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南渡与江南读书人
作者: 熊召政衣冠南渡与江南读书人
一
中国历史的进程,大致可分为中原、中国与中华三个阶段。中原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从远古的夏、商、周到秦、汉,以及中古的唐、宋、元、明乃至近代的清朝,无不定都于中原。在秦岭、太行山和燕山山脉的两侧,以及有着众多支流的黄河中下游两岸,皆为中原的范畴,涵盖今天的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诸省。除了奠定江山社稷的中央政权,孕育中华文化思想内核的先秦诸子百家,十之八九也都诞生于中原。古人说“得中原者得天下”,是因为这里人口稠密,人才辈出,交通发达,物产丰富,占据了中原,就取得了号令天下的绝对优势。
在历史中,中原不仅仅是一个地域的概念,更是一个文化的象征。从商代开始,在它的首都朝歌就可以获得丰富的物质生活以及高级的精神享受。这是一片政治色彩非常浓郁的土地,圣贤们要么掌控了国家的权力,要么拥有了化育苍生的能力。一代一代的人民,从婚丧嫁娶、祭祀仪典中建立了生活的秩序与传统;而一代又一代的统治者,也从兴亡盛衰、时序更替中认知了自己的宿命。中原是真正的文化高地,是中华文明诞生的摇篮。
当我们理解了中原的重要性与特殊性,好奇心会驱使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中华大地上,还有没有另外的地方能与中原媲美呢?
回答是肯定的,有!这个地方叫江南。
二
少时读唐诗,有两首诗读一遍就记住了,第一首是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第二首是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两首诗词,第一首描写的是风景,第二首描述的是人文。因为白居易《忆江南》表达的缱绻深情,我想到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想到了柳永的《望海潮》。无论是富春山居,还是钱塘江潮;或者是剡溪访友,还是枫桥夜泊,都令我心向往之。因为杜牧的《江南春》,我又想到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李白,想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陆游。南朝以及后来历朝建于江南的重要寺院,我差不多全都参访过了,无论是“悲欣交集”的李叔同,还是“僧衣葬我”的苏曼殊,都让我体会到了沉浸在暮鼓晨钟里的诗意。后来,读到唐代韦庄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如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韦庄对于江南,可谓爱之弥深了。王粲在《登楼赋》中这样表达:“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他的意思是说:再美的江山,只要不是我的故乡,我也不愿久留。透过诗句看作者背后的人生,王粲表达的是一种“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句)的政治情结;韦庄表达的却是一种“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句)的文人情怀。通过历代诗人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中原是读书人心中的“故国”,而江南则是他们念想的家园,或者更诗意一点说,江南是中国文人的梦,是他们心中温暖的乡愁。
三
江南,作为一个地理概念,有着很大的伸缩性。从广义上讲,凡为长江之南,皆为江南。但人们从心理上接受的,则是狭义的江南,即今天的江、浙、沪及赣东、皖南一带。它的地域面积,比以河南为中心的中原甚至还要小。最为明确的江南概念,始于唐朝,贞观元年(627年),分天下为十“道”,其中有一个“江南道”,但辖区的范围限于长江中下游,并不包括浙江。那时的苏杭一带,属于浙江西道。如果浏览历史,我们就会发现,行政区划的江南、地理概念的江南与文化范畴的江南,三者不尽相同。我心目中的江南,就是文化范畴的江南。
同一种文化的根脉,同一种人性的历史,注定他们聚居地文化的唯一性与独特性。但是这种文化的坚持与演变,也会受到气候与地域的限制。
江南处于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的地区。据竺可桢先生《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一书所言,中国气候有着从暖湿逐步变得冷干的总趋势。相比于黄河流域,长江上游地区,江南的气象灾难就少了许多。但它仍不可能独善其身。有关资料显示,距今5300年至4000年的良渚文化,在钱塘江与太湖流域的突然中断,就是与降雨量增多,导致海平面上升而引发的特大洪灾有着直接关系。
比之岭南的温热、塞北的干冷,以及中原的冷热不调,江南在五千年中国历史中,是气候最好的地区,不是没有灾难,而是没有经历过灭顶之灾。四季分明,冬有雪,夏有雨,气温最高的时候,也是雨水最为充沛的季节。日照与雨水,保证了农作物的茁壮成长。太湖熟,天下足。从宋朝开始“国家根本,仰给东南”,兹后,江南一直是国家的经济中心。
温和的气候,充足的水源,宽阔的平原以及绵延的丘陵,使江南成为中国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从春秋战国时代开始,江南的人口一直都在增加。甚至中原的战乱,也往往会给江南带来繁荣的福祉。
四
有一个历史名词叫“衣冠南渡”。对于江南来说,这个词意味着文化的升华、人口的红利。为什么这么说呢?
衣冠南渡一词出于唐代史学家刘知己《史通·邑里》,原指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大批中原士族随着晋王室背井离乡,迁徙到江南居住。此后,这个词语成为熟典,专指为躲避战乱的中央政权在中原无法坚持而搬迁到江南,随行有大量的官僚及贵族。
在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衣冠南渡,一共发生过三次。第一次是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第二次是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第三次是导致北宋崩溃的“靖康之乱”。
永嘉之乱发生于晋怀帝当政时的公元311年(永嘉五年)5月27日;安史之乱发生于唐玄宗在位时的公元755年(天宝十四年)12月16日;靖康之乱发生于宋钦宗登基的第二年即公元1127年(靖康元年)。这一年春节,北宋首都汴京被女真人的部队攻陷,徽宗赵佶、钦宗赵桓父子二人被金军掳入大营。这三次衣冠南渡,前后相隔了800余年。晋元帝司马睿逃离洛阳,渡江至南京(当时称建康),建立了东晋;安史之乱后,离开中原的唐皇室也是逃至南京(当时称金陵),建立了南唐;靖康之乱后,徽宗的九太子赵构仓皇南渡,在临安(今杭州)建立了南宋。经过这三次政权及士庶的大规模南移,中国的经济中心,最终也从中原地区转移到了江南地区。
尽管从良渚文化中,我们看到了太古时期在这一片水乡泽国升起的文明的曙光;从《越绝书》与《吴越春秋》中,我们可以窥测春秋至战国时期,这一地区诸侯的此起彼伏,经济发展的盈虚消长,但从总体上看,远古的江南仍然是潜龙在渊的蛰伏期。晋元帝的第一次衣冠南渡,从文化角度看,则是江南的里程碑式的事件。东晋政权大约持续了100年的光阴,兹后的江南转入南朝。南朝是宋、齐、梁、陈四个朝廷的总称,总共有170年时间,四个朝廷最长的国祚(读“作”zuò)95年,最短的只有23年。昏庸的皇帝,短命的君王,多半都成为历史的殷鉴,后世的笑柄。
但我们不能不看到,政权在哪里,中心就在哪里。之所以会有“条条道路通罗马”这样的说法,不为别的,就因为罗马一度是整个欧洲文明的中心。在南北朝时期,分裂的中国形成了两个中心,一个是胡人政权控制的中原,一个是以汉人政权控制的江南。北朝历经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皇帝均出自鲜卑族。北朝的统治者们采取的文化政策往往互相抵触,北魏极力推动汉化,北齐又竭力保持胡化,但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胡汉融合。以儒家为主、道家为辅的中原文化,遭到了空前的挑战,留在中原的缙绅贵族为求生存,不得不放下身段,与胡人的统治者小心翼翼地进行沟通与交涉,文化的优越感丧失净尽,优雅的君子变成了威权的难民。结果,经过几代人的改造,中原的士族几乎消失殆尽。
而此一时期的南朝,虽然每一个王朝都很短暂,但所有的皇帝几乎全是汉人。在中原遭到摧残的汉文化,在这里却得到了很好的保存、传承和蓬勃的发展。我们今天说,中华文化是中华大地上所有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但无可否认,中华文化的主干是汉文化,它最初的摇篮在中原。衣冠南渡之后,江南承继了汉文化的根脉。如果说,中原是汉文化的原乡,江南则是汉文化的第二个故乡。
在公元3世纪到6世纪之间,中原的“胡化”与江南的“汉化”,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人文风景南北相同的,就是佛教开始大规模进入中国。北朝的佛教自鲜卑人创建的北魏开始,开凿了很多石窟,如云岗石窟、洛阳龙门石窟等等。而在南朝,无论是萧梁还是刘宋,甚至纨绔子弟一样的陈后主,以及南朝之后仍离不开江南的喜怒无常的隋炀帝,对佛教的痴迷都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我曾说过,风俗自下而上,风尚自上而下。皇帝的嗜好与推崇,是对社会活动的最大引领。皇帝既然佛不离口,达贵官人便争相皈依,甚至舍家为寺,老百姓也无不捐资建设丛林。杜牧所言“南朝四百八十寺”并非虚言。那一时间,不仅仅是在江南,被南朝控制的上至巴蜀、中据荆楚及下依吴越,都沉浸在寺庙建设的热潮中。至今,在长江流域还能看到一些保存下来的南朝寺庙,如四川新都的宝光寺、重庆北碚的缙云寺、湖北当阳的玉泉寺、江西庐山的东林寺等等。当然,保存最多的南朝寺庙,还是在江南的核心地区即现在的江浙一带。
南北朝时期,是佛教进入中国的第一次浪潮。所不同的是,北朝佛教保留了印度佛教的洞窟朝代。而在南朝,佛教不再只是存在于山野,而更多地进入了城市。洞窟的佛像有时会遭受雨水侵蚀,长满青苔,甚至坍塌;但建在城中的寺庙却有众多僧人拂拭照料,常常焕然一新。中原与江南两地的统治者们,由于文化的选择与民族的禀赋,接受佛教也表现出不同的特点。胡人更多地选择了继承,而汉人选择了创新。这种选择不仅仅表现在形式上,还表现在理论上。
天台宗的创立,应该是佛教中国化的第一个里程碑。出生于湖北公安县的智顗,俗姓陈,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由于厌恶尘世,很早就出家为僧,他虽然出生在江汉平原,但他出家后的活动范围,基本是在江浙地区。由于他留心佛理,对《妙法莲华经》钻研尤深,经常在金陵、临安、扬州等地大寺中讲座,其盛况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先是名动京师,继而闻名朝野,先后成为四朝“国师”。他曾为陈后主与隋炀帝剃度,作了一个姿态性的出家仪式。隋炀帝尊称他为“智者大师”,这在当时也是一个非常轰动的事件。智顗是政统与道统以及民众都尊崇的大师。他发展了自己的老师慧思“一心三观”的理论,认为我们看到的世间有三千种,每一种都存在于自身的“一念”之中,这就是著名的“一念三千”之说。在他的思想弘扬中,中国佛教的第一个宗派产生了,这就是天台宗。
这个宗派因为发脉于《妙法莲华经》,因此也称法华宗。智顗喜欢天台山,得到皇家的支持,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国清寺。以他常住的地方命名,所以这个宗派也叫天台宗。湖北有三个人,他们的家乡在荆州,但一生的事业在江南。第一个是伍子胥,他从楚国逃难到苏州,帮助吴王阖庐成为南方霸主;第二个是智顗;第三个是陆羽,他在杭州写出《茶经》。在佛教领域,智顗是一位承前启后的大师,是佛教中国化漫长道路的开拓者之一。因为他的功绩,世人称他为“东方小释迦”,把他称为“中国的释迦牟尼”,在他之前的僧人中没有,之后也没有。
现在经常听到有人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以藏族人为代表的诸多兄弟民族,信仰是非常坚定的。汉人的信仰,波动性比较大,从无到有,从怀疑到狂热,又从狂热到平淡。从庙堂到民间,又从达贵官人到普通民众,此起彼伏,潮涨潮落。尽管这样,我们仍然可以判断,江南地区的佛教信仰,较之其他的汉人聚居区,还是要高出许多。这一点,也可以归功于衣冠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