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门记事
作者: 聂虹影与“国门”有关的故事
33年身在军旅,回想起最快乐的培训学习,还是在军艺读书的那两年,爱好与学业高度契合,又是一群有着相同理想的人聚集,言必称文学,想不快乐都困难。
毕业归队后,同学们各奔东西,风云流散,相聚的机会并不多,20世纪通讯不如现在发达,记得毕业时刚刚流行传呼机,但因机子本身价格不菲,月供的费用也不菲,所以腰间能别个BB机的同学也是凤毛麟角,更别说手机了。又加上毕业时许多同学调整了单位,为梦想打拼为生计奔波,无法联系也无暇联系。而我,这几十年来忙工作忙孩子忙家务也忙写作,加上生活工作地远离京城,所在的省只有孤零零我一人,与同学们走动很少。后来有了微信,建立了同学群,大家都在群里,互动就多了起来,即使不见面,也都能在这里相聚。调到北京后,时有外地同学来京,在京的同学们也会趁机小聚,尽管工作强度非常大,但只要能抽出时间,我也努力参加。
几十年的岁月沉淀,同学们之间除了同窗情谊还多了份亲情,这份混合型的感情,不只局限于我们第五届,甚至延伸到我们的师兄师弟,这里就要提一下我们的大师兄莫言。
和莫言师兄的相识,还要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在京郊十里堡那个叫做鲁迅文学院的地方。他是研究生班的学员,我是创作短训班的学员,他当时是总参某部的干部,我是基层部队的战士,他创作成果丰硕,我是创作启蒙。他年龄已是3字开头,我还属于1字开头,这一切不对等,令我远远地仰视这个大学长,觉得他无比高大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他讨要写作秘籍,却被他教导说,女孩子过日子是第一位的。挥别鲁院后,只能在媒体上看到他了,尽管有过两次见面,但一次是在一个讲座现场,面对粉丝们的前呼后拥,我实在没有勇气冲过去寒暄,一次是在作代会会场,他坐在台上,我在台下,也没有机会问安。就读军艺时,他已经离校,人不在江湖了,但传说还在,那还是个狂热崇拜文学的年代,我们都以他为荣,只是无缘在校园里相聚。但我一直记着他的话好好过日子,闲暇时写作。回望几十年柴米油盐,感慨自己日子过得还可以时,总会感恩大师兄当年的教诲。
因为他的经典教诲,我的生活还算阳光明媚,一直心怀感恩,却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说声谢谢!他获诺贝尔奖之后,看到媒体报道竟然有人跑到他山东高密老家去抓一把土要沾沾灵气,更让我觉得大师兄变成了神一般的存在。直到大师兄参与到我们军艺第五届同学的雅聚,我心中笼罩在他头上的光环才渐渐隐去,在我眼中,他还是我的大师兄,且是两度求学经历的大师兄。
那次聚会,我们请来了莫言大师兄,他现场挥毫,赋诗一首:“毕业二十四冬春,几多风雨几多文。初心莫忘永不改,都是魏公村里人。”“都是魏公村里人,此言一出动我心。经过千山与万水,可堪回首忆青春。”目睹,一下子湿了眼眶,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同学们都忙,尽管同处一城,但聚会并不频繁,多多少少也都是外地来了同学或者其他由头,大师兄更忙,我们不多的聚会邀请了他,他都尽量参加。每次参加,都是静静地坐着,看我们这些学弟学妹们打闹嬉笑,既不阻拦也不轻易打断,只是笑眯眯看着,同学们在一起,常常会有时光倒流、重返绿色校园的恍然,大家端着杯子向大师兄致意,他也从不推辞,不管你杯子里装着水还是饮料,他都和你碰杯,不苛求也不追究,纵容了我们所有的疯癫和任性,兄长风范体现非常到位。每次见面,总有同学带了书请他签名,再多他也签,让签给谁就签给谁,笑眯眯挥舞着手中的笔那一刻,感觉我们每个人都成了被师兄宠爱的小弟弟小妹妹。每次聚会,还会和师兄合影,大合影,小合影,单个合影,女同学和师兄合影,男同学和师兄合影,大师兄坐在那里,任由我们排列组合任由我们摆布。那一刻,仿佛大师兄头上所有的光环都不在了,只剩兄弟兄妹的情谊,有亲情亲人的感觉。
时光流转中,由于国家体制的改革,我所在的公安边防部队集体转隶到新组建的国家移民管理局,体制变化也引发了一系列的变化。脱下穿了32年的军装,内心的感受非常复杂,有人曾说,军装是军人的皮肤,脱掉就等于扒层皮,但在我心中,脱军装比扒皮还疼。扒皮是身疼,脱军装身心俱痛。唯一欣慰的是成建制整体转隶,我们的报纸杂志也被保留了下来,《中国边防警察报》也更名为《中国移民管理报》,之前的“边关”副刊变成了“国门”。
军装脱了,情怀还在,更名后作为国内报刊界最年轻的一张报纸,我迫切想好好打造一下“国门”副刊这个品牌。大家建议,如果能请到文学大家为我们题写刊头,无疑是很大的激励,我脑海中立即闪现了大师兄的面孔。此后又见过大师兄两次,但我都没好意思表达我的想法,一是觉得大师兄太忙了,不忍叨扰,二来大师兄是名人,向他求字的人很多,我怕被拒绝。直到大师兄应同学宝才兄之邀为抗联英雄赵尚志、赵一曼题写的碑铭和诗刻到了石碑上,才又加剧了这个念头。同学宝才兄退休前在原沈阳军区工作,一直致力于抗联军史的研究,抗联英雄赵尚志的头颅就是他找到的。大师兄在“两块砖”的公众号里记录了题写碑文的来龙去脉:“今年暑假,原军艺文学系第五期学员、东北抗日联军史研究者、赵尚志将军头骨主要发现者、吾之校友姜宝才兄,与我谈起抗日英雄赵尚志将军诸多未见史册的悲壮事迹以及欲为其在殉国之地竖立石碑和在其遗体投江处塑一雕像事。此浩然正大之愿心,吾虽草莽闻知亦感血热。姜兄嘱余题写碑铭并为塑像撰诗一首,吾热情有余但名分不够,才气不足,故多番力辞之。后经姜兄携诸多校友猛劝,使我崇敬英雄之心、多年军旅之志炽萌,故斗胆应允一试,可,即用;不可,即弃;也算我以公民之心向英雄致敬并不负挚友之托也。碑铭题罢,竟获认可。又赋七律一首,供友人与有关部门指正,诗曰:白山黑水建奇功,剑影刀光气若虹。首葬丘陵藏猛虎,躯投江海变蛟龙。身经百难心不改,体被双分目未瞑。题罢碑铭拍案起,生为豪士死英雄。吾不谙律诗,勉强成韵,没想到竟获认可。自饮烈酒一碗,拍案曰:此诚为今夏第一快事也!未几,赵尚志将军部下、抗日女英雄赵一曼烈士后人与黑龙江省尚志县有关部门托姜宝才兄找我,希望能为赵一曼烈士题写殉国地碑铭并赋诗一首。吾敬谢不敏,言童蒙时即从连环画上看过赵一曼烈士动地泣天之英雄事迹,党政领导、社会名流为烈士题词赋诗甚多,吾就不必狗尾续貂了。但终究顶不住烈士后人诚邀和战友力劝,于是再次答应一试。敬赋诗曰:巾帼抗日第一人,血沃中华献此身。白马红枪豪士气,遗诗绝笔母亲心。钢筋铁骨穿牢狱,义胆侠肝化斗辰。儿女英雄何处觅?且从尚志到宜宾。诗与碑铭皆获烈士后人与尚志县有关部门认可,并赶在冰雪降临之前,由朱心昇先生镂刻上石。丰碑树起后,瑞雪纷纷从天而降,吾见此景,不由热泪盈眶。虽我诗陋字拘,只恐有愧青石,但崇敬英雄之心赤诚,故以此请各位高才名士谅我。”这些文字,再次印证了大师兄的为人,也再次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同时也对宝才兄羡慕得一塌糊涂,致电宝才兄,想让他替我向大师兄开口讨字,宝才兄建议,由他来约时间,我们一起去看望大师兄,还是我自己当面提更好些。机会终于来了,去年10月,参加完大师兄作品典藏大系新书发布仪式后,在同学们的鼓励下,我终于鼓足勇气向大师兄表达了我的心愿,大师兄依旧笑眯眯的,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立即拒绝,他只是说这两个字还真不好写,同学们都替我说情,大师兄说,我回去琢磨一下。
后来,我又给大师兄发了信息,详细表达了我的想法:当了32年兵,对部队有很深的感情,《中国移民管理报》也是这支穿过军装队伍的血脉延续,“国门”副刊如果能得到大师兄的墨宝,将是莫大的鼓舞和激励!我觉得特别有纪念意义,不安的是要劳师兄受累,不敢勉强为难,但还是特别渴望得到大师兄墨宝。大师兄给我回信息说:“好,过几天写。”我了解大师兄的为人,答应了就一定会写,我默默期待着。
12月18日上午,收到了大师兄的信息,说:“写好了,横竖各一。如方便下午四点前到我办公室可取。过几天也行。”随后发了他位于北师大工作室的位置。真是一个大大的惊喜,迫切想拿到大师兄的字,中午到了报社,听说是去找莫言老师取字,大家都很兴奋,我拉了报社报刊部几位同事一起赶往北师大师兄的工作室。
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大师兄在北师大的工作室,大师兄已经等候在那里,看着身着警服全副武装的我们,他又咧嘴笑了,拿出写好的字说:“你们看看行吗?我写了两幅,一横一竖版,你们根据需要选用。”大家又是一番激动,然后手忙脚乱地拿着字与大师兄合影,一起照,单独照,流水作业照,大师兄依然像每次聚会时那样宽厚包容,只是笑眯眯配合着,拍照完了,字也拿到了,我们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地告辞。出门上车大家突然觉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听大师再谈些什么比如文学,比如做人。但刚才光顾着兴奋,全忘了,又是好一顿遗憾。
大师兄国门副刊刊头题字,提升了我们这张最年轻的报纸的文化含量,也引来了一些报刊老总们的羡慕,说大师兄低调内敛,能拿到他的字不易,我说不是我面子大,是军艺文学系延伸的情谊,才令我如愿以偿。
取名叫“边防”
通往算井子的路很漫长,从巴彦淖尔出发,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我们才到达额济纳旗,从额济纳旗过去还要半天的汽车车程。
在额济纳旗边境管理大队中转休息时,一进院子就看到了这只小狗,欢快地从屋子里跳出来,摇着尾巴迎着我们走过来。未及逗它,就看到一个穿警裤系着围裙的小伙子尾随其后跑出来,连责怪带阻拦,把它往屋里拉,临了还不忘回头冲我们抱歉地笑下。
午餐在大队食堂解决,饭后在院子里准备出发时,又看到了那条小狗,这次才来得及仔细端详它,小狗不是什么名犬,但长得很标致,全身金黄色的毛发,肚子泛白,额头是金色的,嘴巴鼻子连同眼眶却是黑色的,黑眼珠大到要撑破眼睛,两只耳朵垂下来,在院子里闲庭踱步的姿势,悠闲自在却又若有所思。小狗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友好,你只要和它的视线一碰撞,它马上摇着尾巴来到你身边和你亲热,蹭蹭你的裤脚,在人的两腿之间绕着圈钻来钻去,人站着逗它时,它也会立起来贴到你身上示好,你蹲下逗它,它会去舔你的手指,轻咬你的衣袖,上帝没有赋予它生动的面部表情和语言表达的机能,它的感情是用肢体来传递的。白大队长介绍说,它是个“人来疯”,戈壁滩难得见到这么多人,只要来了人,它就兴奋和热情。
嬉闹间,刚进院时把小狗抱回屋里的那个小伙子出现了,小狗立即撇下所有人飞奔而去,紧随小伙子,寸步不离。白大队长介绍说,小伙子叫刘波,曾在算井子呆了8年,担任过炊事员兼报务员,算井子的老典型李斌是他的师傅,现在大队担任炊事员,转改前已是五期士官了,今天的午餐全部出自他手。听着大队长的介绍,刘波有些局促和不安,他就指挥着让小狗表演动作,我觉得他是借此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起立,坐下,握手,他下达着口令,而小狗非常配合。我凑到跟前问,它叫什么名字?大队长说它叫刘波,我愕然,知情的人却都笑了,解释说它是刘波捡来的,我才明白这是玩笑话。我转过头来问刘波,小狗叫什么名字,刘波说它叫“边防”!“什么?边防?”我以为听错了或者是刘波开玩笑,“是的,它就是叫边防。”刘波认真的表情使我相信了不是在调侃。
怎么想起来起名叫“边防”啊?刘波说,小狗是去年冬天部队整体转隶期间捡来的,换装前一天部队出操时,他看到一只小狗在路边冻得瑟瑟发抖,因为在队列中,无法停下了,一闪就过去了。换装当天,又出操,那只小狗还在风中瑟瑟发抖着,出完操刘波转回去把小狗抱回了大队,为了纪念刚刚脱下的军装,刘波就给小狗起名叫“边防”。
知道了名字的来历,再低头看“边防”,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难以言喻,无法表达。轻轻抚摸它金色的毛发,看着它那双深邃的大眼睛,而“边防”也和我对视着,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好像蕴含了太多的内容,我不知道,它见证了什么,又感知了什么。我想它如果有思维,一定会很诧异,在这片荒凉的戈壁滩上,这个收留它并为它起名叫“边防”的人,连同他置身的那支队伍,为什么前一天见时还穿着橄榄绿,第二天就全部换成了藏青蓝?它无法懂得服装变了,但职责没变,使命没变,没有人告诉它,即使告诉它了,它也无法听懂!
我无语,“边防”无言,我们就这么彼此凝视着,眼睛突然不争气地一酸,我赶紧调转视线,仰头去看天,直视头顶的大太阳,我想,只有这样,当有人问我怎么流泪时,我才能很自然地告诉他,我没哭,只是这戈壁滩的阳光,太刺眼了!
白毛风
“草原的灾害,都是白毛风带来的。”如果不是5年前的那个春天,在草原上与白毛风邂逅,我永远都无从体味这句话的含义。结识锡林浩特大草原是从采访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内蒙边防总队满都宝力格边防派出所所长布仁达来开始的。为筹备英模事迹报告会,他第二次成为我的采访对象,而我却是第一次踏上他生活的土地。三月的北京,满目春色,我们在草长莺飞的时节飞往锡林浩特,下了飞机却是两重天地,转眼就回到了滴水成冰的隆冬。就这样迅速地经历了季节转换,踏上了寻找达来的征程。
从锡盟到我们的采访地,还要大半天的车程,车在草原上奔跑,窗外是不变的风景,看不见房屋,碰不到人家,感受不到任何春天的迹象,前后左右都望不到尽头,有种难言的孤寂和恐慌,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了东乌珠穆沁草原,也是小说《狼图腾》故事的发生地、陈继群与姜秘密的精神故乡满都宝力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