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必然相遇的人
作者: 向以鲜
一生必然相遇的人
杜甫为姑姑服丧,把对母亲的思念、爱和悲恸,全部给了裴姑姑。
裴姑姑死了,父亲也走了,杜甫成了人间的孤儿。
虽然还有几个他舍不下的弟妹,继母卢氏还在,但他们是无法理解杜甫内心的孤独的,彻骨的孤独,比孤儿还要孤独。但是,生活还得继续,而且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从一个漫游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丈夫,还将成为一个父亲。
裴姑姑的墓地在河南县平乐乡,位于洛阳以北五六十里外,那儿是裴家的坟园。
服丧期间,杜甫就在平乐乡和洛阳之间来回走动。
在洛阳城北,有座著名的太微宫,那是纪念道家老子的地方。杜甫在洛阳生活了那么久,对这个地方应该不陌生。但是,在此之前,杜甫可能就没有进去认真看过。自己出生于“奉儒守官”世家,和那儿没有什么关系。现在情况不同了,接连两个亲人离去,杜甫开始思考人生,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可能就是在杜甫往返于洛阳与平乐乡的途中,天宝元年(742年)的冬天,杜甫第一次走进了那座深严的庙宇,并写下《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这首诗通常系年于天宝八载(749年),洪业系年于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冬末偃师到洛阳路上,我认为系年于天宝元年冬天是最合适的时间。太微宫改称玄元皇帝庙的时间很短,据《旧唐书》载,仅在开元二十九年(741年)春天到天宝元年(742年)秋天,前后不到一年半的时间。杜甫写此诗时已是冬天了,这座庙宇的官方名字可能刚刚恢复了旧名(太微宫),人们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仍然叫它已经叫了一年多的玄元皇帝庙。洪业释读此诗时,提出一个疑问:作为一位伟大儒家经典学者杜预的后裔,会怎么看待老子学派呢?显然,这儿一定存在着某种内心的争斗。入世的儒家与神秘的道家如何保持平衡,不仅仅是此刻杜甫的问题,也是杜甫一生的问题。此诗末两句带有迷人的暧昧意味,“拙”更像是诗人的夫子自道:“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姑姑一走,这个杜甫生活了一二十年的地方,也不是家了。当然,与其二十岁后就离开洛阳漫游吴越齐赵差不多十年之久有关,再熟悉的地方,离开了十年再回来,都会有种说不清楚的陌生感。
家的感觉没有了,这种感觉并不是说没有居住的地方,而是没有了心的归处。在为姑姑服丧的这两年多洛阳时光,杜甫感觉就像是一个异乡的客人一样:“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仁风里的姑姑家,随着姑姑的离去,姑姑的儿女们对杜甫的态度可能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仍然很客气,最后由客气变成了客套。杜甫成了家,可能早就搬出了仁风里,暂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杜甫的异乡感更为强烈,他开始品尝到人生的变化和人心的“机巧”滋味。在此期间,杜甫也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不乏显贵与名流。杜甫并不是洛阳社交圈儿的陌生人,早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出游”洛阳的“翰墨场”,并且和一帮“老苍”混得相当熟悉。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那时他是少年,是初生的牛犊,对人性的“机巧”理解尚浅,更不在乎。现在,他已是一个过了而立的中年人。
就在杜甫渐渐有些厌恶洛阳的社交圈儿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夺目的身影,一个天外来客,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的仙人——李白!
两个注定要相遇的人,两个八世纪必须相遇的不朽灵魂终于就要碰在一起了。
他们本来已有好几次相见的机遇,却一再错过。
在吴越,在齐赵,都有过这样的机会:杜甫游吴越时,李白北上太原到了齐鲁;等到杜甫游齐赵时,李白又去了江南。
这一次,不能再错过。
李白在天宝元年(742年)从江南的剡中北返长安,迎接人生最风光的翰林岁月。
杜甫就在洛阳,他们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了。
天宝三载(744年)春天,风光无限的李白,那个本来就不是,自己认为更不是“篷蒿人”的人,被十分欣赏他的玄宗皇帝给“赐金放还”。李白从长安东游,在洛阳、陈留、梁(开封)、宋(商丘)一带旅游,反正现在手里有一大把花不完的金钱。
天宝三载(744年)夏天,杜甫为姑姑守丧期可能刚结束。不久,杜甫的继祖母卢氏在陈留(汴州)去世。杜甫很喜欢这个继祖母,经常去看她。洛阳到陈留的路程并不短,好几百里呢。杜甫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杜审言,常常从这位继祖母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祖父的轶事,杜甫的《假山》诗就是在继祖母家写的。从诗序及诗中可以看出,继祖母的家境不错,造型精巧的假山旁边,还栽种着几竿修竹。
继祖母走后,杜甫赶到陈留处理后事,撰文勒石。杜甫对自己真正喜欢的几个前辈,都写了走心的碑文。
天宝三载(744年)夏天,杜甫和李白终于见面了。
两人相见的地方,大多数人认为就是在洛阳,也有认为是在陈留或梁宋的。我认为在洛阳或陈留初见的可能性较大,之后才有梁宋之游。按照郭沫若的系年,这一年李白在陈留迎娶他的第四位人生伴侣,武则天时当过宰相的宗楚客的孙女宗夫人(前妻许氏已于几年前去世)。杜甫和李白,两个一悲一喜的人,也有可能就是在陈留初遇的。
必须相见的人的相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诗人闻一多这样来再现那激动人心的一刻:“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
历史性的相见,像极了两颗灿烂星座的相会。
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写道:“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好一个“宿心亲”,叫得这么亲近,这要是杜甫的杨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从“乞归”(其实是“放还”)一语来看,两人在洛阳相识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祖上一直在西域一带从事商业活动,所以李白出生在遥远的中亚碎叶城(今吉尔吉斯坦托克马克城),当然那时那片土地还是大唐的安西都护府。父亲李客也是个商人,商人的流动性大,李白五岁时随父入蜀。四川大学舒大刚与黄修明据李阳冰《草堂集序》、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并序》、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和郭忠恕《汗简》等文献记载,考订李白为神龙初年(705年)归蜀所生,文中颇多创获。如果是这样,那么李白就只长杜甫七岁。李白在诗文中对其家世有过叙述,自称是汉代名将李广和晋代凉武昭王李暠之后,陈寅恪认为这些谱系基本上是“依托”之词。唐人虽然已经没有魏晋人那么门阀了,但是,谁又不想出身一门显贵呢!在世系方面,杜甫比李白更有来头,也更真实。
我们的大诗人李白,很快就以他的绝世才情,让出身颇为高贵的杜甫彻底服气。
论天赋杜甫不可谓不高,七岁一张口,就是漫天的鸾飞凤舞。
李白呢醒得更早,五岁就诵六甲了,十岁就观尽诸子百家了!
李白是诗人是剑客还是箭客,曾手刃数人,真的杀过人。李白不仅剑术好,射箭的技术一样厉害:“一射穿两虎”“转背落双鸢”(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和杜甫在齐赵时与苏源明一起“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相比,更加凶猛。
杜甫自己就很狂,看不上几个人,这种狂还是他祖父传给他的,遗传学上有隔代遗传的说法,看来还是有点道理的。在遇上李白之前,杜甫认为他就是最狂的人。见了李白之后,才知道世上还有比他杜甫更狂的人。
在李白的狂中,还加入了几分道家独有的风骨,杜甫当然知道贺知章曾呼李白为谪仙人的典故,杜甫觉得这话一点不虚,李白本来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仙人。这种道骨与仙气,让杜甫十分着迷,从中看见了可以对抗死亡的希望——这几年,杜甫经历了太多的死亡,父亲的死亡,姑姑的死亡,继祖母的死亡。
杜甫还从李白身上看到了一种干净。刚刚从长安白莲池和沉香亭过来的人,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官僚味儿。杜甫并不讨厌这种味儿,自家就是世代为官的,当官是杜家的素业。心底里杜甫对李白的那段朝廷经历是很羡慕的。李白见识了最高的权力面目,却保持了一种骨子里的干净。杜甫在《赠李白》诗中写道:“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一身仙风道骨的李白,和杜甫在东都洛阳认识的很多人完全不同:那么清狂,那么坦诚,那么天真,那么可爱,没有一点儿“机巧”。杜甫完全被眼前这个“金闺彦”给感染给镇住了,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奉儒守官”世家子,渴望着和李白一起到梁宋去浪游去“幽讨”,去神仙居住的地方寻找长生的仙草。
对于这位风流倜傥的大哥来说,杜甫除了佩服和景仰,也许还有一丝丝的担心。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要像李白那样生活,要和李白一起去逍遥。《赠李白》可能写于李杜相见的秋天: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很多人认为这首诗是杜甫对李白的一种婉转规劝。金圣叹就说:此岂“脱身幽讨”犹未遂耶?读“飞扬跋扈”之句,辜负“入门高兴”“侍立小童”二语不少(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先生不惜苦口,再三教戒,见前辈交道如此之厚也。言不如葛洪求为勾漏令而得遂也。看他用“相顾”字,每每舍身陪人,真是盛德前辈。此用“丹砂”,与前用“青精”“瑶草”同意。去又不遂,住又极难,痛饮狂歌,聊作消遣。飞扬跋扈,谁当耐之?一片全是忧李侯将不免!
金圣叹算是很会读书读诗的人了,对于这首诗的解读,却是强作解人。试想一想,李白是年长杜甫的大哥,他们相识不久,纵然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杜甫也是不可能这样去“不惜苦口,再三教戒”的。这完全是一个兄长才能做的事,杜甫怎么可能这样去对待他心仪的李白大哥呢!这首诗不能够加上第二人称,否则看上去好像年长的诗人被当作一个顽劣孩子一样被斥责。洪业对此诗进行了英译,曾祥波又把英译回译成了汉语:
“又到秋天,我们依旧像蓬草般飘荡在风中
“我们未能如葛洪一样,找到长生的丹药
“我痛饮,我狂歌,我白白浪费了每一天
“我如此桀骜而不守规矩,这又是为了谁呢?”
诗中有没有一丝丝担忧呢,我认为是有的。但那不是对李白的担忧,而是杜甫对自己的担忧,其中也包含着对道家的某种质朴的质疑,世上真的有不死的丹药吗?
就在这个秋天,杜甫与在汶水相识的高适重逢。陈贻焮认为此前高适就到了梁宋,高适长安失利之后,被举荐中“有道科”作封丘尉之前一直住在梁宋,高适的家可能就安在宋州的虞地。
李白也是认识高适的,这下好了,戏剧主人聚齐,梁宋的舞台宽阔,好戏开场了。
在高适的导游下,三个诗歌兄弟开始畅游梁(开封)宋(商丘)名迹。杜甫在《遣怀》诗的前半段追忆了这段愉快的时光:“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广济渠岸边的宋州水陆交通十分发达,人口稠密,高楼林立,曾是汉文帝小儿子梁孝王刘武的封地。刘武在此修筑辽阔的三百里东苑(梁苑),里面遍布亭台楼阁复道,林泽纵横动物繁多,有落猿岩有百灵山,有雁池有鹤洲,还有著名的莬苑和吹台,一时之间成为游赏之士的必到之地。用今天的话说,是人们必须打卡的地方。杜甫、李白和高适三人一起饮酒论交情,随口都是才华和藻思,到处都是风景,登吹台怀古,上芒砀射雁,仿佛几年前的齐赵场景的重现。由于宋州商业兴盛,南来北往商贾云集,也是天下各路英雄啸聚的地方。刀光剑影,红尘黄金,侠客恩仇,梁宋的江湖并不平静。这种江湖气氛对普通人而言可能意味着不安和危险,但对于李白和高适和此时的杜甫,却是一种充满刺激气味的热血舞台。杜甫没有像李白那样亲手杀过人,他的远祖杀过人,离他很近的少年叔叔杀过人,此刻杜甫的眼前,一定浮现着远祖杜叔毗或小叔父杜并的侠义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