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褶皱

作者: 王雁翔

刚吃罢早饭,二哥急匆匆说:“赶紧走,一会天热了。”

五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挎一只破笼,里面一大瓶矿泉水,塑料袋里四个桃子和油饼,说备着路上解饥渴。二哥扛一把老镢头,顺手递我一根一米五左右的木棍:“草丛里有蛇,打草探路。”侄儿戴顶草帽,拎一把铁锨,背着相机。

八十六岁的母亲说:“不要去沟里,早些回来。”

这是七月最后一周的一天。

“没路,从哪里下山呢?”

二哥说:“你们跟我走。”

陇东原上的村庄,多在平原边缘地带。姚王村四分之三耕地是平原,还有一点山地。村周边呈扇形远远近近环绕着前山、张洼、徐王、丫合、庙后、沟泉、西洼等数个人口密集的村庄。姚王村早先是一个大村,后来分成了姚王和西洼两个自然村。

要去的背山子,是我们村的山地,山上至今还有我家三大块撂荒的梯田。

我已有二十多年没去过这片山地。每次回来立在原畔上眺望,心里老盘算着何时去看看,但母亲担心我一个人去不安全,说沟里荒无人烟,没路。

我知道,这片曾经人声喧腾,色彩斑斓的山地,已是另一个世界。

站在村畔眺望,一排排一层层废弃的窑洞下,园子滩、碾子沟、堡子、小水沟、野狐子桥梁尽收眼底,还能看到前山、西洼、沟泉、胡洼部分梯田。各村依山坡走势从四周原畔向沟涧伸展的梯田,交错着形成一条条起伏的山沟。背山子梯田几乎全被林木覆盖。

村与村之间通柏油路,原野上机耕路铺有细砂石,宽而平坦,耕作机械可直接开进田里。姚王与前山相距不足半公里,紧挨着。出村,我们沿着水泉原边的田地,在寂静里穿过半个前山村,在原畔上寻找可以下山的路。

“路早就没了,顺着斜坡往下走吧。”二哥说。

我们在长满荒草和杂树的山坡上,寻着记忆七拐八绕,在树丛里顺着斜坡慢慢往山下走。说是走,其实是滑。没斜坡的地方,从梯田塌陷的坎塄上往下跳,稍有不慎就会摔倒。二哥挥动镢头,在陡峭处错落着掏挖落脚的台阶。

从高处鸟瞰,已经看不到梯田,山坡、峁梁、沟涧,皆是茂密的植被,茫茫苍苍的绿。阳光未照射到的阴面,树是黑沉沉的墨绿,像巨大云朵投下的暗影。落满阳光的山林,则绿的明亮,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胳膊粗的洋槐、桐树、杨树、山毛榉林里,夹杂着齐人高的灌木、荒草,里边又混杂着多刺的荆棘,行走极其磕绊、艰难。钻进层层叠叠的绿里,才能看到梯田昔日的轮廓。有的梯田里没树,皆是小灌木和荒草,大部分则被杂树笼罩。找不到下行的斜坡或坎塄,我们在长满杂树的梯田里来回穿行,兜兜转转寻觅可一层一层拐下去的斜坡。梯田与梯田之间,多是两三米高的悬崖。我们像一群荒野探险者,汗如瓢泼,裸露的手臂,不时被灌木枝刺划伤。

“原来梯田耕种时,坡路很宽,能走架子车,现在怎么一点踪迹都找不到了?”

“这山地都撂荒快二十年了,连个放羊的人都没,哪里还有路呢。” 二哥说。

现实与记忆并不远,时间已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切。

我们在荒草、灌木与乔木里艰难地跟着二哥往山腰走。

作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这山野梯田里的爱与痛,都深藏在我心里。一层层梯田,一道道山梁、沟涧,是山野的“皱褶”,也是故乡无数代庄稼人苍桑的脸。纵横交错的“皱褶”里,有祖先和乡亲们的梦想,也有我的汗水与泪水。

1998年前,满山满坡上千亩梯田,都一层层种着土豆、胡麻、油菜、高粱、玉米、小麦、苜蓿。梯田的色彩因作物和季节不同而变换,如画家的调色板。山腰手掌般伸出去的梯田,是一片平地,建有场院,场院上边住着七八户人家,下边往沟底的路边,还有五六户。不管远近高低,有人家和田地,就有路。

坡上梯田里庄稼收割后,用架子车一车车往下运,下边和远处的,则架子车套了牲口往上拉,在场院里打碾、晾晒,收拾干净的粮食再一车车通过山路运往原上。上原的路,约三公里,不窄,从原畔蜿蜒着伸向远处的沟底,时陡时缓,手扶和小四轮拖拉机,可从原上一直开到场院。

走到我家梯田,我坐在地边一棵盘口粗的桐树下歇脚。桐树绿荫如盖,阔大的叶子在山风里哗啦哗啦,像人间一阵一阵的隐密私语。1996年暑假,我从南京回来,跟着父亲在这片梯田里收麦。中午,我们父子俩坐在树下吃母亲精心准备的午饭。桐树还小,栽下才两三年,树身只有镰把粗。在树下有限的荫凉里,我吃过饭,枕着麦捆睡了个小觉。上下远近的梯田里,都有忙碌的乡亲,呼喊,应答,说笑,牛马驴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割完两亩麦,将麦捆拾到一起,已暮色笼罩山野。

后来读梵高油画《麦田里的落日》,田里的麦浪,已割倒一片,还未收割的一片金黄,面目模糊不清的收麦人,破旧草帽,孤独的树,山峦黛青,被落日染成橘红色的云朵,还有麦捆堆成的小摞,都跟油画上的很像。我的目光在画面上久久无法移开。那山野上的金色麦浪,那看不清面目的农夫,梯田、草帽和树,不就是我们父子的人生疆场吗?从此,那画面我再也无法淡忘,也由此爱上了梵高和他的油画。

第二天,我又跟父亲去下边靠近沟底的一片梯田收麦。那时,我家崖畔下的泉水,还在淙淙声里不舍昼夜地涌动着,清冽的泉水一路沿沟涧奔到水库,形成蓝汪汪一泓碧水,像穹空的一片蓝色倒影,四周长满芦苇。山野梯田里,一群一群看不清面目的庄稼人在挥汗劳作。我坐在地头上歇息,沟底水声潺潺,山鹰沉默着从高空俯冲下来,又猛然凌空腾起。

割完麦,正是晌午时分,我从梯田边一大片草坡冲下去,摔掉汗湿的衣衫,跳进那泓碧水畅游半小时。水质晶莹、清凉、甘甜,掬起来就能喝。

麦捆摞在地里晾晒一周,我和父亲用架子车套着我家棕色骡子,又忙了一天,才将两块梯田里的麦拉回原上。那是我跟着父亲最后一次在这山野上劳作。两年后,父亲去世,我家的两块梯田无人耕种,就此撂荒。

“你这个大学生,离开农村七八年了,还能吃得下咱庄稼人的苦?”许多乡亲看我和父亲在田里劳动,常拿这话跟我说笑。

没有生存的痛苦,就不会热爱生活。我那时正在大学校园里痴迷加缪和马尔克斯,觉得人活在低处,更容易看清生活的真相。

因为有十八年的乡村生活磨砺,不管平原还是山野梯田,农活对我算不上艰辛,我甚至能从汗水里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快活与充实。

多快啊,像儿时的一声喊山,瞬间被风吹散,当年那些高声大嗓跟我开玩笑,善良、憨厚的长辈,如今大都离世,永难再见,他们的笑声和话语却永远留在我心里。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山野上的事物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坐在树下,想自己在这里像我的先祖一样劳作,想一茬茬庄稼和在梯田忙碌的乡亲,想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无数伙伴。天上的太阳和云朵,似乎和今天与昨天,与许多年前并没有区别。

我在桐树的荫凉里,痴痴地望着眼前长满灌木与荒草的田地,山野上的事物汹涌而来,我脑海里纷纷扬扬,恍若隔世。

我真的曾是这苍茫山野上的一个主人吗?

一只草绿色蚂蚱静静地停在狗尾巴草叶上,一只灰色的趴在一片枯叶上,它们懂得用颜色保护和隐藏自己。七八只白色、黑色、褐色、带着花斑的蝴蝶,在星星般散开的野菊花上飞来飞去,有的像停在花朵上歇休、思考,一动不动,有的落下又飞起,不停在花朵与花朵间飞舞,如无法安静下来的顽皮孩童。两只野鸡忽然从草棵里扑棱着蹿上槐树梢,咕咕声划破山野一小片寂静。脚前,一只蜻蜓悬浮在空中,似乎想落到一片草叶上,又犹豫着。薄而透亮的翼轻轻颤动,能隐隐听到薄翼划动空气的嗡嗡声。

我喜欢这种原始和寂寥,有些苍茫,没有任何外物打扰与污染的山野气息。我安静地看蜻蜓、蝴蝶、蜜蜂在花朵、草叶上起落,看一条褐色的节节虫扭动身躯,从草棵下的阴凉里慢慢爬到阳光处,又折身向另一小片阴凉里缓缓移动。三只比黄豆略大的瓢虫,趴在两片冰草叶上,我用手指轻轻弹一下叶子,它们仍然趴着不动,深红色的身躯和圆圆的黑色斑点,那么美。

山野的寂静里,其实隐藏着勃勃生机,各种生命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无拘无束地生长着,即使一朵无名小花,都开得那么精致而热烈。大地上的万物都有自己的声音。明人张继儒曾历数:“论声之韵者,曰溪声、涧声、竹声、松声、山禽声、幽壑声、芭蕉雨声、落花声、落叶声,皆天地之清籁。”我知道,有些紧贴大地的鸣唱,只有用心听,才能听到它们细小的声音。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声音的容器,也是巨大的音箱。万物自然和谐之音,被俗世刀锋般粗硬、尖利的聒噪肆意篡改、覆盖,在城市,刹车、喇叭、电钻、挖掘、铁轨振荡、高架桥轰鸣……人常年累月被不舍昼夜的噪音挟裹、淹没,那是听觉与精神的双重揉搓,想安静下来,不浮躁不焦虑是何其奢侈和艰难。

世间繁花与沧桑,不只眼看,也应学会聆听。

两只灰兔一闪一闪从那边的草丛里蹿过来,离我约五米,突然停住,仰起半个身子,屈起两只前爪,聆听,观察。我坐着没动,它们似乎远远就感觉到了我的气息与存在,倏地转身,一颠一颠钻进了远处的草丛。

一只灰松鼠,翘着长尾巴,在盖塄上顿了一下,倏地蹿下来,消失在草丛里。

我每天早晚在原上田野里行走。田野上大片大片的茴香正在开花,玉米在扬花,还有土豆花,田间地头开满各种野花,为什么看不到它们的身影?是年复一年的化肥、农药、除草剂催逼着它们不得不逃到这荒无人烟的山野吗?也许吧。

梯田里,盖塄上,到处是一丛一丛酸枣树,已过大暑,枝丫上缀满绿豆大的青枣子,有的枝杈还开着米粒大的黄色小花。蜜蜂在嗡嗡声里起落,一群一群。

二哥已拐到下边的梯田。我在树下迟迟不愿起身。我喜欢像童年和少年时代一样,用自己的心灵感受这苍茫的世界。

酸枣树上,去年成熟未脱落的红酸枣,一颗颗,像圆圆的红宝石,还缀在碧绿的枝叶间,被绿色衬得更鲜红,看上去仍保留着去年深秋成熟时的汁液与色泽。我顺手从身边一丛酸枣枝上摘下一颗,放进嘴巴,它的味道已经被时间,被山野的风和寂静带走了,看着饱满水灵,实际是干枯的,一丝味道都没有。

小时候,深秋时节和同伴在这山野梯田里拾猪草,割牲口草,红酸枣和紫黑天天果,是我们最喜欢的浆果。酸枣酸酸甜甜,枝上长满小尖刺,易扎伤手指,但伤痛挡不住味蕾诱惑。四年前仲秋回广州,我在城里一家食品店,看到有酸枣卖,装在透明塑料罐里,一颗颗红润、饱满,往嘴巴里放一颗,牙齿轻轻一合,酸甜汁液就会迸溅满嘴的诱人。我二十块钱买一小罐带给女儿,让她尝尝我小时候吃过的山野小果。

正低头想着,侄儿手里挥着一条灰白色蛇皮让我过去看。他出生时,这山野已经撂荒,这里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好奇的。

蛇冬眠后蜕下的皮,是一味中药。小时在梯田拾猪草,常能碰到蛇皮,积攒几条,拿到药铺换了钱,转身就进小商店买水果糖。一毛钱五六粒糖,享受过甜蜜味道,花花绿绿的糖纸舍不得丢,一张一张捋平,夹进书页。

侄儿不晓得这远山近岭上的每一块梯田,都是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哪片山野上拾柴火,哪一片梯田盖塄上酸枣树多,哪种草猪爱吃,什么草割回去喂牲口,我心里都有数。

梯田里野兔多,旱獭更多。旱獭糟蹋庄稼。父亲常让我来梯田里放打旱獭的夹子。夹子像弓箭,是我们兄弟几个手工制作的,箭头是削尖的筷子粗的竹棍,夹子安放在旱獭可能出没的地方,它在地下一拱土层,压着弓弦的石头一松,啪一声,箭穿过土层插住了旱獭的身体。

少年时代,还不兴化肥,种田全是有机粪肥。从原上往山下梯田运送粪肥费劲,场院附近废弃的窑洞里,养着六七圈羊,一圈近百只,每圈羊指派一个羊倌,负责放羊和垫圈。所谓垫圈,就是每天在羊的屎尿上垫一层干爽的黄土,一天一次。和着屎尿的粪土半月会垫尺许高,清出来就是种田的有机肥。

父亲当过两年羊倌。夏秋时节,水草茂盛,放牧分早晨和下午。下午放羊常是我的差事。四点多放学回家丢下书包,一把镰刀,一块凉馍,一路冲下山,把羊群赶到没有梯田的坡洼和山沟里,只要它们埋头在草坡上吃草,不往庄稼地里跑,我就可以尽情疯玩。和同伴在山溪里游泳,在一浪一浪尖叫里追打戏闹。太阳即将滑落山巅,我在口哨声里收拢羊群归圈。春冬时节,山野蒿草干枯,有时积雪盈尺,羊群在山野里跑一天也吃不饱,回圈后还要喂些干草。这个季节,我只有周末才能帮父亲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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