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陶渊明的信

作者: 周实

写给陶渊明的信0

周实

靖节先生:

何德何能,劳烦你至梦中慰问。

醒后,再读你的诗文,更是深切地体会了南宋词人辛弃疾为何那般强烈地感受着你有力的生命:“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

你真的是绵远,悠长,转山,绕水,浩浩泱泱。

辛弃疾一生留得有词作六百二十六首,其中与你相关的,数数就有六十首,可以说是每十首中,就有一首与你有关。看他这首《念奴娇》,又怎样地评价你:“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这是千古一人的评价。你担得起这个评价。

你的这个“靖节”的谥号是你好友颜延之在诔文中为你起的,你在地下若是有知,想必早就知道了。可惜的是颜延之兄在他这篇诔文之中主要褒扬的是你的气节,对你所留下的诗文却未进行充分肯定。

最初惊喜地看见你的、肯定你的诗文的,是一百多年之后的、南朝的昭明太子萧统,他不但亲自为你编集,为你作序,还为你写了一篇传。他在序中这样夸你:“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

“独超众类”“莫之与京”,在他眼里,你是伟大。人生难得一知己。你是否也这样感叹?

他为你编的《陶渊明集》是第一部中国文人所拥有的个人专集。

他虽然是一个太子,生在皇家,却是文人,他是为文而生的。

2011年12月5日晚

靖节先生:

好。昨晚太晚了,今晚再继续。

在写你的文字中,人多写到这一段,说你担任彭泽县令,到任八十多天时,浔阳郡遣督邮至,属吏说:“当束带迎之。”你叹道:“我岂能为五斗米而折腰向乡里小儿。”遂解印去职,赋《归去来兮辞》。

你的这种清风傲骨,你的这番言行举止,成了后世很多文人坚守自我的独立精神。

与你最像的就是李白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看,多像,语言都像。

还有孟浩然:“赏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

还有杜甫:“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

还有高适:“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梦想旧山安在哉……转忆陶潜归去来。”

还有白居易:“先生去已久,纸墨有遗文。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

还有欧阳修:“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还有王安石:“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个而已。”

还有苏东坡:“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苏东坡还这样赞你:“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人贵真,诗亦贵真,诗真乃由人真而来。他说你的这八个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也是说得极为准确。只是他把你的诗放在李白、杜甫之上,我就觉得有点过了。文学的山峰是一座座的,并非谁在谁之上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是这个意思吧。

2011年12月6日晚

靖节先生:

还是继续昨天的话题。

昨天说到你的影响,也有些人说你不好,说你深受老庄的影响,颓废,虚无,自由散漫,对后世的影响消极。关于这一点,你也有知己,比如梁启超先生,看看他是如何说的:“当时士大夫浮华奔竞,廉耻扫地,是渊明最痛心的事。他纵然没有力量移风易俗,起码也不肯同流合污,把自己人格丧掉。这是渊明弃官最主要的动机,从他的诗文中到处都看得出来。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小看了。”又说:“乙巳年之弃官归田,确是渊明全生涯之一个大转捩。从前他的生活,还在飘摇不定之中,到这会才算定了,但这个‘定’字,实属不易,他是经过一番精神生活的大奋斗才换得来。……何以见得他的生活是从奋斗得来呢?因为他物质上的境遇,真是难堪到十二分,他却能始终抵抗,没有一毫退屈。”

“精神生活的大奋斗”,这话说得真的好,不是知己,怎说得出?

他仿佛就看到了你在仕与隐之间,如何纠结,如何徘徊,如何恶梦初醒般地一声惊呼:“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田园将芜”,朝政不修,仕途何求?“心为行役”,行尸走肉,出仕何用?“今是昨非”,改弦易辙,做自己所喜欢的事,做自己所能做的事,怎是消极和颓废?实事求是,何其之难,由此可见一斑了。

2011年12月7日晚

靖节先生:

提及“精神生活”四字,自然想起你的诗文,想起你的《归田园居》: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每次,读你这首诗,我就仿佛听见你说: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就无法与混浊的世俗和谐相处融洽协调。我天生地喜爱山野,偶尔落入红尘之网,转眼就是三十年了。到处旅行的鸟眷念原来栖息的树林,池中游水的鱼想念过去居住的深渊。我也无法忘怀故乡,打算到荒芜的南部耕作,顺应自己本来的天性,归守那片自己的田园。那里,宅地有十余亩,草屋也有八九间,檐旁植有榆树柳树,前院种着桃和李。远方的村落朦朦胧胧,笼罩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左飘右绕,随着晚风。幽静偏僻的小巷里不时有狗汪汪叫,枝繁叶茂的桑树上也有鸡在喔喔啼。我家的前庭干干净净,还有几间空着的房间。长久以来的这个我,一直生活在笼子里,现在总算返回到我喜爱的自然了。

这是你的夫子自道。

了解了你的精神生活,也就知道你写的桃花源在何处了,它就在你心灵深处。

2011年12月8日晚

靖节先生:

你的诗,还有这一首,也是我极喜欢的: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尤其是“心远地自偏”,真是充分地写出了精神与现实的某种关系,心灵与社会的某种关系,文学与其他种种时髦的某种关系。

为何说“某种”,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当然,也有能辨的,比如朱光潜先生,在他所著的《诗论》中,就曾写有一段文字涉及你的这种“心远”:“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澹’,不知道这‘冲澹’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他的身世如我们在上文所述的,算是饱经忧患,并不像李公麟诸人所画的葛巾道袍,坐在一棵松树下,对着无弦琴那样悠闲自得的情境。我们须记起他的极端的贫穷,穷到‘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他虽不怨天,却坦白地说‘离忧凄目前’;自己不必说,叫儿子们‘幼而饥寒’,他尤觉‘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他逼得要自己种田,自道苦衷说:‘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他逼得去乞食,一杯之惠叫他图‘冥报’。穷还不算,他一生很少不在病中,他的诗集满纸都是忧生之嗟。《形影神》那三首诗就是在思量生死问题:‘一世异朝世,此语良不虚’,‘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求我胜年欢,一毫无复意’,‘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苦缠’,‘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诗句都可以见出迟暮之感与生死之虑无日不在渊明心中盘旋。尤其是刚到中年,不但父母都死了,元配夫人也死了,不能不叫他‘既伤逝者,行自念也’。这世间人有谁能给他安慰呢?他对于子弟,本来‘既见其生实欲其可’,而事实上‘虽有五男儿,总不爱纸笔’,使他嗟叹‘天运’。至于学士大夫中的朋友,我们前已说过,大半和他‘语默殊势’,令他起‘息交绝游’的念头。连比较知己的像周续之、颜延之一班人也都转到刘宋去忙官,他送行说:‘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路若经商山,为我稍踌躇’,这语音中有多少寂寞之感!”

2011年12月9日晚

靖节先生:

关于“心远”,其实我也能言一言,我也非常想与你言。至于言得好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我的水平问题,不好就算供你一笑。比如文学与政治,我就想起有一次,我和某人的一段对话:

他问:你老婆怎么看你所写的这些东西?

我说:一般来说,她不看,即使看了,也不说,也不问。

他问:为什么?

我说:她不看,她不说,她不问,就是对我写作的最大关心和爱护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她不看,她不说,她不问,我在写作时也就不用去担心她的所思所想,不用去看她的态度,不用去瞧她的脸色,这样我在写作时也就能够少些顾忌,就能放心大胆地抒发自己的奇思异想,写出那些在生活中难与人言的隐秘的东西,写出那些在交流中无法言说的神秘的东西。

他说:很奇怪,她是怎么做到的?能够不看不说不问。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因为她爱我,关心我,鼓励我,让我能够有时间有空间有可能尽情地亲近我的写作,让我在文学的时空里能够尽量地表现自己。

他说:她真好。

我说:那当然。

他说: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因为她的这个好,写点迎合她的东西?

我说:不是不能写,而是因为文艺女神不喜欢任何迎合的东西。她所喜欢的是奇思异想,是新颖的表达形式,是个人所独有的东西。如果不这样,她就会离你而去了。你所写的任何东西就与她没关系了。

文学与政治,好像也这样。

文学“心远地自偏”。

文学出自于自然的心。

这“心”虽然偏远于“地”,却未必就脱离了“地”。

文学若不“关心”政治,政治并无什么损失,至少没有大的损失。政治若是“关心”文学,文学就难以适从了,想适从也难得适从,要适从也适从不好。它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就像你在诗中写的“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文学不能脱离政治,但也不能迎合政治,从属政治,服务政治,变成政治的附庸,变成政治的仆人。

2011年12月10日晚

靖节先生:

又打扰。前信所以写那些,主要是因有些人说你写的诗与文没有关心当时的政治,没有关心国家大事,或者说是不太关心,即使关心也不太够。好像你一关心政治,当时的政治就好了。似乎你一关心国事,国家的情况也好了。你就真的没关心吗?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他们怎么就看不到?比如你的那篇《述酒》,鲁迅先生就这样说:“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对朝政还是留心。”又说,“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说罢,他还再三强调:“这‘猛志固常在’的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是呀,谁不关心政治?无论什么样的政治都关系到各人的利益,只是各人的关心形式会因各人的气质而异亦因各人的情况不同。比如朱熹说你的平淡:“渊明诗,人皆说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你歌颂行刺强暴的秦王的侠义人物荆轲,歌颂有坚强的斗争精神的夸父、精卫、刑天,倾向何在,岂不是很明显么?因此,鲁迅特别指出:“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我也觉得你很伟大。你那一篇《桃花源记》就成就了你的伟大。而你作为一介书生,一个又穷又病的书生,我还常想你的“金刚”你的“怒目”是出自于你的孤独是出自于你的无奈——不但进不足以谋国,而且退也难以谋生,于是就只剩下饮酒,剩下吟诗,剩下你的不合作,剩下在那诗酒之中,思接千载,时见遗烈,昂扬奋起,然后,感到吾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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