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生万生只在

作者: 刘江滨

在古代文人中,苏轼是一个天花板级的存在。即在当朝已负有盛名,宋神宗曾问大臣,哪个古人可堪比苏轼?答曰:李白。宋神宗说,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不仅如此,苏轼的爱情亦如一匹针脚绵密的锦绣,灿然可观。他一生挚爱三位女性,并不吝笔墨,令其在文字间获得永生。巧了,她们都姓王,原配王弗,继室王闰之,侍妾王朝云。她们陪伴苏轼的时长分别为十一年、二十五年、二十三年,皆先于苏轼而殁,留给他的只有夜夜幽梦,绵绵思念。苏轼的爱情,有浪漫旖旎的传奇色彩,更有柴米油盐的琐屑凡常,与他波澜起伏又精彩纷呈的人生一样,情深爱永,凄美动人,千载之下,令人品咂不尽。

王弗: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中国古代爱情诗词中,苏轼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绝对是传诵千古的经典。有泣血之哀、蚀骨之痛,读之令人断肠。宋代诗人陈师道评曰:“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熙宁八年(1075年)正月,苏轼在密州知州任上,有一夜梦见了去世已经十年的结发妻子王弗,醒来,泪痕犹在,梦境犹存。遂搦管濡笔,一挥而就,一首旷世之作喷涌而出。

王弗是眉山青神县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幼读诗书,聪敏谨谦。虚岁十六嫁给了十九岁的苏轼,几年后生子苏迈。二人结缡,既非青梅竹马,也非一见钟情,而是老旧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苏轼给王弗写的墓志铭中可以看出,二人是先结婚后恋爱,少年夫妻,你侬我侬,情热如火。王弗是一个在家孝敬父母、出嫁侍奉公婆的传统女子,以“谨肃”闻名于当地。初嫁苏家之时,苏轼并不知道她是否熟读诗书,她自己也不说。苏轼读书,她总在身边环绕,不肯离开,好像挺有兴趣,也不知她懂不懂。有一天,苏轼在屋里摇头晃脑背书,忽然卡了壳,想不起来了,王弗竟在一旁“友情提示”,这让苏轼又惊又喜。如是者三,苏轼就问她其他的书,居然不少都读过,不由得刮目相看,爱意更浓。

王弗冰雪聪明,不止在读书上,更有对世道人心细致而敏锐的洞察,这一点对涉世不深且大大咧咧的苏轼尤为重要。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赴陕西凤翔出任签书判官,王弗和儿子苏迈随行。苏轼初涉官场,王弗成为“贤内助”。苏轼每次下班回家,王弗总有一番打问,叮咛说,你远离亲人,做事不能不慎重啊。经常将公爹苏洵的训诫给丈夫“重温”。每逢家里来了客人,苏轼在外面和人交谈,王弗就悄悄立在屏风后边侧耳细听。等客人离开了,王弗就走出来,跟苏轼说出自己的看法。比如,“这人太圆滑了,两面讨好,一味揣摩着顺着你的意思说,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比如,有人和苏轼套近乎,想与他立马结为铁哥们,王弗直接泼凉水,说:“这种关系恐怕不能长久吧,结为密友太快,将来背弃而去也是分分钟的事。”后来果然被她一一说中了。特别是在王弗临死的那一年,苏轼记得她说出的许多话,非常睿智,简直像个哲人。

还是在凤翔,有一年寒冬,天降大雪,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苏轼寓所的一棵古柳树下一尺见方的地方却不见片雪。等天晴了,那个地方鼓起了数寸,苏轼怀疑古人在此处埋着丹药,丹药性热,故不积雪。他好奇心辄起,就想挖开看看,王弗却坚决制止:“不行不行!”又说:“如果婆婆还活着,肯定不会这么做。”这里有个原故,当年苏母程夫人在眉山纱榖行租房的地方,屋地偶然塌陷,发现有一个瓮,盖着乌木板,程夫人却不让打开,命人填埋了。苏轼听妻子这么说很是惭愧,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所谓妻贤夫祸少,王弗就是这样的贤妻。后来苏轼总结出一个道理:“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治平二年(1065年),王弗病逝于京师,殡于京郊。她才活了二十七岁,夫妻相伴也只有短暂的十一年。我在读大量的古代人物传记的时候,发现了一种令人痛心的现象——为医疗条件所限,古人的生命实在是太脆弱了,一如草木蝼蚁,无常鬼随随便便即可索去人的性命,一次感冒、一个痢疾就可能让人踏上黄泉不归路。王弗如此年轻,她的死对于苏轼绝对是不可承受之痛。他们不仅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而且,苏轼从一个青涩的男孩变为成熟的男人,王弗可以说有重塑之功。苏轼对王弗的感情,有依恋,更有依赖。次年苏轼作《亡妻王氏墓志铭》,大悲痛沉积其间,哀号曰:“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

王弗死后,苏洵对儿子苏轼说,你媳妇跟着你不容易,不要忘了她,等以后你要把她埋在你母亲的墓旁。

天有不测风云,时隔十一个月苏洵竟也在京师病故了。苏轼将父亲与妻子的灵柩运回眉山老家,将王弗安葬于父母墓西北方八步。在守制期间,苏轼在墓地周围栽种了三万棵松树(“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宋]苏轼《送贾讷倅眉二首·其一》),这个令人断肠之处,十余年后还叫苏轼怀想明月夜那个长满矮松的山冈。

王弗是苏轼的结发夫人,过往那些幸福甜蜜,点点滴滴,时时刻刻,无不深深镌刻在心头,不可或忘。所以,时过十年,他依然能在梦中出现“小轩窗,正梳妆”的温馨画面,思念之深,感情之笃,由此可见。

王闰之:唯有同穴,尚蹈此言

河南郏县距县城西北二十七公里处,有一处墓园名三苏坟,苏轼、苏辙兄弟葬于此,元代又筑有苏洵的衣冠冢。三座坟茔呈东北西南方向排列,最东侧的一块墓碑上书“宋·东坡先生墓”。整座墓园柏树森森,竹叶青青。

其实,东坡先生墓里还埋着一个女人,她就是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尽管墓碑上并未写她的名字,但九泉之下,二人永远相依相偎,天荒地老。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是世上恩爱夫妻的最大愿望。然而,在苏轼三个钟爱的女人中,实现这个愿望的只有王闰之。王弗葬于眉山祖坟,王朝云葬于惠州。苏轼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有交代:“……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唯有同穴,尚蹈此言。”出于对妻子王闰之一生辛劳贤淑的回报,苏轼做出承诺。1101年,苏轼死于常州,次年,苏辙遵其遗愿将兄嫂二人合葬于河南郏县,此时距王闰之去世已过了九年。苏辙为王闰之先后写过两篇《祭亡嫂王氏文》,后一篇正是写于这个时候。

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姐姐死后三年她嫁给了大她十二岁的姐夫苏轼,时年二十一岁。或许这是一场冥冥中的等待,这般年龄仍待字闺中,或许就是在等待那个命中注定的姻缘。苏轼在母丧丁忧的漫长时间里,经常随王弗到青神县她的娘家去玩,在一干王家兄弟姊妹的来来往往中,定少不了王闰之这个“二十七娘”,那时她不过十岁左右。苏轼年纪轻轻即进士及第,风华正茂,才气过人,或许一颗倾慕的种子那时已在小姑娘心里悄然播下。

王闰之和苏轼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生了两个儿子:苏迨和苏过。给苏轼这样不世出的大才子当老婆,注定了她的日子不会平平淡淡。她享过福,也受过罪,当过官太太,也当过农家妇,世态炎凉,荣耀苦难,云端谷底,人间千般滋味,她庶几都尝了个遍。

苏轼和王闰之的感情很好,许多诗文中流露出对她的赞许。王闰之出身普通农家,可能她没有王弗那样饱读诗书、聪敏睿智,没有朝云那样能歌善舞、才艺出众,但她心地善良,朴实勤谨,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在中国古代旧式家庭里,最难相处的关系是继母与继子、妻与妾的关系,常常是鸡飞狗跳,家无宁日。然而,王闰之视前妻之子苏迈如己出,和自己生的两个儿子一体对待,苏轼夸其“三子如一,爱出于天”,这不止因王弗是其堂姐,更是源于母爱的天性。王闰之与朝云和睦相处近二十年,看不到“负面新闻”,可见她的宽容与大度。苏轼《次韵和王巩六首》“之五”写道:“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他在诗后自注:“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节,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睿好士而独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衍妻妒悍甚,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冯衍,字敬通,东汉辞赋家,其妻是个善妒的母老虎。苏轼庆幸家里少了这事,所以自己比敬通强。“差贤”,“差”读作一声,是说大体很贤惠。

苏轼《小儿》一诗记述了一件家庭琐事。一次,苏轼回到家,可能正赶上心烦,见小儿子拽他衣服,要和他玩儿,正欲发火,妻子赶紧拉开儿子,责备丈夫:“儿子不懂事,我看你更不懂事(‘儿痴君更甚’)!你这样耷拉着脸发愁有什么用?”说罢,坐那儿又后悔话有点重了,就赶紧给苏轼洗盏斟酒,缓和气氛。苏轼高兴起来,言其“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这里用了一个典故,魏晋名士刘伶嗜酒,某日犯了酒瘾,向老婆求酒,老婆一怒之下连酒器带酒一块废了。苏轼也好这一口,虽然酒量不大,妻子能主动给他酒喝,很满意,故夸她“大胜”刘伶老婆。同普通人家一样,苏轼夫妇日常也难免磕磕碰碰,但妻子知让,丈夫会哄,阴云密布一风吹散,家庭气氛自然融洽。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遭人构陷,在湖州任上被拘捕,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苏轼在《题杨朴妻诗》一文中,记录了一个片段:“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老妻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乎?’妻不觉失笑,予乃出。”杨朴是北宋的一名隐士,宋真宗听说他能诗,召他上朝,杨朴却说自己不会写诗。真宗说你来的时候没人作诗为你送行吗?杨朴说,没有,只有我的妻子写了一首绝句:“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罢大笑,就放他回山了。这个故事,苏轼以前肯定是给王闰之讲过的。此番大祸临头,同僚形容当时的情景,“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苏轼虽惶恐,但还是很镇静,忽然想起了杨朴的故事,一句话逗得妻子破涕为笑。“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是苏轼在《留侯论》中的名言,他做到了,真丈夫也!值得一提的是,苏轼称王闰之为“老妻”,其实,这一年她才三十二岁。“老妻”这一称呼在苏轼的诗文中已成为习惯。这一习惯也见于唐代诗人杜甫。可能“老妻”相对于“妻”显得更为亲昵吧,犹如今之“老婆”,与年龄无关。

苏轼被捕役带走,只有长子苏迈徒步跟随,其余妇女孩子都守在家里。稍后,学生王适兄弟将苏轼一家二十余口送往南都苏辙家暂时安顿,船在行进间,上边命人去苏家取文书,转又追至江中,将船团团围住,上去搜查,全家老幼几乎吓死。过后,王闰之恚骂道:就有写文章的毛病,能得到个啥?把我吓成这样!一气之下,把苏轼的诗文都找来烧掉了。等案子了结之后,苏轼再去搜寻,十之七八都找不到了。苏轼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到此事,云淡风轻,并无抱怨,面对“顾盼狞恶”的隶卒,苏轼也害怕,一度躲在后堂迟迟不出,何况一个家庭妇女呢?但王闰之的一把火,确实可惜。她的“恚骂”倒也彰显个性,并非全然温柔贤惠,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事实上,夫妻相处,如果一方一味顺从,唯命是听,倒恰恰会失去尊重。苏轼与弟子晁补之的一首和诗中有“且须还家与妇计,我本归路连西南”的句子,意思是这事我必须回家和老婆商量啊,可见王闰之在苏轼心中的地位。

苏轼被贬谪黄州,在城东一面坡地开了五十亩荒田,效白居易当年在东坡种花,也谓之东坡,开始了夫耕田妻养蚕的农家生活,自号“东坡居士”,由此,世上有了苏东坡。王闰之此时农家出身派上了用场,苏轼给当时的好友、后来的仇敌章惇写信,讲述了妻子的能干。家里养的一头牛快要病死了,请来的兽医也一筹莫展,王闰之却忽然说,我看啊这牛八成是得了豆斑疮,用青蒿粥喂它兴许能好。果然,用这个办法,将牛治好了。王闰之不仅能给牛治病,还会给牛接生,“老妻犹解接黑牡丹也”,这“黑牡丹”是水牛的戏称,苏轼啥时候都不忘幽上一默。苏轼自称“村舍翁”,夫妇二人已是一对地地道道的农夫农妇了。在这里,他们盖了五间房屋,种桑一百多棵,果蔬十数畦,虽然辛苦,却自有乐趣。有一年,苏家收获了大麦二十余石,想卖掉但价钱低贱,正好家里大米吃完了,就让奴婢舂了做饭。嚼在嘴里啧啧有声,孩子们开玩笑说好像嚼虱子。用浆水淘洗食用,甜酸浮滑,很难吃。于是,让厨师掺杂些小豆做成饭,味道就好多了。王闰之大笑说:“这是新式的二红饭。”或许是受到苏轼的感染,面对艰窘,王闰之也变得达观,学会了苦中作乐。

苏轼在黄州躬耕田畴之余,出游、会客、访禅,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文,创作达到巅峰,如,词《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文《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书法珍品《寒食帖》,等等。其中《后赤壁赋》留下了王闰之的身影。初冬时节,露霜已降,树叶都落了,月白风清之夜,苏轼和两个客人边走边吟诗互答,十分快乐。苏轼觉得这美好的夜晚应该有酒才尽兴啊,可是从哪儿弄酒呢?有问题,找老婆——“归而谋诸妇”,回家和王闰之商量,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哎呦呦,人家知道你好这一口,早就准备好了。真是善解人意、贴心贴肺的贤妻啊。“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苏轼心情大好,志得意满,千古名篇就这样在笔下汩汩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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