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影像

作者: 杨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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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春燕

往事萦怀,上海勾魂。深秋季节,跳上高铁去上海,找上海,多么惬意。手指夹着“快乐羊羔”当作礼品赠予我的紫色上海交通卡,进入上海地铁站,耳边传来“阿拉伊拉”的沪语,我觉得这不是上海。直到熟门熟路穿过上海烟火气息浓郁的四川北路,来到“快乐羊羔”虹口祖居老宅,一个人踩着暗红色楼板,轻手轻脚推开长久没有人住的亭子间那扇门,像打开上海弄堂的影像,分外陈旧的地板夹杂一点点霉味儿,这才是真正的上海老面孔。 我站在亭子间的窗户边往下瞄,原来这里就是“快乐羊羔”。能瞧见弹棉花的、磨剪刀的、卖白兰花和栀子花的地方。在狭窄幽深的弄堂里,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顶,看不见他们的脸。

虹口区曾经拥有最多的日式民宅,大多数楼下堂客间和楼上的前楼都有拉门,专门放榻榻米的,楼梯中间地带就是亭子间,楼下还有厨房和卫生间。亭子间位于厨房和后门的上方,前后门打开就是穿堂风。亭子间不隔音,夜晚不用贴墙根儿,邻居家夫妻俩对话不想听到都不行。女的说:“问侬姆妈要点铜钿。”男的说:“瞎三话四,侬哪能拎勿清啊。”五更半夜,上海没有鸡叫,传来的是痰盂上“叮叮咚咚”的声响。八十年代出生的上海人,大部分还是晨起坐在痰盂或者马桶上的。天色透出一片光影,先是送光明牛奶的人来了,接下来就听到刷牙和漱口声,再清清嗓子。“快乐羊羔”姆妈大嗓门:“今朝小鸡毛菜老好哦,瞎其便宜。”楼上男邻居踢一脚自行车出门,香烟灰派立司西装裤,稍微宽松的裤脚,烫线淡,很标致的上海男人行头。

八九十年代之前的上海,带亭子间的日式和石库门老房子很多,“快乐羊羔”家的亭子间像是一个招待所,除了她住过几年以外,来上海的三亲六戚和外地搭的上搭不上的朋友都在亭子间住过。这里,也做过悔婚逃亲的避难所。数年后,亭子间里发现了那个青葱一样的姑娘,写给自己心上人炙热燃烧的情书。看来,时有传来缠缠绵绵苏州评弹的亭子间,也可以风情万种、千娇百媚。

秋不秋,冬不冬的,缠绵不休。深秋的银杏树叶先是给自己穿上一条窄边金黄色的波浪裙,然后由绿转黄,风过处洒下一地碎金。汲取千年日月精华的古银杏树,千年的遇见,枝枝叶叶断然不会离情。大地色的银杏果一嘟噜一嘟噜的,但看不出成熟的迹象,这些结满了光阴故事的果儿,俯瞰变迁中的城。

在上海找上海,上海是谁的上海呢?都说外地人最爱繁华喧嚣的南京东路,南京东路步行街到外滩很近。行走在上海,你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喇叭里响起“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抹不去的血雨腥风,南京东路328号门前墙上砌着“劝工大楼遗址”字样。328号就是雅戈尔大厦,1947年劝工大楼血案发生于此。泰康食品店门前的纪念碑犹如历史遗迹中的沉重印记,牢牢镇在南京东路步行街的尾端。泰康食品店曾经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一个分区捕房,也叫上海老闸捕房。

南京东路步行街不仅商铺云集,更辐射到周边的老上海中资金融街——北京东路。这条路起初是“领事馆路”,路东端附近是英国领事馆,俗称“后大马路”。

花开花谢中书香不败。福州路,这条路因附近有基督教伦敦会传教教堂,又称布道路,或者教会路。1865年12月,它被命名为“福州路”,俗称“四马路”。福州路路南的久安里是清末民初上海滩高级妓院“书寓”“长三堂子”的集中地。时光轻轻拂去旧日红尘,福州路矗立起气度非凡的“远东第一书店”上海书城。

老上海人最爱四马路的理由,自然少不了福州路343号粤式特色的杏花楼。在上海这座移民城市,广东美食占据上海滩大半个江湖。我光临福州路次数最多,浙江中路路口,清光绪年间兴建镇扬菜系,1905年正式命名的老半斋酒楼,鲁迅、柳亚子、于右任、王韬、施蜇存等都曾到老半斋一饱口福。雪菜烩面当属面中经典,用猪大骨、昂刺鱼和鸡骨熬制出清亮高汤,一碗面下肚,鲜香醇厚,回味无穷。要讲力道,要拉场子摆派头,想醉就醉,也可以春季来老半斋招摇一把刀鱼面,一碗面一百铜钿。

位于福州路343号的杏花楼是上海滩最高龄的粤菜馆。杏花楼的前身是广东人胜仔1851年(清咸丰元年)开设在虹口老大桥直街的“生昌咖啡馆”,经营广东甜品,也包括早年的西菜。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来上海打拼的广东人越发多了起来,杏花楼生意兴隆,并增加了酒菜等项目,远近闻名。在清末民初的书刊中经常出现“杏花楼”字样,如1906年英租界华南公议会刊印的《华南行名簿册·英租界番菜饭馆》一节中,就出现了粤帮菜馆“杏花楼”之名。1922年出版的《上海指南》中也记载着“杏花楼”字样。后来的人曾品论,上海川菜馆不知几几,调味之精,当推都益处首屈一指,粤菜则以杏花楼为最佳。逐渐地,广东人在上海的餐饮市场占据了不小的份额。

外滩向北五百米的十六铺,见证了红色火种在时代夹缝中的燎原。自20世纪90年代起,三十多年间,黄浦江上拥有了12座大桥,14条隧道,但依然有人愿意坐摆渡船,2元票价,只需六七分钟就可往返于浦东、浦西间。

对本地人来说,坐轮渡是他们最便捷的过江方式,而对我们,则是怀旧。渡船像个仙公,大踏步迈进连绵不绝、一朵白浪追逐着一朵白浪的黄浦江,太阳辣时,江面金光伴着银光闪烁跳跃,奔向大海。千年黄浦江洗炼出岁月的变迁,从如雪浪花中,你能感受到当年黄浦江的气息。

早先的十六铺非常热闹,码头候客室人很多,还有一个扩音喇叭助兴。喇叭里播放着《社会主义好》等革命歌曲,还有北方人和南方人都心醉神迷的《小二黑结婚》等电影歌曲,连码头附近的居民都会唱一嗓子沪式《小二黑结婚》。十六铺,一个在黄浦江上陪伴了上海百年的码头。上海,面向大海,南北海岸线的中点,无数人曾从这里走上码头,融进上海。人们在这里南来北往,漂洋过海。它是终点,也是起点,如今过往的已成历史,十六铺只剩了这个轮渡站。

到上海第二天近晌午时分,当头一棒,地砖被欢快落下的雨点击打着,啪啪声极响,有点键盘侠们敲打键盘的感觉。“上海的天气预报也会不准?”我忍不住抱怨一句,只当上海在跟我矫情好了。酒店里8块钱租一把雨伞,出门直奔二号地铁,一站路即可到达闹市中的繁华——静安寺站。

地下一转圈的美食,突然很想吃咖喱。老上海其实是有印度餐厅的。新中国建立后,经营餐厅的印度人打算撤退,上海人希望他们将咖喱的配方留下来,印度人小气,不肯。这可难不倒上海人,抓住咖喱的重点是姜黄素这一点,上海调味品厂的咖喱粉、咖喱膏、油咖喱系列就诞生了。日式COCO壱番屋,点一份海鲜咖喱焗饭,盘子端上来,食物与图片差距不小,份额也不算大,好在吃到了三种海鲜:鱿鱼须、蛤蜊肉和虾仁。上海地下美食都蛮时尚,港式茶餐厅、彼得家厨房,味锦章鱼小丸子……越南菜“西贡妈妈”里面河粉超级多,切成斜面,包裹着花里胡哨一堆食材的一盘盘春卷,还有背上插着竹签或是刀的“西贡特色三明治”……装修也不错。地铁站的地下空间设计得很有特色,还有一个以提供进口货物为主的超市,柳条筐里大只绿色橄榄球形状的日本进口南瓜,比较惹眼。

晚上,混合着年长绅士一样高贵气质的愚园路。我从位于愚园路上上海最大的维族餐厅“新疆伊犁远征餐厅”用餐出来时,脚上麻布鞋已被地上积水泡湿了,看时间还不到八点,我萌发了去陆家嘴的念头。陆家嘴和明代大学士、河南汴京人陆深有关。南宋建炎年间,不善官场逢迎的陆深遭到排挤,当时的陆家已经迁至上海浦东洋泾,回浦东奔丧的陆深再也没回朝廷复职,而是退隐浦东,在黄埔江边建起“后乐园”。这座园林的名字寓意取自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里有陆深的故园和墓葬。黄浦江水自南向北与吴淞江汇合,在这里拐了一个90度的大弯后,改向东流而去,由此形成了浦东这片突出的冲积滩地。这块滩地的形状像是一只巨型金龟兽,伸出脑袋,张开超大的嘴巴在喝水。陆家嘴,就是一只大大的金嘴。

在雨夜,去“触摸”上海标志性建筑东方明珠塔。这样的决定,今天想来都是非常地正确。四通八达的地铁2号出口就是东方明珠正大广场出口,“情深深雨蒙蒙”, 扑面而来的细雨很多情。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浑身散发着迷人、高贵、冷艳的淡紫色,镶嵌在大地和天空之眼中。我奔向“巨人”,这和白天来东方明珠塔的感觉完全不同。它以傲然屹立的风姿,静静守候着黄浦江,与外滩隔江相望。468米的高塔由11个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球体组成,白天看过去,从蔚蓝的天空串联到绿色如茵的草地上。在江对岸看塔,宛如两颗红宝石的巨大球体晶莹夺目,再现了唐诗《琵琶行》中的名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如梦画卷。夜里的它变得除了豪气冲天外,还增加了无法抗拒的美艳绝伦之感。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相亲的男女大都选择在夜晚:夜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才会产生迷恋的柔情和梦幻。此刻的它无比雍容华贵,让人的视线舍不得离开它。我走上天桥,在离东方明珠最近的距离看着它,狠狠地把它的模样记下来。

因为不舍得离开,我来到东方明珠一侧有如皋“和府捞面”特色的东方浮庭,点了一份宵夜,土鸡汤笋衣面。落坐一楼,一只大海碗中满满的笋衣青菜蘑菇和鸡丝,加上一碟香菜,土鸡鸡汤黄澄澄的,清亮鲜美,笋衣的味道在舌尖上无比热烈。笋衣不应该是温柔得如薄纱一层吗?透过巨大的落地窗,180度观赏陆家嘴金融贸易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我想,陆家的后代们一定不会知道,祖辈曾经占据的这片荒芜的江滩,如今已成为国际金融的焦点。落地窗旁一排书架上,文艺书不少,还有诗集。三三两两的客人,一起默默地吃面、喝鸡汤、读书,橘色镂空吊顶灯很温暖。此刻,橘色分明印染上了东方神韵,仿佛是秋日书里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爱情故事。

被人们视作信仰和文化的三大茶饮之一,是咖啡。在未来,有的咖啡,你可能还没喝过,它就要消失了。比如也门咖啡,号称“也门树梢上的宝石与财富”。《自然·植物》上一项研究指出,咖啡的另一大重要产地埃塞俄比亚也受到气候变化的显著影响。经过专家们计算发现,按目前的状况持续下去,39%-59%的种植地区将会因为气候变化而不再适合咖啡种植。这项科学研究的发现令人担忧。再过三十年,茶,是否会取代咖啡?茶叶的气质无法令人疯狂,所以茶馆永远都是儒雅风流的模样,人们从中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但是却找寻不到刺激感官的咖啡因。据说,日本现役最年长的职人,104岁的关口一郎,被尊称为日本“咖啡之神”:他终生未娶,和咖啡谈了一辈子恋爱。

地球像一个大大圆圆的村子,人类和各个物种排排队,簇拥在村子里,围成一圈站好,相互之间通过不同渠道,进行着生命延续下去的交流。比如世界三大饮品之一的茶叶,有文字这样描述:公元五百年左右(南北朝时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已经开始饮茶,中国茶叶在漫长的时间里垄断地球村市场,西方各国争相拿真金白银跟中国做茶叶贸易。梳着辫子的大清官员有点缺心眼,傻大方,1794年,英国使臣马戛尔尼在乾隆皇帝那里没捞到便宜,离开天朝,途经江浙一带,“顺手牵羊”搞了几株上好茶树苗,南下回到澳门。兜兜转转。未来,你就是一匹屡战屡胜的跑马,谁知道呢?

磕肥、加非、高馡还是考非,在当时的报刊书籍上,“coffee”可谓名目繁多。《申报》中第一次提及咖啡,是在1873年9月22日的《电报英京巨银行闭歇事乃系讹传》一文中。彼时,“coffee”被译为“加非”。咖啡比之茶叶的不同之处,据说还有兴奋催情作用。

1834年,咖啡进入上海,被当作“咳嗽药水”。

不得不佩服,上海人是学什么像什么的聪明人。开始,咖啡馆由外国人开;慢慢地,中国人到外国人的咖啡馆里去做服务生,做经理,做蛋糕师傅;再后来,中国人自己也开咖啡馆,雇了外国人来做服务生、经理和蛋糕师傅。那些咖啡馆照样地道,有些还好过外国人自己开的。从此,有一瓶用来书写上海街头文化历史的棕色墨水,叫作“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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