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村名考识
作者: 吕向阳中国有多少村庄?有人粗略统计了一下,有320多万个,仅纳入行政村序列的就有63万个。在人口如潮水般涌进城市之际,村庄显得十分瘦弱渺小,形单力薄。但村庄是族谱,是密匣,埋着我们祖祖辈辈的骨亲血脉。周原一带的村庄,流淌着周礼的光彩,散射着易经的璀璨,吟唱着诗经的豪迈。村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生存史,是一个部落、一个家族,几千年来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见证物。
这里的村名,是周礼绽放的一束礼花,是《诗经·周风》中的一段绝唱,是易经六十四卦的一个卦爻。借着白发老人的口授传说,翻阅专家教授厚厚的典籍,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给这些村名做些考证注释,遂写下这组拙文。
宫里
“宫里,宫里,周朝的后宫。”宫里村的正北是箭括岭,正南是祝家庄,往西边三里是杜城村,往东边三里是流龙嘴村。这块原东西宽约十里,南北长约三十里。男左女右,周人的政治中心在左边的京当小平原上,后宫就设在右边的宫里这块小平原上。
后宫所设地首先是安全为上。北有箭括岭做屏障,南边可逾益店镇抵达渭河边,若北边失守可向西南方向逃遁,若有西南方向进犯可撤退到北山。东西两边都有沟壑为池,宜守宜退,宜攻宜防。后宫所在地便是“安乐窝”了。后宫所在地必须是风景优美,当年这里是一片一片的林子,合抱之木掩映下,鹿呦呦地叫着,喜鹊落满了枝头。宫女们可到西沟或岐阳沟的溪水边浣衣洗涤。古公亶父刚落脚周原时,这里的土著人还过着掏穴而居的生活,一些讲究点的在窑洞前搭个棚子就算是豪华之居。古公亶父倡导新生活,首先是改穴居为室居,在贺家村一带建起廊院式宗庙,在宫里建起了“岐阳宫”。毕沅在《关中胜迹图志》中云:“周太王由彬县迁岐后建岐阳宫,今宫废而土人犹称之。岐阳宫在今岐阳村北,旧时称它为岐阳宫,今名宫里村。”可见当时的宫里,也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岐阳宫是个什么模样,没有什么文献记载,加之风浸雨打也没留下一处建筑,只能留给我们无穷的想象。
“宫里村是周文王他娘住过的地方。”村上一位80多岁的老汉一边晒太阳,一边很自豪地对我这样说。问及有什么依据,他捋着白胡子说:“老先人都这么说,还能有错!”文王之母古称太妊,就是王季之妻、古公亶父儿媳。我只知道《史记》上记载,她是古挚国大奴隶主的女儿,知书达礼,贤惠端庄,“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口不出傲言,能以胎教子。”中国最早的胎教就始于她。有这样一位好母亲,就能培育出好儿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文王把西岐治理得“耕者让畔,民俗让长,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与他娘的教育分不开,她是继太姜之后周族出脱的第二任伟大母亲。
“母亲是一所大学。”岐山人说,“老橛上跑经了”“月婴儿吐痰,娘胎里的病”,就是指母亲有悖妇道必生下劣种。母亲是秧,儿子是瓜,病秧秧岂能结出甜瓜瓜?岐山人还说:“一个贤惠媳妇,可以旺三代人。”他们给娃找媳妇要刨几代人根底,就怕家风不正,找的媳妇带坏娃娃。千百年来,中国对女性的约束有些残酷无道,有些匪夷所思,但一些地方却是严中显爱,如女人受孕后,有“三不”“四勿”的训诫:“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跛”“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女性的伟大,一半是自己的创造作为,一半是教子相夫的唠叨,大多是零零碎碎的活路及无边无际的操劳。周原一带,娘死了,儿女们会哭得撕心裂肺,因为娘付出的比爹多,离了娘,他们才觉得娘在家中有多好,娘的分量有多重。娘弥补着一个家庭的断裂处,娘所干的活是马拉松工程,娘所受的气比天上的云团大,娘掉的泪比井里的水多。在宫里村,有座修葺一新的祠堂,走得进去,看得见檐下挂着“妊姒遗风”的牌匾,这是对周族两位非凡女性最好的褒奖。匾上的姒为何人?姒为“太姒”,即周文王的正妃,也曾在宫里住过。她天生姝丽,聪明淑贤,分忧国事,严教子女,深得文王厚爱,被人称为“文母”。传说文王姬昌在渭水之滨遇到太姒,被其美貌所折服,打问得知其 修养过人,这真是上苍把天使打发给了文王,她就成了文王的“心上人”。《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描写文王与太姒这段爱情的。渭水汤汤,怎么过河?文王造舟为梁,舟舟相连,搭起浮桥,亲迎太姒。从此文王理外,太姒理内,似天地间日月两轮,照耀得周天洞明灿烂。文王的仁爱厚德,从后宫得到补充注释,“不扫屋何以扫天下”“不治宫何以治朝廷!”《诗经·大雅·思齐》里,曾对太姜、太妊、太姒予以赞美:“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这首诗被今人冠名为“太太你好”,翻译过来就是:太妊雍容端庄,是周文王的好母亲;太姜贤淑秀丽,王室之妇居周京;太姒美誉天下,多生男儿家门兴。古人说:“周之开国,基于三太。”周朝有八百年江山,是三太培育出来的。那位太姜,就是古公亶父的正妃,也是文王的祖母。她智慧过人,贞顺和气,是丈夫的左膀右臂。从古公开始,周朝就品尝到了“太太”的恩惠,所以在这方面就把关很严,娶的都是“鸟中凤”,也使周朝发育得格外快速硕壮。这个“宫里”,是以身作则的好学校,是风清气正的好摇篮,是放飞雄鹰的好平台。

实际上,一个朝代的寿命有多长,看看后宫的品质就知晓。没有了好家风,今天的富裕繁华就是建在沙蛋上的楼房,如海市蜃楼一样短暂。
解放初期,宫里村有位守寡多年的老太,把独子送去抗美援朝,儿子裹尸疆场,母亲却不让国家照顾,把抚恤金一分不少地退了回去。改革开放后,一位母亲在丈夫打工逝去后,靠挖药捡破烂供出了两位大学生,“妊姒遗风”在这里仍可找得到。岐山五丈原有个叫现水玲的少妇,荣获“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她是现家抱来顶立门户的,现家有三个智障人,现家老奶奶一看这三个疯儿子老了需要人照料,当时心生一计抱了这么个女娃。女娃长大了,老奶奶去世了。善良的现水玲忘不了现家的养育之恩,也丢不下三个傻叔父,她靠种花椒支撑着这个家。勤劳贤惠的姑娘提亲的不少,但都被她拒绝了。直到旁边工厂一甘肃小伙愿意“倒插门”当上门女婿,承担起为三个叔父养老送终,她才答应了这门婚事。婚后现水玲一边勤劳致富,一边照料着三个叔父,她像雨中的伞,激流中的救生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周礼之乡”出脱了不少像现水玲一样的奇女子,这也是“妊姒遗风”催生出的奇葩异卉。
站在宫里村,西可望见雍州大地上的村舍麦田。距此百里,就是秦时“雍城行宫”所在地,也是秦始皇之母赵姬与嫪毐恣肆放纵的“温柔乡”。在这里,始皇之母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是始皇的奇耻大辱,也被后人所编排戏说。始皇将嫪毐与两个“胞弟”“戮而杀之”,与母再不相见,有27位大臣进谏均被处死。岐山与凤翔毗邻,一个产生的是八百年周朝,一个产生的是短命鬼的秦朝,一个产生的是大象,一个产生的是虎狼,基因不同所致也。
岐阳
岐阳曾经是个县,岐阳曾经是个镇,岐阳现在是个村。
村子直直的,东西走向,房子就南北布局。村子的西头是三王庙,村子的东头是太王陵。三王者,古公亶父、季历、姬昌也。村子就是一根扁担,一头挑着爷孙三代的生前,一头挑着爷孙三代的死后。过去庙和陵前都立着一块石碑:“文武官员到此下马。”足见此地是多么的神圣威严,再大的官来此都成了小官,再大的官来此都会心生敬畏之情,夹紧尾巴屏声敛气。三王庙占地大约十亩,过去有献殿、正殿,皆为土木结构,飞檐翘翅,雕梁画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破四旧”时,神像被毁,遂成为村小学。夜阑人静,常听庙内语声喧哗,脚步沓沓,偶见烛火自燃,奇香扑鼻,吓得一些胆小的老师蒙被发抖,夜不能寐。村人说:“庙毁神在,三王难安!”于是,初一、十五偷着上香祭奠。前几年,岐山开始每年大祭周公元圣,鼓钹震天,旗幡遮日,有无锡等地友人结队寻根拜祖,来三王庙找到“华人老家”,敬香皆作揖,虔诚尽叩首,看到庙内晴天筛日光顿生怜惜之情,提出捐款重修。时任县政协主席的傅乃璋乃文人雅士,编撰周文化系列丛书颇有政声,遂向县委书记讨来款子百万元,加上“泰伯奔吴”之地添薪续力,坍塌正殿被复原,庙前筑起高大的青石牌坊。庙内过去珍藏着50通历朝历代名碑,二十世纪战天斗地修岐阳水库时,村人搬来筑起泄洪洞。傅乃璋带人苦苦寻觅,掘地三尺,终于刨回了这几十通碑,现又立于庙内。石碑诉说着三王庙的沧桑历史,见证着世事的兴衰更替。
村东头的台地上是太王陵。土塚高七八米,占地半亩余,圆得似馒头,柏树列阵,清风徐徐,北是宫里水库、岐阳水库,东是祝京水库,像一串明珠挂在岐阳村脖子上。水库碧波粼粼,野鸭嬉戏,鱼翔水底,犹如世外桃源,洞天福地。塚前立有丈高石碑,虽然断裂几处,但“太王陵”三个大字苍劲有力,如滚石坠崖,春蛇伏草,为清时陕西巡抚毕沅题写。毕沅为乾隆年间头名状元,曾任湖广总督、兵部尚书,也是有名的“文物发烧友”,曾编撰过《关中胜迹图》,在不少帝王陵前立起保护碑,并搜尽碑刻填充西安碑林,但这个满腹锦绣的才子因贪腐死时落得个被抄家的下场。无论如何,毕沅保护过太王陵,保护过陕西不少文物胜迹。一个有争议的人确实干过一件无争议的事。


岐阳之名,在古老的《诗经》中就可觅见。《诗经·鲁颂》曰:“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岐阳,曾是周邑所在地。郦道元《水经注》云:“岐山之南有周城。”三千年前,祖先为他吟诗礼赞,三千年后,岐阳人用充满诗意的行为替他作了一幅“精神谱系”。北魏时,岐阳村曾是周城县衙门所在地。贞观年间,曾割岐山、扶风相邻地盘设岐阳县,岐阳与岐山县如双树连根、两河同渊,并存160余年,同属凤翔府所辖,岐阳县衙就在今天的岐阳村。遥想当年,周公握发吐哺、召公甘棠遗爱的典故,也许在岐阳县令身上有过赓续。在岐阳村北,考古工作者曾发现周代陶窑遗址,至今在麦田里可以找到一堆一堆周代陶片和瓦砾。这些活在黄土地里的文物碎片,今天依然完好地保存着远古岐阳的文化基因。1978年,村民在土场挖土时,曾挖得一枚“岐州之印”的正方形陶片。岐阳村曾建有一座城隍庙,过去村小学用的一块长方形铁板上刻有“城隍庙会首于清道光年间所铸”等字样。1977年,考古工作者在岐阳村城壕的瓦砾堆中捡到一块佛像石座,上刻有244字,后面文字为:“岐阳县令杨元禧,妻郑氏鲂龙作配,为父成均监丞,亲河东柳氏造释迦牟尼像一尊……捶拱三年岁次丁亥,四月甲午朔,八日辛丑敬造。”据岐山著名的考古专家庞怀靖考证,此乃当时的岐阳县令杨元禧为超度其岳父岳母亡灵所刻制功德佛像基座,可惜佛像已遍寻无踪。
岐阳村西、南两端,至今保存着宽20余米、深30余米的城壕遗址,壕内已杂草丛生,野兔出没,夜传虫鸣,但仍可以想象当年这里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和城池。夜黑雨大风吼之时,马嘶刀戟之鸣依稀可闻,擂鼓呐喊之声仿佛在耳,周原太神奇了,以至于人们只盯青铜器而忽略了这些瓦砾残墙城壕背后惊心动魄的传奇。岐阳可能还是一座富矿,或许能刨出石破天惊的发现。
漫步岐阳村,房子都被美轮美奂的砖房所替代,村人以种辣椒、种苹果为创收项目。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满街只剩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悠哉游哉,三五成群,议论着东家短、西家长,偶尔一阵鸡鸣狗吠声划破了寂静的时光。问及村上出过什么非凡人物,村民说:“咱这村子发戏子不发官!”原来,唱红西北、有着“西北花脸王”美称的秦腔演员张兰秦就出自岐阳,他演的包公声若炸雷,活灵活现。一次回故里逛庙会,乡亲们让他站在戏台上来一段。他说,他唱戏不用麦克风,但一女子硬是把麦克风塞在他手中,结果一声雷霆吼,把一个40多岁、膀大腰圆的壮汉,吓得瘫在了地上,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除张兰秦外,这个村上还出了个秦腔名角张凤才。他唱古典戏和现代戏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且扮相俊俏,在交流会上演出常被一堆堆粉丝女娃所围观,早就成了岐地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