站,孩子奔走在月台,后面的母亲喊他慢一点,请再慢一点,她担心奔跑的速度越快,对海岛的离心力也就越大。“信道中所能传送的最大信息量,即信道容量。”我专业课课本上写着这样一个概念。站在硕洲岛渡口,轮渡航行在东海上渺如符号,承载买卖,婚姻,远行……站在这岸,渡口往对岸发送船客、货物,再接收对岸的旅客,归家的游子。这片海容纳了这样多的轮渡,轮渡又承载了船客这样多的记忆。如今我才发觉自己多年的错误,不该用童年去度量它的容量。

潮汐的气息在退散,海上雷鸣在酝酿,在鼓点节奏中寻迹,雨丝被一股力量抽紧。煮沸的红酒浮沫是绵密的,略带涩味的醉意中肉桂的芳气略胜一筹。嘴里的糖块在融化,流心的甜蜜在蔓延,剥开橘子,橘皮汁水在电视机荧幕光束中绽放烟火。云阵映照夕阳万花筒,变换着色调。山风屹立于花冠,四季轮盘又开始转动,我们坐拥一整个除夕夜。岛上的日子,不过就这样,将冬至里的一壶月光用夕阳的余温煮沸,留作来年立春的第一捧晨光。

月儿啊,遥远彼岸的

一扇窗

那头的人儿啊

透过它,为这头

飘荡在时间海面上的人儿

点了盏灯

——《人间的窗》

窗台前的花瓶里,月光在玻璃花纹的折射下,郁金香散发淡雅的欲望。妹妹趴在桌面上,像只猫咪注视着花瓶,和我说“我想在花瓶里养一条金鱼”。是的,红色鱼鳞搭配翠绿色茎很美,可是她并不能预知到这条金鱼终会患失鳃症。前几天缸里养的金鱼突患失鳃症,面对浮力的审判,保持着缄默,鱼身弯曲,任由水流带动它。一滴鲁珀特之泪,从尾部击溃,妹妹现在才四岁,在公园骑自行车,仍然需要后轮加装辅助轮才能保持平衡。暑假与她在乳源大峡谷游玩,正好赶上高空杂技表演,在两百多米高的峡谷上方,上演钢丝表演。三个七八岁的孩子,骑着独轮车,依靠着手里十几米的细竹竿维持平衡,小心翼翼地行驶在细钢丝,从激流的瀑布上方穿越,赢得下方的观众的阵阵欢呼与掌声。妹妹看得出了神,若有所思,她告诉我希望自己将来也可以像那群孩子一样厉害。可是她并不知道,她是幸运的,不必如此生活,只需要不再依靠辅助轮行走。可是你妈妈的病情却在持续恶化,已经不能依靠自己行走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舅舅陪姨妈从医院回来之后喝了这么多的酒,连走路回家都摇摇晃晃的。妹妹,其实他们都和你骑自行车一样,都需要在生活中找寻一样东西保持平衡。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外公在母亲青年时期教会她的第一个哲理,母亲似乎也知道这是一个谬论,动与静的转换是时刻进行着的,外公所谓的断章取义也不过是日子量变与质变循环递进的结果。母亲的家乡有条河流,河流流李家庄,陈家庄,周家庄,每一段都会被赋予一个名字,母亲老家门前的那条河叫——周河。在丰水期,湍急的水流簌簌冲刷石块,素白色纹络柔软轻盈,绸缎般飘拂拉伸,映射在母亲和姨妈胸前那块和田玉上。河岸,姨妈作为大姐,家里的衣服经常由她负责,河边的妇女,她们都有一块自己熟悉的石头曾经阻击水流激起水花,如今要用它去除污渍。河岸边的蝴蝶兰开得痛快,明亮如眼睛,解读星子誊写的经文,微风翻页,在最后一页文章 最后一行中批注下她们的姓名……水流冲刷河床上沉积物,白色路灯类似银色月光般清漾,我于明朗的夜晚诞生。“姐姐啊,你看他这样稚嫩的脸庞。”“是啊,你看他的眉眼多么像你小时候……一样的清澈。”可母亲至少不愿去理解外公教给她这句话蕴含的哲理。“姐姐啊,童年时与你在河畔嬉闹,你捧着桃子跑到河边,蹚进河里用河水给我清洗桃子,因此还被父亲责骂。可是你啊,为何还是再次踏进了那条河。”姨妈的轮椅被留在了那方圆地,只剩下无尽的悲伤。一条河,是如何汇入一条江最后如何汇入一片海,成为她很微小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可我想知道:一片海能否再次瓦解成千万条河流,成为她身体里许多微小的部分。最后这条河还是汇入了外公的身体里,成为很微小的一部分……

又一年春天,梦溪湖里野荷花枯剩笔杆,等不到花开的夜晚,轮椅上的病灶持续恶化,姨妈已无法再一次举起一场春天。折解一册鸟鸣,春分的讯息已豁然开朗。步道旁堆砌着木棉花的飘絮,被昨晚的月光烧得银白。推着姨妈散步,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严肃,作为医院的工作者,孩童时期的我总是惧怕她的严肃。走了没几步,她又一次失禁……这一次她推开了我的手,恳求我带她往山里走去。重新回到周河,水流已放缓了速度。这几年里,河边的木棉枝影延展分岔,横截面撷取月光,冰洁的银花铺陈。村民也都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夜晚闪电战栗,光亮膨胀的瞬间击落病坏的枝干,落入河床沉积,流水在此后的日子里放低了声线……她曾向我提及:这条河的下游,是她方言的发源地,木棉树上有鸟巢,欢愉的鸟鸣。每一次经过这里,你都往河岸边上扔一块石头。如今啊,石块已垒起了一座矮矮的坟。今天,给你带来了些许春食,以及母亲叮嘱我的鸟巢。不再是轮椅,姨妈——请乘上那叶小舟,水流推着你赴先人置办的春宴。

那晚,母亲帮我去取快递。看到了寄来的杂志样刊上我写给姨妈的诗,惹她哭了良久。自从姨妈在湛江离世后,母亲和舅舅一直没有将这个沉重的消息告诉外公。外公已经九十五的高龄了,这几年身体却依旧硬朗,直到最后一年却被确诊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他每次总是自己一个人到楼下散步,已经好几次迷路被路人帮助报警才能回到家中。有次他突然问舅舅自己的二女儿去哪了,然而还没有得到答案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每到过年,回去探望外公的时候,他们都总是会故意错开时间,侥幸外公记不住他们的面容,不会发现自己的孩子缺少一人。半年后,外公也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九十六的高龄,母亲告诉我这是“喜丧”。那段时间里,母亲都在想,外公现在也到了月亮的彼岸,当他见到了姨妈,能否记起这是他自己曾挚爱的女儿。昨晚夜里,一只岩羊陡然屹立在梦里,反复练习岩块间隙里驻足。在日语课上,学了个新名词“勉強”,中文里“勉强”的繁体字写法,在日语中指“学习”的意思,并非勉强学习之意:循环练习,也并非零和博弈,得到与失去不会相抵消。这些年里,外公反复练习柴米油盐,练习如何侧风行走,唯独忘记了教会她二女儿如何用轮椅行走。唉……我曾多次尝试说服自己,又如此希望——生活并非是场零和博弈。

月缺,普蓝色夜的反射弧

南方孩子,星子夜幕的游鱼

长着奇异的尾巴

——《南方游戏》

回到旧家,才发觉钥匙又一次遗失,满屋子的旧事物将我拒于门外,我坚信,甚至不曾怀疑过,它一定又一次被我遗落在童年的街角。

此刻,无需再找寻一个借口,宝石般的黑夜将赐还我做梦的空间。澄澈的月光,斑驳的车水马龙流映在天花板,偶尔的几声收音机电信号刺破静夜,电扇“咔嗒”声往复如初,燥热尽退。闭上眼,坠入夜空析出星屑编织的捕梦网,群星托起华丽的梦环游银河星系带,星球在尘埃里行驶,碰撞。昨日与伙伴赛弹珠的拌嘴也会在明日重归于好。玻璃弹珠,沁凉在小小的掌心被热忱的五月理想融化,弹珠里的飘带会飘向比远方更远的他乡。昨晚,月亮碎了一地,碎裂声清脆。一架纸飞机漂浮在海面上,盐分透析纸张,机翼刻着制作者的名字,字迹愈发模糊,墨水渗透在海水里。航线却愈发清晰,在尖沙咀街道,垃圾车播放着欢乐颂行驶,车头悬挂着被人们丢弃的毛绒玩偶,清洗干净,遗失的童年静待被认领。路灯下影子在相互追逐,步履在草地上留下足迹,雨水沉积,裁剪下一方月光。井字格里游戏结束,埋藏下种子,湿润的晚风附在三叶草每一瓣叶片上,折射乐章的影子,蝴蝶兰应声旋落在梦境里。小伙伴们称作潘多拉宝盒里,毛绒玩偶长出了翅膀。巷角堆叠的废品,被孩子们重新组合排列,跷跷板的一头是日落,另一头是月升。从梦境中醒来,展开童年折的纸星星,扭曲变形,一条莫比乌斯环,循着折痕,漫步跨越。从稚拙的童谣出发,往至方言,我们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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