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魔稻
作者: 沈希宏东方魔稻
袁隆平先生发明的杂交水稻,被誉为“东方魔稻”。杂交水稻的发明,一下子大幅度提高了水稻产量,为解决我国温饱问题作出了重大贡献,也为世界上很多产稻国家作出了贡献。
杂交水稻之所以能这么增产,在于杂交是两个个体的基因交流合作,可以发生杂种优势,杂种一代生命力强,生长旺盛,是我们生产上想要的。事实上,杂种优势在生物界普遍存在。我们平时在稻田里,也偶尔可以看见有几株鹤立鸡群的水稻,那就是水稻天然杂交的结果。所以摆在人们面前的难题是,怎么来加以利用。换句话说,怎么样来获得大量可以商用的杂交种子,怎么样把稻田的稻子全部变成鹤群。
俗话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科学家非常巧妙地设计了一个杂交水稻的三系配套系统,三系包括不育系、保持系、恢复系这三种不同的遗传工具。不育系主要为雄性不育,自己不能结种子,然而它找到了两个非常相配的伙伴:一个是保持系,保持系与不育系杂交,可以保持不育系的不育特性,这样就保证了不育系种子的获得;另一个是恢复系,也很神奇,可以恢复不育系的育性,也就是说可以获得杂交种子。一个保持本性,一个恢廓大度,这是杂交水稻的绝妙之笔。
袁老师为代表的水稻科学工作者,为此孜孜以求。最开始是在南广粘C系统里寻找三系配套,结果并不理想,保也保不成,恢也恢不好。1970年,一个必然中的偶然,终于在海南岛发现了一株野生稻的天然败育株,而后获得了成功。后来的研究证明,这一株野生稻的天然败育株,是细胞质基因与细胞核基因互相作用造成的不育。想来真是神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费了多少工夫,千万人中我终于遇见了你。最早的杂交水稻,正是很神奇地利用了这种细胞核与细胞质育性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
而后,神奇还在继续。1973年,我国又发现了一个新的水稻材料,这种水稻在低温时正常结实,在高温时变成不育。利用这个特性,可以使水稻在低温下繁殖种子,在高温下生产杂交种子,从而将原来的三系,进步为两系。
杂交水稻品种的名字命名,规定有个“优”字,比如有汕优、博优、中优等。两系的则规定含“两优”字眼。我想这个优字,代表了优势的优、优良的优,也代表了一种优于现在的期望。就如同有人在问,杂交水稻已经成功了,你们还在搞什么呢?
我们仍在优中选优。对于优势,是优胜劣汰,要像大浪淘沙一般去找到绝配。比如珍姑娘和密阳先生,它们绝配成一代风靡的杂交水稻品种汕优10号。还要扩大这种优势,比如进一步来利用籼稻与粳稻亚种间的杂种优势。而对于优良,包括更高产、更好吃、更健康、更好看,也都需要持续不断去研究去开拓。科研人员也还会继续技术原理上的创优创造,比如被称为一系法的杂种优势固定。
对了,杂交水稻诞生于1973年。我也是。
自在飞花轻似梦
杂交水稻是一个利用杂种优势的系统工程。
而水稻杂交,是传统水稻育种的第一步。就是根据选定的育种目标,选择两个不同的水稻,来进行异花授粉。比如说要选育一个优质抗病的水稻新品种,你可以选择一个品质好的,一个抗病的,来进行杂交。杂交能够实现基因重新组合,有机会把优质和抗病聚合在一起。
正常的水稻是自花授粉,雌花雄花同在一起。所以杂交就需要人工操作,在开花的时候,把一个品种的雄蕊去掉,把另一个品种的花粉抖落进来。也就是说,杂交的第一步是去雄。
去雄的方法有多种,最传统的是拿小剪刀把颖壳上部剪去,又不能伤害到花器官。然后用镊子把六个雄蕊一个一个除去,留下雌蕊,仿佛是一个小小的眼科手术。这样的去雄方法,需要非常专注,眼睛也得分分钟盯着。一般技术人员,一个下午也做不了十多个。另一个方法就是真空吸收去雄,通过一个真空棒吸,来吸掉雄蕊。这样效率高,一天可以完成很多不同品种的杂交。我在农大读书实习的时候,就跟着老师做过不少。当时还觉得挺好玩,呼呼一下雄蕊就被吸走不见了。我们还用温烫去雄,因为雌蕊与雄蕊对温度的敏感度不一样,把即将开花的稻穗收拾干净,用45度的温水浸泡5分钟,就可杀死雄蕊,而保持雌蕊的活性。
后来人们又在实践中发明几种新方法,效率更高了。一种是利用二氧化碳包住,温室效应下,稻穗很快就齐齐开花了,雄蕊伸出颖壳之外老长,然后用手指轻轻弹掉即可。另一种是在前一天完成剪颖,然后往稻穗上洒水。待第二天清晨,雄蕊已大部分伸出且变成了褐色,本身已经失活,也是用手指轻轻弹去即可。
把雄蕊去掉之后,用套袋套好,用别针固定好。同时记上两个杂交亲本的名称或者编号、杂交日期等,以便溯源。套袋是为了隔离,保证一个小空间的纯净,严防田间其他花粉乱入。然后就可以拿取另一个亲本的雄花,来授粉。已经开花的,需要轻取轻拿,以免花粉随手散落。有时另一个亲本还没开花,可以剪取待开花的稻穗,在水里蘸一下,用布条或者自己的衣角擦干。稻颖壳因为直接吸收了水分,很快就张开了。授粉时,一手把已经包好的套袋打开,一手把开花的稻穗靠近套袋上方,轻轻抖动。花粉就如毛毛细雨,洒落在套袋里头,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有一年春天在海南,当我跟几位年轻的调研人员讲解这些过程的时候,她们觉得奇妙也觉得好玩。她们努力走到稻田中央,轻轻用手指去弹了弹稻穗,对着阳光看了看,确实就看见了毛毛细雨,那是成千上万粒的花粉,或者说是最小的雨。她们乐不可支,自己也笑开了花。
杂交需要两个水稻亲本同期开花,专业术语上讲是花期相遇。简单说就是约好了,我俩什么时候见面。我和王志义见面于2000年前后,那时我们都还青春年少。为了培育更好的水稻,我负责在田间观察各种水稻的好与不好,他负责做水稻杂交。他的技术熟练,速度奇快。他拿一个眼科剪刀剪颖壳,刷刷刷的,好像是他在带领一穗又一穗的稻花,在指尖跳舞,真是一场自在飞花轻似梦。
水稻开花都是在正午。农忙季节,我们两个经常是顶着烈日,一天完成几百个水稻杂交,然后就在椰子树下打一会儿盹。顺便想了一想,今天的杂交会结出什么果。
禾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田有禾兮,禾也有枝。
水稻的枝叫作“分蘖”,《齐民要术》里称“分蘖”为“科”。如今农民也还称“分蘖”为“发科”。
科从基部茎节发起,主茎节上长出的是第一次分蘖,从第一次分蘖上又能长出来二次分蘖,是以一粒种子可以生长出多个分蘖。一个分蘖会抽出一个稻穗。古时就有“九穗十三穗,倘生于一干”之说。所以田间的水稻,看上去是一丛一丛的。
一亩田的水稻,大概有2万丛。一丛水稻长几个分蘖,就能算出一亩田有多少稻穗,多少产量。为此,农民在秧田育苗的时期,就注意培带蘖壮秧。秧苗就茁壮的自带分蘖了,等于是有先发优势,希望一块田里能多长些出稻穗来。
分蘖是受光照、温度、水分、肥料、空间大小影响的。一块稻田里,分蘖也不是越多越好,太多了会荫蔽,反而影响产量。而且后续长出来的分蘖相对弱小,有的甚至不能长成穗子。再而且,分蘖多了稻穗会变小,结实也会受影响。这也好理解,什么样的茎秆承受什么样的稻穗。如果七八十个分蘖,稻穗就会小得跟狗尾巴草似的。“先生者美米,后生者为秕。”一项重要的田间管理工作,就是烤田。等分蘖长到一定程度,就把田烤干,把田地晒得裂开,控制无效分蘖的肆意生长。

当年我开始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田里数分蘖。盛夏炎热的稻田,热浪滚滚,根本让人一分钟也待不住。我也得艰难地猫在田里,弯腰弓背地扒开一丛一丛的稻子数数,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六七,这个稻子有多少个分蘖,那个稻子有多少分蘖,分别记录。当时我从事新品种试验,来自全国各地的水稻新品种,都种在试验田里比赛。一亩多少穗,一穗多少粒,一粒多少重,需要通过取样的方法,来测算一块田的产量,这也是对一个水稻进行描述的基本功。数完分蘖量身高,数完稻粒称重量。大半年里,脑子嗡嗡嗡的,尽是些数字加减乘除,可是水稻的印象也第一次钻进了脑海里。
也是在我上班的第一年,国际水稻研究所的著名育种家库西博士来访,那是还是青年的钱前老师,兴冲冲地去田里挖了一株稻子来,满腿泥巴来到会议室。库西博士一看,哇,好神奇,一个不会分蘖的水稻。我们也都好奇,我也是第一次觉得水稻这么好玩。后来钱老师他们把这个不会分蘖的基因克隆了,发在《Nature》上,是我国科学家在权威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生命科学基础研究论文。
在工作中我也慢慢地去领悟,水稻作为一种群体植物,一定有它的社会行为。分蘖的强弱与多少,事关最终产量构成的穗数、粒数、粒重三因素,甚至稻米品质。总体上却是要趋于一个平衡的,有时候是要多分蘖,有时候是要大分蘖,因地制宜,因种制宜。我是偏向于培育一些多分蘖的新品种,这样的品种适合密植。想起曾经鼓吹过的万斤高产,主要就是密密密,密到人工去堆积,堆积成山。一定的密植是有道理的。
我还以为,多分蘖等于多分担,不用一茎之力,去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如此多样
千堆雪,万种稻。哲语说没有一朵雪花是相同的,水稻也是有千千万万种。
水稻世界里,比如按照生育期或栽培季节来分,有早稻、中稻、晚稻;按照类型来分,有籼稻、粳稻;按照直链淀粉含量来分,有粘稻、软米稻、糯稻;按照资源来分,有老品种、地方品种、栽培种等等。每一种分类,又都有成百上千的品种。而细到用某一个植物性状来划分,更是不计其数了。
水稻它比树古老,比山年轻。几千年来微风一样地成长和蔓延,使得我国的水稻资源非常丰富多样。位于杭州富阳的中国水稻研究所资源库里,就雪藏着七万余份各种各样的水稻资源。一排排整齐的铝盒子里装着冰凉的稻种,看上去神形相似,却各自身怀绝技。它们有的高产,有的优质,有的抗病虫,有的耐逆境。种在田里,高高低低的,披头散发的什么都有,“像是被狗啃了”。水稻不会走动,也不会交头接耳,好在科学家们懂得它们意思,会帮助它们实现一些目标。所以有的水稻看上去一无是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挖掘出了一个好基因,培育出了一个好品种。
遗传资源的多样性,给现代科学提供了更多可能。而多样性更多的意义在于保证物种本身的繁衍,保持与生态系统的联系。山水林田湖草,都是生命共同体,世间万物都是有联系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有可能会在美国的得克萨斯引起一场龙卷风。我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从事稻田的生物多样性研究。稻田的杂草,小虫子都是她密切关注的对象。某年某地田里的什么虫子少了,什么杂草多了,都会引起她的警觉。
确实,由于人类活动对自然的开发速度加剧,自然平衡受到了很大影响,每年都有数万种已知物种消失。为此,联合国大会专门确立5月22日为国际生物多样性日,就是为了保持自然系统的健康可持续,以自然之道,养万物之生。
同一个物种内也是如此,品种资源单一也存在相当风险。1970年美国杂交玉米大减产,原因就在于当时杂交玉米推广很快,一种叫作T型细胞质不育系产生的种子占了全美国玉米商品种子的85%,造成针对性的玉米小斑病菌T小种的大流行。有时生命就是这么不堪一击。我国在发展杂交水稻的时候就非常注意这点,在最早的野败细胞质杂交水稻基础上,先后研发出了印水型、红莲型、矮败型、冈D型等多个不同的不育细胞质,能够有效避免单一资源可能引起病害流行的隐患。
虽然我们说天下并不存在一个完美的水稻,然而生命的魅力在于多样,多种多样的水稻,也聪明地保持了某种和谐平衡。农民院士、云南农业大学的朱有勇教授,1982年就开始研究以生物多样性来控制植物病害,如在一个矮秆的水稻品种里种上几行高秆的品种,一块籼稻品种田里种上几行粳稻品种,来检验稻瘟病的抗性。通过18年1000多个试验,结果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由于品种遗传背景的差异,稻田的病虫抗性得到了显著提高。有勇有谋的生物多样性试验,回答了一个“和谐共生”简单而又复杂的科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