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地理
作者: 庞白北部湾一带海域,盛产南珠。西汉设合浦郡于此,距今已2200 余年。
——题记
比孤独更安静的南湾
在南方之南的北海,在北海的最南端,有一个无法再分解的海边小村,叫南湾。
南湾村的房屋,门多朝南而开,正对北部湾。清晨和傍晚,海风徐来,从屋顶掠过,然后沿着六十度角的山坡,“哗——”,就溜上村子后面的冠头岭去了。
北部湾是中国一年里正面迎接台风次数最多的地方之一,但是由于南湾这个地方后面正好有座冠头岭作依靠,台风到了这里,风力好像可以商量大小似的,显得破坏力并不强。往往,台风刚过,除了房前屋后挂下一些残梢断枝,村前的海水很快就清澈、平静了。而村子里曲折的通道,也还有些许积水,但看不出台风给村子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虽然行人稀少,但路边小店很快都陆续开门,门前、路上,没多久就已收拾干净。湿漉漉的空气中,咸水歌伴着流行乐,在清凉的风中,还原平静和安然。
数千年来,这个地方习惯台风的来临,正如习惯自己的生活。
南湾人的生活就是靠海过日子。他们祖祖辈辈,一条船,一张网,风里来,雨里去,皮肤黑且粗糙,眼睛亮而单纯。他们看天吃饭,但不怨天尤人。平日里生活也单纯,出海、收鱼、卖鱼,再就是愿意花时间打理自己住的地方,让屋舍规整、庭院清净和绿荫有序一些了。来南湾看风景的游人经过村子时觉得舒适,夸一声,村里的人听到了,表面上坦然,隐约里,还是有点小得意的。
来南湾看风景的游人渐多之后,南湾人把餐棚建在了门前的大海里,做起生意来。
餐棚由坚实的圆木搭建而成。若干根圆木,排着队竖着扎进海里,成了房子的“地基”。它们上面,横着铺设了一块块厚厚的木板,然后再用木板和圆木在这“地面”上搭起木屋,一间类似包厢的餐厅就大功告成了。几间相似的包厢连在一起,就成了游客吃饭、聚会的好去处。几间木屋连成一体,自然是为扩大面积,其实也为抵抗台风,不料却成为一道风景,更多的远远近近的人慕名而来。慕名而来的人看了风景,也要饱口福,更多人干脆就是为了面朝大海,亲自用网兜捞起店家暂寄养在海里的一条条欢蹦乱跳的鱼,“清蒸!”
从南湾村口进村,经过一间修在大榕树下的小庙,往右拐,跨过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石拱桥,然后左转,便来到一个也许是天底下最小的海湾。
海湾由草木茂盛的冠头岭环抱而成,宽一两百米,长两三里,是柔软的细沙和裸露的火山岩石杂陈的沙滩。沙是不含任何杂质的雪白的沙,石是光滑结实的黑色的石。习惯了水泥路的双脚,赤裸着从细沙上走过,软绵绵、麻酥酥的。
在沙滩上走着走着,走到海边,抬抬脚,便可以登上一块岩石了。一块连一块的岩石,一直把你引向大海。回头望一望来时的路,“路”完好地站在海水中,黑黑的,一块一块,独自屹立。而脚下的白沙,泡在海水中,隐约如白布一般,轻轻起伏,好大一匹!
大多数时候,这里游人不算多,海天间,有时甚至可能就你一个人,站在这沙滩上。远处的海里会有舢板慢慢滑过,头顶偶尔传来三两声鸟的鸣叫,太阳像一个道具挂在天上,那么近。你可以坐在任何一块岩石上,看海浪起伏,也可以随便找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躺下来。
静下来之后,会不由自主心生禅意。
天空是蔚蓝,是灰暗,天上有云,或无云,都无关紧要。像个傻瓜一样,让耳朵中远远近近、轻轻重重的涛声,左耳进,右耳出,让它们淹没和安抚我们一天比一天烦躁的内心吧。

在这山的拐角,海湾的深处,波涛的声音,轻柔而坚韧。
在这里与涛声相遇,像谁的手扣敲心扉,听得到心跳的声音,在一种厚实、辽阔的感觉中,渐渐降落。
比孤独更安静。
文昌塔是一条牛鞭
有些地方无法回避,比如故乡小镇乾江,又比如离乾江不远的文昌塔。
这两个地方我都回避不了。
对于我们乾江孩子来讲,文昌塔是一座奇怪的建筑。我们对这座奇怪的塔有过无数种猜测。那么高,那么尖,看起来威武,又不能住人,实在想不通建来做什么。有人猜是古时候打仗时用来瞭望,有人猜是大户人家建来拜神祈福,有人猜是当官的吃饱饭没事做建来玩,也有听过廉州故事的讲用来镇妖除魔(犀牛、老虎之类)。种种猜测,都有,就是没有后来我在史书上看到的来历。
文昌塔计七层,高34米,塔基外径约8.1米,壁厚约2.75米,位于廉州(现广西合浦县城廉州镇)南郊四里处之高坡上。
据明崇祯十年版《廉州府志·卷一·图经志·历年纪》记载,建文昌塔的目的是:“(文昌塔)址于城南之冈,累七层,高丈十,贯以阶升,外扃以环道,翼以扶栏,朱碧辉映,时有铮铮之声。峭出之间如文笔状,固一郡之望也。”建塔,是祈福出人才。而在旧版《合浦县志》中记述:建造文昌塔,是因为“此地无高冈,江流斜去,形家所忌”,由此造成“民无储蓄,科民亦寥寥”。于是,“乃请于抚,按造塔以镇之”。“塔名文昌,义取丁火之文明也”。南面方位属“火”,在廉州之南建文昌塔,实为选个风水宝地,期望廉州文明昌盛。
文昌塔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由廉州知府陈基虞主持建造。
陈基虞,字志华,号宾门,明代福建同安县人。万历十七年(1589年)进士,初授萧山县令,后为南雄府推官,还历任南京刑部曹郎、河南彰德刺史、广东廉州知府、广东粤东兵宪、广东按察司副使等,终年79岁。陈基虞性情耿直,不事权贵,为官清正。为减轻百姓赋税,他劳心劳神,颇得百姓称颂。
陈基虞还是一个热心建筑维护和修缮的人。他在各处任上都有不少保护古迹的事迹,在他退休家居后,还以一己之力,在同安水陆过驳交通枢纽之处,捐金修建起一座在当时差不多可以讲是改写了同安经济发展史的五显第一桥。
修建文昌塔,其实有两个故事在合浦民间流传更广。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古时合浦西门江常有水患,祸害民生。有一年,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头巨大的犀牛,犀牛有灵,进驻江中后,河水不但不再泛滥,而且平静、清澈,江边的庄稼获得丰收,老百姓得以安生。到明万历年间,官府赋税沉重,而官吏又残暴,以致民不聊生。奇怪的是,官府的差役每次到西门江附近的村落施暴,都被犀牛显灵吓得抱头鼠窜,非死即伤。
恼怒的官吏们不甘心,想了个奸计,征夫捐料,在河湾附近修建了文昌塔。塔既落成,太阳初升,塔影如鞭,一鞭一鞭抽向河心,如抽在犀牛身上,使犀牛烦躁不安,无法安身,只好离开西门江。没有了犀牛保护,西门江畔的百姓又过上了被剥削的日子。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明代某年,廉州来了个“番鬼佬”(廉州人当时对外国传教士的蔑称)。这“番鬼佬”目光犀利,能看穿石头。有一次,“番鬼佬”来到江边,一眼就看出水里有头大犀牛。他知道大犀牛是灵物,预感有灵物的地方,日后必出大人物。“番鬼佬”自然不希望我中土出大人物了。于是“番鬼佬”便编造谣言说:“河湾中的犀牛是妖孽,不除去终有一天会祸害地方。”官府听其怂恿,便在河湾旁的山坡上建起一座酷似牛鞭的塔。塔落成后,太阳升起时,塔影像鞭子一样抽打向江面,使犀牛无法安生,只能逃往别处。因此,文昌塔在合浦民间被称为“番塔”。
小时候,我们一帮小孩常结伴去爬番塔。
登上文昌塔,廉州就在塔东、塔北,塔的南边,是连绵起伏的土丘——合浦汉墓群。向西望,可见南流江蜿蜒向大海方向流去,距塔数里的河边不远有一青砖灰瓦建造的小镇,那就是乾江。
乾江古称乾体,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之一乾体港指的就是此处。
我们少年时爬的文昌塔,塔身斑驳,风雨侵蚀的痕迹随处可见。塔梯没有扶栏,塔外又杂草丛生,坟茔林立,但这些都不足以消除我们一帮顽童的好奇。我们唧唧喳喳比赛爬塔只是为比谁大胆,谁爬得快,而不是什么登高望远、舒情感怀。现在想起来,当年小儿行径,危险之至,且不说没有扶栏之虞,单是塔身残旧,已是悬小命于一线。虽然也遭家里大人臭骂,少年时却不以为险,还是偷偷爬了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现在想来,顶着被骂,干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是何等快慰的事!如今一想起登塔,第一反应是危险。长大了,懂得胆小怕事和瞻前顾后了。真是越活越没劲!
工作之后,曾带朋友、同学去看文昌塔,算旧地重游,但是没有机会再登上文昌塔。文昌塔被修缮之后,登塔通道也用红砖砌封起来了。
修缮后的文昌塔在层与层之间皆嵌着白色莲花浮雕花边以衬之,塔身逐层缩小,以致在第七层缩成蹲坐于塔顶的一把枣红葫芦。塔身整体泛白,风门及边角朱砂漆之,红白相间,于朝霞中更加严肃、端庄,远远望去,如一条巨鞭竖于高坡,正欲打向江中。
多年后,我突然想,为什么冠着“文昌”之名的“文昌”之说流行不过“牛鞭”之说?为什么老人们更愿意给小孩子们讲犀牛的故事呢?想起这个问题,多少有些郁闷,不说也罢。民间的传说,细细想来,其实颇让人心酸怅然。
从汉朝走过
这一带是合浦县城廉州镇东南郊。这一带分布着一连串的村落:禁山、廉南、平田、杨家山、中站、廉北、甬口、堂排……
我老家乾江(原名乾体)紧挨禁山。小时候,我们捡树枝、砍柴、扒柴草,会到禁山、杨家山,或者中站,那一带树林茂密。树林里,有非常多的小山丘。我们自小就知道,那些小山丘是汉墓,埋着两千年前的人。我们那的人都讲,能把坟墓建那么阔大,是要埋大官。大官墓里自然有金银珠宝,越阔大的墓,陪葬的金银珠宝越多。平时也听大人讲过哪个村子的人盗墓发了财,哪个村子的人盗墓遇上不干净的东西疯了,哪个村子的人盗墓被抓判了枪毙。
按说少不更事,恐惧坟墓才对,但对我们这帮小孩来说,其实不然。我们只是害怕新坟,在树林里看到,会远远绕开。但是汉朝那些小山丘,是我们攀高、爬低、耙草、砍柴、玩耍的好场所。碰到一些因雨水浇淋溃塌暴露出来的宽大坟室,会忍不住好奇,走近去,探头探脑。墓室里,白骨之类是见不到的,破罐残砖多的是。小孩子不懂事,见没什么好玩,也感觉不到刺激,一声“撤——”,便跑开了。
长大之后才知道,那些“破罐残砖”都是两千年前的烧制物品,是考古工作者视为宝贝的东西。我去过一些博物馆,比如陕西历史博物馆,曾看见玻璃柜里垫着厚厚的绸缎,陈列着很多和小时候见到的一模一样的“破罐残砖”。后来,在合浦汉代博物馆参观一次,就禁不住笑自己一次:说不定哪一件就是我小时候见过并视之为“废物”的呢!
那些小山丘所处的地方,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合浦汉墓群。
合浦汉墓群,主要集中在合浦县城廉州镇东南郊,东西宽5.5公里,南北长12.6公里,约70平方公里的范围。经勘探造册编号的封土堆有1200座,而专家分析,地下的汉墓数量更多,估计在10000座左右。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文物部门配合基建发掘清理了400多座汉墓,出土文物逾万件。这些文物里有国家一级品21件,二级品156件,陶器、青铜器、铁器,玻璃器、玉石器等不计其数,“不少文物的精美程度,全国罕见。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在几乎每座汉墓的随葬品中,都发现了琉璃、琥珀、玛瑙、水晶制作的各种饰佩品或器皿。”(据新华网2003年6月25日《广西开发合浦汉墓群文化旅游资源》,作者:梁思奇)
合浦的汉墓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文物?据史书记载,之所以汉墓陪葬品多,是汉继秦风之故。风气如此,不奇怪。奇怪的是,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相对于中原而言,北部湾畔的合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边了。它是岭南地区的最南边。如此遥远的地方,竟然能留下如此众多的汉墓,不能不让人惊叹和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