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有感
作者: 李建森像往常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车流如织人来人往的主干道上,纷杂霓虹灯下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充斥其中。疾驰的电瓶车卡在绿灯最后两秒,突破了即将到来的六十秒红灯。尚未反应过来的行人,遥望闪过的一抹暗影,投去漠然置之的目光。
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常锻炼的公园,仅剩的两杆路灯也未敌过修缮风波,就此消失在记忆中。面前剩余的唯有一片漆黑,还有脚下于混沌模糊间若隐若现的蜿蜒柏油路。看着身前没有尽头的昏黑,平静如水的心,倏忽间似石子划过波澜不惊的湖面,竟泛起一丝涟漪——走还是不走?我问自己。一刹的停留,打定主意:走!
蓦地,一抹从天而降的凉意自脸颊传来,紧随而至,是片片飘落但转瞬间就消融不见的晶体,下雪了。望着身前愈下愈大的雪,有些痴。不由自主,我的思绪也纷纷扬扬地回忆起来。
父亲是军人出身,浙江舟山七年的军旅生涯,将他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小子蜕变成了真男人。小时候,父亲最常对我讲述的也是军旅生涯中的种种轶事。三两战友,迎在夕阳下拂面而来的海风中,畅游一番。在竞技中互相突破,用拧成一股绳的力量,感受生活的真谛,体会生命的价值。比起蜕变,儿时的我更喜欢听的是后者,以至于每听到精彩处,都会忍不住展开稚嫩的臂膀,有样学样地想和父亲比试一番。无奈,彼时实在太小,终不能如愿。
真正和父亲比赛游泳,是十九岁那年。那年夏天,父亲应邀回家乡滨州办事,问我要不要一同前往,时间充裕的话,还可以满足一下我儿时的愿望。年轻人,始终是有着强烈的好胜心,不假思索,我便同意了。
坐上驶往乡关的长途汽车,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皎洁的月光映透身前一尘不染的玻璃,均匀倾洒在每个游子的身上。仿若挚爱之人最温柔的爱抚,在这万家灯火的夜晚,在前行的路途中,驱散往日所有的忧愁。这一刻,原本起伏不定的心绪,也仿若感知到了静谧与温暖,缓缓睡了过去。
盛夏之时,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一股莫名的沸腾劲儿,街道旁三三两两的行路人,不停摆动着手中的大蒲扇,企图换得一丝凉气,可惜暖风吹过又是暖风。要说最喜欢夏天的,无非树荫下的知了了,骄阳炽日的烘烤下,嗡鸣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跟在父亲身后,沿着乡间田野弯曲交错的田埂路小心前行。处理完事情,父亲信守承诺,带着我来到了他儿时的一处乐园“小镜洼”。地如其名,蔚蓝天幕下,一汪清可见底的池水,环绕就近的几处农田,恰如一面镜子,水波倒影接天碧蓝。地方不大,但静谧中透着浓浓的温馨。时值正午,与我们到来交相呼应的,是三五成群在田间地头劳作了一上午归家的农民。炎炎烈日下,上半身赤裸的皮肤已然被晒成了古铜色。尚未蒸发的汗渍,又因为新一滴的汇入,被映射得熠熠生辉。
与他们遥遥相对的,是身旁一片片在勃勃生机中繁茂生长的绿色海洋。这些青翠的生命们,伴随偶尔刮过的阵阵暖风左右摇摆。它们在朝气中肩负着重任,更在蓬勃里坚韧地成长。望着殷实累累,麦穗两歧的它们,农人们面色泛红的脸颊上,扬起了善良又质朴的笑容。
看到父亲,三三两两认识的朋友都互相打起招呼,关系要好的,更会立足闲聊几句。我就这样静静地在身后望着他们,更感受着田地之间所散发的独有亲切感。这是一股无法言说的奇妙情绪,唯有当你身处其中时,才会真正感觉异常亲近,或许这就是乡情的最大魅力。
和父亲比赛,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十足的热身后,脱掉上衣,静待他发出号令。赤日正盛,光束直射在袒露的臂膀上,火辣辣的。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在家乡的小池旁,要开始一场男子汉之间的比赛。伴随一道嘹亮的口哨声,比赛开始了,望着轻起涟漪的池面,我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伴随双臂交替的轮番划动,脚也用尽气力,毫无顾忌地向前疾冲。我是有野心的,想赢父亲一次。
开始时还齐头并进,等我再次侧望父亲竟然落后半个身位了。水波荡漾下,我好似看到了那个昔日风采正盛的父亲,那时的他,应该也像此刻的我一样毫无畏惧地劈波斩浪。但,此刻呢?
我猛然醒悟,年轻的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和中年的父亲比赛呢?即使赢了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况且,本就不公。这一刻,我的速度慢了下来,不只是为父亲,更是为自己。
反复三圈后,父亲还是停了下来,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快速起伏的胸膛已经印证了岁月不饶人。我本想喊上父亲再来两圈,努力了半晌,还是没有开口。回望之后,再次返身,扎入水中继续遨游起来。波浪交替中,我看到父亲正缓缓起身,径自走向岸边。原本浓密漆黑的头发,也在岁月的无情冲刷中添了几抹银白。片刻后,他侧身斜靠在一块大石旁,看着池中破风向前的我,他欣慰地笑了。我想在这一刻,父亲肯定想到了那个年轻时的自己。
我一直认为那场比赛的胜利者是父亲。恰如他的蜕变,惊艳绝伦中透着一丝撕心裂肺。
呼与吸间心脏强有力的咚咚声,一双大脚起落的嘭嘭声,微风轻拂蒿草躯干缠绕的沙沙声,远处三两孩童嬉笑的咯咯声,一切的一切正在成就一曲满分乐章,没有指挥家,却恰如其分毫不突兀,悦耳的演奏中,我的心绪也被拉了回来。
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天,寥落星光数点,初望近在咫尺,再望却浩瀚无垠。本应流光溢彩的苍穹,此刻竟显得如此冷清。这仅有的星芒,是拼了命冲破雾与霾的枷锁透出来的。
我的脚步继续向前,穿过一道道模糊残影,依旧是一片漆黑。风渐大了,冷意袭来,不由紧了紧脖上的围巾,步伐快了起来。两侧的青色围栏早已开始斑驳脱落,纷纷成片的旧色在劲风席卷下极不情愿剥落,瞬息间就无影无踪。未知的前路里,身左是初冰渐厚的护城河,身右是华灯璀璨的万家灯火。与来时的光亮渐行渐远,脚下不知所终的路却越走越长,有那么一瞬,竟期待起光明。
如絮飘零的雪花仿若体味到了我的心境,下的更急了。疾风骤雪中,每一丝呼出的暖气都在眨眼间消弭于无形,反倒是先前朦胧迷茫的前路,似乎因为皑皑白雪的降临,反而有了一丝隐约可见的光亮。正在园中独行的我,第一次深切感知到,黑夜是那样的宏大。它的寂静无声默默包容着每个在夜色的帷幔里,独自拉开自己心幕无声啜泣的人。
虽已拐过数道浅弯,路仍旧逶迤,且越发不可捉摸。隐于无形的坑洼在缥缈月光的投射下,好似张开深渊巨口的猛兽,悠然自得等候“猎物”的从天而降。接连不断的围栏毫不给通行者逾越的可能,恰如忠于职守的哨兵,一丝一毫尽收眼底。
一道毫无征兆的发动机咆哮声自围栏另一侧传来,在这落针可闻的寂寥里,好似炸响一道惊雷。我踮起脚尖拼尽全力,想窥探一丝一闪而过的光亮,但终究未能如愿。尽管如此,这轰鸣声仍带给前行的我莫大勇气。辗转数个险坑,镇定游离的眼神,用飘落掌心的雪花搓一把脸蛋,而后振作精神,继续向前。
不同以往的是,曾经的我是走在父亲身后的孩子,是父亲那宽阔牢靠的臂膀为我遮挡了无尽风雨。而今天,望着漫漫前景,我明白要为自己而行。无惧风雪后,路似乎也变得顺畅不少。终于来到公园尽头,但三面环绕的“哨兵”仍旧毫无跨越的可能,低头仔细一看,脚踝处的苍耳一个衔着一个,裤脚也湿了,有些颓然起来。心中有个声音好似也在不停地说:这条路走不通,回去吧,再换条路!
正值年少,心中傲气同时浮现,居然督促自己和冥冥中的未知赌起气来,非要找一个出口才肯罢休。沿路细心观察,在花树掩映之下竟然真找到一个的出口,俯身低头小心翼翼穿过,柳暗花明。
不远处,路灯挺立在街道两旁,如同夜色中的守护神,高大的身躯穿入茫茫夜空与月光交相辉映。透过灯罩散发出柔和光亮,毫无怨言地承载着狂风暴雪疾风骤雨,它们在黑暗中闪耀,更为晚归的人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思绪一转,念起游园种种,回头暗想,此间所感不正恰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