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的时间容器

作者: 史丽娜

山东日照东夷小镇。

早晨,我在一棵树下读它的繁盛。

疫情起起落落,小镇的早晨也懒散了许多。鸟儿醒来多时,脚步才零星渐起,锅碗杯盘以不同的声音开启了欢迎辞。

来回走上两遍,发现,在一些现代时尚元素的店铺中,历史的痕迹无处不在。龙神庙、财神殿、书院、戏楼、纪念馆。一些生命并不生存在原始的土壤中,如今,借镇生存,必有设计者的用心考量。看来,小镇是有使命的。

问过“簋街小吃”的主人,才知小镇的前身是一个叫董家滩的小渔村。小镇刚满5岁,相当于一个幼童的年龄。但对于小镇,这个年龄已是“神童”。小镇的缔造者睿智,仅“东夷”这个词就让人的思路从小渔村进入另一种秩序,或者说进入一段历史的再现或遐想中。日照的诸多元素住进小镇,“东夷”就是来负责安抚历史的情绪的。它有能力让历史颤抖的双肩平稳下来,保持呼吸均匀,表情淡定。再佐以现代节奏明快的现场感,小镇的表述才能自然、流畅。

“东夷”的话题说来话长。必须历史出面。

把中国的历史往前翻,看到夏商周时可以慢下来:“夷”出自夏代,与华、夏并称。是历史的元老呢。东夷,古时中原对东方各部落的统称。

东夷文化,传说中的人物都参与和创造过历史。太昊、少昊、蚩尤、舜。或许,这些人物的出现会为历史的枯燥和简单增加些审美情趣和层次感。太昊,人文始祖伏羲,人面蛇身,创立了中华民族的龙图腾。他为人贤明,创造了文字、嫁娶制度、乐器、八卦等七大发明。少昊就是传说中的白帝,中国五帝之一,司秋之神,皇帝的后人。少昊设立“二十四鸟官”制,用凤凰做总管,燕子做司分,伯劳做司至,青鸟做司启。让东夷人的鸟图腾可以按图索骥。

犁耙从东夷人的手上走进田野。猪狗学会了服从。精美的石器、骨器、陶器问世。他们的进步让哲学有了抛头露面的机会,也让野性与文明抬头相望、慢慢靠近。到龙山文化时期,东夷人烧制出一种薄胎蛋壳陶,薄如纸、明如镜、黑如漆,成为驰名世界的“龙山黑陶”。

是不是觉得委屈了“东夷”?它在先祖的历史上大刀阔斧地行走,进行各种神旨的改革,如今,屈尊在一个小镇,大材小用了吧。东夷小镇必须以各种形式进行转换才能适应当前的变化,折辱、摧藏、虚无、抽象,才能对得起“东夷”的名气。东夷人,无论图腾是龙、是鸟还是其他,无非是想让后人记住,祖先创造的各种文明像阳光一直照耀着这片土地,从未离去。东夷小镇必须一步步剥离掉事物的表面,像果实从内核里一层层脱离,用正在进行的变化演绎着曾经的变化。它有成为日照时间载体的担当,有能力成为日照的时间容器。

日照,因“日出初光先照”(1672年版《日照县志》)而得名。周为莒地,秦属琅琊,汉置海曲,唐宋属密州,元祐始有日照之名。无论作为地理名词,还是动词词组,那束光都不能小觑,日照,能突入到历史的纵深地带并使之开阔。

我来得不巧,连续两天,都没能跟海上那轮跳跃的橘红色光见上一面。想来,日出是一个涅槃的过程。它需经历与黑夜厮杀,与藏在黑夜的星辰、大海、啼哭、微笑、暧昧或庄重搏斗,才可一次次重生。它在努力塑造一轮新日,一轮新日下的天空、大地和生灵。它唤醒海,然后是城市、街道和那些住满小镇的人与鸟。在这儿,人们对太阳形成崇拜才更合情合理。

《山海经·海外东经第九》中说:“下游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汤谷就是太阳初升的地方,可见,日照就是太阳神的诞生地。

“祭太阳”是日照人从远古就流传下来的一项民间祭祀活动。1976年,莒县陵阳河遗址出土的大口尊,尊上与“日”有关的符号让这些每天“上班就是上坟”的专家终于喜形于色。有人说符号是“日月山”,有人说是“日云山”“日鸟山”。这个简单的符号,却不能简单地解读,像历史的矿藏里发现了更为稀有的金属,让中国的文字始于甲骨文龟壳上的说法被打破。对符号的解读虽然专家们意见不一,但陶片足足把中国文字的历史往前推了一千五百多年,这是事实。文字能知天时地利之态,能知人和之情。这个符号一现身就身价倍增——文字的始祖。

尧王城遗址以南的天台山,是东夷先族、中华民族的太阳神羲和祭祀太阳神的圣地,也是东方太阳文化的发源地。天台,这样理解更易接受:通往上天的台阶。沿阶而上,能接近太阳,向太阳表达敬仰和感恩。

每年农历的六月十九日,便是当地的太阳节。这天,人们把新收割的麦子做成太阳形状的面饼,供奉给日神,感恩它对生命的不离不弃。

我没有亲见太阳节的盛况,但能想象日照人对“东夷文明,起始之光”的敬畏。人群攒动,呼声起伏。节日在文明圣火、观天测日、四季花引、羲和浴日中走向高潮,歌曲、舞蹈、旁白,大人、孩子,太阳色服饰,太阳型舞台,日照人的信仰,在一年一年的崇敬中聚成头顶的光、人间的气。

说到时间,日晷早就等在那。窃喜,在这个小镇,可以完成一个心愿:穿越,并且是同时穿越多个朝代。

小镇东侧,广告牌凹进的一块草坪上,一尊日晷在石基上泛着幽深的光,南高北低悄然矗立。这是一款赤道式日晷,据考,这种款式发明于中国。所以,它有资格摆出傲娇的姿势清高一会儿。晷面被子丑寅卯等十二兄弟均分,古铜色的晷针毫无邪念,指向北天极。“日”自然是太阳,“晷”代表“影子”。也就是说,只有太阳的影子才能成就日晷对时间的承诺。

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三千多年前,有一份惊喜呈上:这里的先民已掌握了用日出日落判断时间的技巧,并用于耕耘和出海。人类进入历史,历史便会生出一抹色彩或光亮,照亮生活的角落和黑暗,日晷便是。只是,日晷心里的阴影也来自太阳。它像日照人一样崇拜太阳,太阳给它判断时间的魔力。如果太阳偶尔耍个性子或被星星、雨雪欺负,它就只能在那发呆。其实,它发呆的样子也足够专注、足够迷人。

桥对面,一艘棕红色的船已迎风扬帆,蓄势待发。它从时间里出发,又在时间里孕育一场远行,或者说它正刺激我的想象力无限延伸。这条月牙形红船,五条白色的帆直插云端,一只帆的桅杆顶端,一只鸟正展开翅膀,一个很好的喻体。看来,船知道,离莒国还有好远的一程。离海曲、西海,也有曲折的路。它需借助各路力量劈波斩浪,人力、神力、自然万象的力,当然,还有自身蓄积的底气。把能拜谒的圣贤、庙宇都礼示一遍,这样,可以把日照的历史毫无遗漏地从文字走到现实,让文字少一些偏执,现实多一些激情。

日晷丈量着时间,也被时间包围。右前方,是道教圣地龙神庙,东侧影壁墙上四个烫金大字“紫气东来”,气势凛然。用手摸几下,给自己传递点气势。龙神庙的庙门不大,门前的对联却极具挑战性,不知内容说的是“紫气”还是人们求来的福气?或者是海或太阳。“朝朝朝朝朝朝朝,长长长长长长长”。想起山海关孟姜女庙前的那副极其相似的对联: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不管对错脱口而出:朝朝(chao)朝朝(chao)朝朝朝(chao),长长(zhang)长长(zhang)长长长(zhang)。

留着大辫子的男子铜像,手推车上推着一个时代的历史,走在离日晷几步之遥的拐角处。大清的历史随着身后的辫子一下一下地摆动,似乎辫子多长,故事就有多长。或许是为了补充,又像是巧合,铜像台阶上面是一家出售唐装和汉服的店铺,老板娘穿着一双民族风的绣花布鞋,兜售着她五颜六色的唐风汉韵。

唐朝来了,汉朝来了,宋朝的钟声也正在响起,这是一场历史的沙龙。从小镇的东部登船,装满一船的酒香、饭香、吆喝声、谈笑声,笛声长鸣,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在东夷小镇拉开序幕。

邮局。

在小镇的中央位置。很少看到有人进出。想来,即使有出入者,大多也是来集邮或邮寄快递。邮箱依旧站立成路边一道风景,虔诚地等待有心者的眷顾。这冷清,在科技发达的当下,有太多不可逆转的社会因素,但邮箱的姿势却符合一个传递使者的标准。

邮局的目的从未改变:迎来送往。这是个隐藏在时间深处的爱心使者,记忆中的深绿漆铁皮箱子,存放过神秘、焦灼、甜蜜与渴望的心跳和眼神。上中学的时候,刚种下文学种子,信件有生根催发的功效。每天上午10点的课间操完毕,我都会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大门口的传达室,期待几声自行车铃响彻校园宽阔的操场。那个骑着绿色自行车、穿着绿色工装的邮差被我们叫了三年的“天使”。“天使”把报纸和信件放进传达室墙上绿色的邮箱里,小小的邮箱,装着一个万花筒的世界。翻找有自己名字的信件和看到有自己名字的信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一是找得急切,二是拆得犹豫。那时的邮箱就是心中的诗意和远方,信通、心通,桥,可以是邮箱的样子。

不知是时间的懈怠,还是希望的暗淡,等待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邮局、邮箱成了容纳时间的大小容器,时间继续填充,历史以无形前呼后拥。

对面两侧紧邻两座酒店。得驿伴海庭墅酒店,朵儿唱(藏文化主题客栈)。得驿酒店是我此来日照的下榻地。四合院一样的布局,中间是院子也是天井,摆放着茶台、茶具和几把木椅。品茗闻香,共赏一轮月,同踏一方土。朵儿唱面积更大一些,像住进了一个根系庞大的家族。一群天南海北的人来到这里,因共慕一座城、共食一桌饭熟络起来。酒店和邮局一样都是时间的伴生物,储存了不同时期的生活内容,他们有着共同的前辈——驿站。它们隔路相望,报以一家人的交流,一处收留了脚步,一处收留了月光。酒店的旋转门转得越来越快时,邮局开始身单影只,像古老驿站中那些曾日夜不停的马儿,太阳躲进了夜晚,自己站在路边左顾右盼。

不远处,一拳头粗的银杏树,应是小镇的同龄者,枝条慢摇,叶叶似扇。樱桃树自豪地举着一串串红玛瑙。五角枫羞涩,只顾站在门口挥手致意。上上下下的爬藤荡着秋千,任性地把墙涂成单一的绿色,且处处锋芒。这些的确引起了我的注意,并让我想到日照的远方,那些无限远到无限深,至今让日照耀眼的光束。

写封信给刘勰吧,趁邮箱还在。告诉他那棵银杏树的硕果与璀璨,还有当年那场会盟后的所有远行,以及他或许陌生的东夷小镇。即使驿路不通,他无法收阅,还可以存放在时间深处,听听风吟、海笑和叶落,相信,总会有人拂去尘埃,为它送去关注的一瞥。

莒鲁会盟之地:山,浮来山,浮来、佛来、飞来三峰合抱而成。单看名字就知道,哪一座都非等闲之峰。寺,定林寺,梵语佛音、不绝于耳。“积十余年”,留下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文学评论巨著《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曾安身于此。树,银杏之祖。怎样来描述这样一个地方?浮来山下气象不凡!银杏树“年过四千仍繁帅”!足够简洁,足够震撼,足够把心放宽吧!

《左传》载:“(鲁)隐公八年(公元前715年)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轻描淡写的一次聚会,因为发生在浮来山下,因为发生在银杏树下,命运已在此布下一道符咒,来者绝非凡夫俗子,去者定是先仙智圣。水阔,人杰;山仙,地灵。几个世纪叠加在这儿的神力,福荫后世,该有几世的荣光!

两千多年后,清顺治年间,莒州知州陈全国所立石碑上有一首七律诗:

“大树龙盘会鲁侯,烟云如盖笼浮丘。

“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比层层螺髻头。

“史载皇王已廿代,人经仙释几多流。

“看来今古皆成幻,独子长生伴客游。”

龙盘、鲁侯、莲花、皇王,枭雄、江山,世间美好,不留下点痕迹,怎对得起历史无视钱权、一路颠簸向前的执着。

浮来山、银杏树,它们淡观刀光剑影,也深谙俗世冗长。它们见证了公子小白转身为齐桓公的蜕变,更晓得“莒”为量器,却能丈量天下的道理。“毋忘在莒”的警示,它们肉身的生活中,每一片新叶的诞出都是精神的鞭挞,每一缕山风的吹拂都是醒世的箴言。

浮来山,何尝不是福来山?银杏树,又名公孙树,每个秋季摇落的一树金黄,何尝不是现身说法的“舍得”?看似是给予大地无尽的财富,其实是给了自己和子孙一个光鲜的春天。《文心雕龙》的问世,除了刘勰对“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的透悟,相信也有被天时地利的风水照拂过的原因。

风水是什么?风与水的共性是流动,风是能量,水是变化。这两样,日照多少年来就储备在山海平川、大街巷道。日照人像吸食氧气一样把风水留在身边,他们遍及的城镇、田庄被风水裹挟,一个个风水宝地就这样不断地被培植出来。

是啊,风水不是迷信,是景观建筑学,是人与环境的适宜。和谐、相宜,还有哪种解释比它更贴切、更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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