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邋遢引力”
作者: 王西平宋代崇尚士林风雅,如果一个文人,不懂得游宴狎妓、听歌观舞会被人鄙视的。
王安石就是这么一个人。从小学霸的他,平日里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不理发,不洗澡,不参加派对,不给小姐姐打赏,人间风情他不解,一心只想考功名。正所谓“颜值不行,才华来凑”。
据说王安石眼睛长得像司马炎的女婿王敦,说明也是蜂目,威严勇烈。《宋史》记载,有面相师说“安石牛目虎顾,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黄庭坚见过王安石后也被他那双大灯泡般的眼睛所折服:“人心动则目动,王介甫终日目不停转。”就连晚生陆游在五十年后也发出了“王荆公目睛如龙”的感叹。
奇人必有奇相,奇相必有奇命。王安石后来果然当了官,拼到宰相的位置上,试图像奥特曼一样拯救世界,不料一意孤行,处处树敌。即使是皇上,他也敢当着面怼,一言不和写辞职报告卷铺盖回家,把京城官场搅得乌烟瘴气。
王安石是个有争议的人,变法失败,自然成为众失之的的大恶人。
头号抹黑人物就是苏洵,凭《辨奸论》跻身“唐宋八大家”,批王安石“囚首丧面”,也够损的;沈括埋汰他脸黧黑,是长期不洗澡包浆出效果的缘故;写《邵氏闻见录》的那个邵氏,直笔丑化王安石之子王雱的形象,说他性情阴恶,嚷嚷着要削掉韩琦、富弼的头悬于菜市,简直就是个变态狂。等等。这些人抹黑的目的,如清代李绂所言,为了“使天下后世读之者,恶元泽因并恶荆公”。
那么真实的王安石到底是怎样的?
生活“邋遢”不讲品位,据说有一次开会的时候,虱子顺着他的脖子光顾到胡子上直播跳舞,连神宗也忍不住笑了。还有一次,王安石和吕惠穆、韩献肃三人去僧寺里洗澡,同伴偷偷为他备了一件更换的新衣,出浴后竟然二话不说穿上就走,也不问衣服是哪来的。
晚年的王安石退居二线做学问,向佛事,时而骑着毛驴游四方,看野寺云卷云舒,时而与南来北往的清尚之士,共尽朝夕、品享食寡人生。就这样,王相公走过了一生,临终前,把所有房产捐出去变成了庙,留下惆怅几许供后人唏嘘。
总之,成也好,败也罢,王安石以他的“邋遢引力”,冰冷绝意地将帝国的天空引向了最后的倔强……
糊涂吃学有假象
作为一个载入史册的“邋遢大王”,在吃上,王安石更是不挑不捡,没有贪爱呼喝的积习。
有一天,王夫人听说自家相公只喜欢吃獐肉,其他菜一筷子都不动,觉得很奇怪,心想,那个木头疙瘩,平时给啥吃啥,哪有什么嗜好啊!为了破解传闻,王夫人给安石的秘书交待,说下次换道菜放在他的眼皮下试试看,秘书照做了,结果离筷子近的菜被吃光了,而那盘獐肉却丝毫未动。

这样的糗事时有发生,甚至丢丑丢到了国宴上。
宋仁宗时,王安石为知制诰,即皇帝办公室负责草拟诏书的官儿。《邵氏闻见录》记录,在一次赏花钓鱼宴上,工作人员将鱼饵端上放在茶几上,一转眼,却被王安石给吃了个精光。这事很快传进皇帝的耳朵,第二天开会时说:“王安石诈人也。使误食钓饵,一粒则止矣;食之尽,不情也。”皇帝说王安石你可真是个怪人,就算误食鱼饵一粒也就罢了,竟然硬生生将一整盘的鱼食给吃了,太不合情理了吧。
王安石对自己狠,待别人也够狠的。说他节俭吧,近乎没有人情味。
做宰相的时候,儿媳妇家的亲戚萧氏子来京城,王安石请客。“萧氏子盛服而往,意为公必盛馔”,萧氏子觉得这么大的官请客吃饭,一定是盛宴,于是就早早地到了。结果一直等到中午还不见开席,甚至连盘水果都没有。好不容易开席了,他所期待的山珍海味没有,只上了两块饼子,外加几块肉。萧氏子很不高兴,连掀桌子的心情都有了,但毕竟是客人,得矜持,所以他采取报复性用餐羞辱亲家,“惟啖胡饼中间少许留其四傍”, 将饼子中间挖着吃掉,四边都留下。王安石见状,拿过来自己吃了,萧氏子顿时傻眼了。
在吃这件事上,王安石与苏东坡的风格完全不同。
平日里喝酒还得看心情,心情不好,天王老子劝也没用。某日,包拯请他的两位下属司马光、王安石喝酒赏牡丹。司马光虽然不善饮酒,但为人圆滑,不愿驳领导的面子,强饮数杯,“介甫终席不饮”,王安石却自始至终连酒杯都不碰一下,包拯也不能勉强他。
那时候,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关系没有破裂,二人与吕公著、韩维组成了一个很有名气的铁桶圈子,下班后经常聚在一起笔砚厮磨,品评肴佳,“暇日多会于僧坊,往往谈燕终日”,其他人纵使有多羡慕嫉妒恨,那也很难挤进这个高逼格的圈子内。
王安石对“吃”不上心,这只是他的一个侧影,或许是一种假象。
你说他对吃没任何兴趣吧,却对海鲜如痴如迷。
北宋时期,随着南北文化交融,中原人已经不满足于只吃牛羊肉、酪浆等,一些新奇特的海鲜食材涌进京都,撩拨着士大夫们胃里的馋虫,他们要吃米饭配鱼汤,要在餐桌上品评吟诵竞风潮。
北宋一哥欧阳修就是一位舌尖推手,有一次他邀请梅尧臣、韩维、王安石等人到家里品尝车螯(蛤的一种),顺便搞个同题诗会。
红炉炽炭烹车螯!这玩意大伙都第一次见,很稀奇。欧阳修先动筷子,其他人哗啦跟上,吃了几口,连连赞叹。
欧阳哥率先写下《初食车螯》:“……螯蛾闻二名,久见南人夸。璀璨壳如玉,斑斓点生花。含浆不肯吐,得火遽已呀。共食惟恐后,争先屡成哗。但喜美无厌,岂思来甚遐。多惭海上翁,辛苦斲泥沙。”韩维同步唱和,“有馈奇味众莫觇,久秘不出须宾酣”。梅尧臣吟道,“王都有美酝,此物实当对”,在老梅看来,车螯配上美酒味道会更好。
王安石则一口气写了两首,即《车螯二首》,其一:“车螯肉甚美,由美得烹燔。壳以无味弃,弃之能久存。予尝怜其肉,柔弱甘咀吞。又尝怪其壳,有功不见论。醉客快一噉,散投墙壁根。宁能为收拾,持用讯医门。”这首诗写得细致入微,交待了车螯的烹制手法和吃法,连酒后醉态也一并刻画,穿过历史的云烟,我们都能感受到当时用餐的场景是何等狼藉,吃相是多么难看。
在宋代,海产品已经成为上层阶级打点关系的伴手礼,其中食蟹风潮尤为强劲。
当时,有一个叫吴正仲的人频繁出现在王安石和梅尧臣的朋友圈里,应为二人的共同好友。吴与梅是安徽老乡,他们的关系更铁,王安石则是通过梅尧臣认识的吴先生。
王安石在给吴正仲的一首诗中写到了吃蟹的情景:“越客上荆舠,秋风忆把螯。故烦分巨跪,持用佐清糟。”这年秋天,一场食蟹雅集正在举行,参加的人有梅尧臣、吴正仲等。秋风起,蟹正美,大伙乘上小船,肥蟹佐上美酒,宴游山水,优哉游哉。
种种迹象表明,吴正仲经常给王安石、梅尧臣送蛤蜊 、活蟹、茶酒,还曾私下给老梅送过金盏子和叠石,想必也是个狠人。梅尧臣有诗《杜和州寄新醅吴正仲云家有海鲜约予携往就酌》,说的是,吴家有海鲜,梅先生提着酒呼朋唤友去拼餐,难道这吴正仲家是开海鲜大排档的?
风物有味不论钱
读王安石众多酬唱的诗词,多处表露出了对地方风物特产的格外关注。
王安石有个写诗的二妹夫,名为朱昌叔,二人关系特别好。朱昌叔在江阴任职时,曾邀请王安石做客游玩。这次,王安石发现江阴离大江很近,较为偏僻,杂人不多,公事少,没有迎来送往的社交之烦,生活非常优逸,更重要的是,“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间鱼蟹不论钱”。
看来王安石还是想靠水吃水,这里的水产丰富,而且非常便宜。他心动了。渴望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外贸小镇永远呆下去,天天吹着海风晒着日光浴吃海鲜。当时,王安石在舒州任通判期满,正好借入朝见皇帝的机会,申请“求守江阴”,可惜没了下文……这一年,1055年,王安石35岁。
为好物代言,王安石责无旁贷。1080年的秋天,60岁的他收到好友耿天骘从桐乡带来的香梨,一番道谢是客气,但以诗奉酬那便是必受不让的礼节,他说“极荷不忘”,是因为的确感受到了来自“故乡”的浓情。
王安石曾在桐乡石溪新庄生活过一段时间,这里有绵延的山,有长流的水,有他的私宅新屋平山堂,次子王旁、孙子王桐都是喝着古老的石溪水长大的,故而有“故乡”的认同感。“今日桐乡谁爱我,当时我自爱桐乡”,在王安石看来,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就连时光也转运不了这份刻骨的记忆。
二次罢相回到江宁府的王安石,时时回想着与神宗耳鬓厮磨的日子。纵使有人反对变法,但甘从苦来,成效还是有的,瞧,江南大地处处彰显出“革新”的生机:
初夏江村,轻衣软履走出宅院,一抬头,便能看到沙洲上堆满了银光闪闪的鲥鱼,水边的芦笋肥硕甘美,味胜牛乳。又是一个丰盛年啊,王安石随口吟道:“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鲥鱼是公认的江南美味,与苦笋炒制,便是佐酒佳肴,连鳞蒸食,味道也不错。欧阳修也曾盛赞“荻笋鲥鱼方有味,恨无佳客共杯盘”。王安石突然意识到,在诱人的美味面前,他的胸腔里竟然也挂了一副和欧阳文忠公一模一样的胃囊。
王安石一生没有涉足漳州,却对漳州的风物了然于心。
好友李宣叔即将启程赴任福建漳州,王安石为他撰写送别诗:《送李宣叔倅漳州》,这首诗一开始写了漳州的偏僻荒凉与环境恶劣,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客人。但总归给新赴任李宣叔点盼头吧,于是他笔锋一转,说“野花开无时,蛮酒持可酌”,就着野花喝蛮酒,倒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不过对于王安石来说,最令他垂涎三尺的还是漳州的海鲜,以及瓜果。“珍足海物味,其厚不为薄。章举马甲柱,固已轻羊酪。蕉黄荔子丹,又胜楂梨酢。”他向李宣叔推荐,章鱼和瑶柱可要比羊酪美味多了,橙黄的香蕉和鲜红的荔枝也胜于山楂和梨子。王安石告诉李宣叔,有这么多的美味,即使荒蛮又何妨呢?放心去吧。
茶法背后观人性
在那个花团锦簇的时代里,王安石始终以独立特行的方式,鄙视一切故弄玄虚的礼节,厌弃一切精致主义的行径,用见招拆招的手法,对一切繁文缛节进行拆除。
1061年,41岁的王安石去见蔡襄,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学士,即知制诰,但是名气已经很大了。蔡大人一看王安石来了,非常开心,亲自清洗茶具,翻出他珍藏多年的极品茶,当场为王安石表演了一套茶艺,并且从茶的外形、香气、汤色、叶底吹嘘了个遍,然后静等王安石开口夸赏。
不料王安石躺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夹袋中抓出一撮消风散投进杯中,冲水后,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这让蔡襄很尴尬。喝完,安石这才慢吞吞地从嘴里蹦出四个字来:“大好茶味。”言外之意,你那破茶还不如我这中药配方,喝下去祛风化痰,六腑清爽。蔡襄先是愣了一会,随即哈哈大笑,说安石老弟果然真率幽默,今天算是领教了。
蔡襄是大书法家,同时也是著名的茶学家、斗茶大师,中国团茶鼻祖,一度将鉴茶推到一个至高点,在茶道上非常讲究,如果能一睹他亲自表演茶艺,那便是茶人的福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王安石面前斯文扫地,颜面尽失。
不能说王安石对茶一窍不通,与蔡襄不同,他不关注金絮采缯这些外在的物质玩意,而是更关切茶饮表象背后的逻辑哲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王安石更像是一个不断在官宦人生上爬坡的思想者。
据说王安石擅长鉴水,通过茶水能识别出水的来源来。
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王安石晚年患上了哮喘病,得用长江三峡瞿塘中峡水泡江苏阳羡茶才能收效。有一年苏东坡去黄州,王安石委托他中途经过中峡时取上一瓮水。不料船行至下峡时他才想起老王的嘱托,没办法,只好取下峡的水了。
水送回来后,王安石当着老苏的面沏茶品味,喝着喝着便觉得不对劲,最后眉头一蹙,说苏公子,此水出自下峡当真?苏东坡觉得很纳闷,就想继续听下去。王安石轻轻呷了一口茶水,说上峡水流太急,下峡水流太缓,只有中峡水流缓急相当,水流的速度影响着阳羡茶,上峡茶水味浓,下峡则味淡,中峡不浓不淡刚好,最适合润喉。好一个沉毅深算的王荆公!苏东坡听后大吃一惊,但他又故作镇定,欠欠身子,既为自己的草率内疚,又向王丞相表达敬意,同时也以此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