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苦痛中走过

作者: 史纳

2018年的盛夏,晴空万里,只记得那年阳光和暖,微风沁凉。我拂了拂木匣子沉积的泛着点点金光的沙,脑中浮过她的前尘过往——想到此,一个十六岁少女眼眶泛起微微红晕,有一种释怀的无奈,有一种畏于回忆的恐惧。那木匣子,尘封着随风流逝的过往。于我而言,大抵永远忘不了那些事了。

这个故事,要从我的五年级开始讲起。请君点上一根蜡烛,为我侧耳听——烛灭了,我的故事也就讲完了。

——  前 言

1 往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文化古都——西安。大抵是受了这文化底蕴的熏陶吧,我自小便性格内敛,不爱说话。本人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妈妈爸爸都是中学老师,后来转了行,做起了生意,妈妈是个令人敬佩的女人——至少我是很敬佩的,当教师时出类拔萃,后来做起了生意,整日与外国人打交道。论外貌,那是个身材匀称、五官俊俏的女人,一口流利的英语衬得这位女性魅力十足;论才干,妈妈干练的性格,在古城西安的西门附近开了一个不小的门面,做起了旅游生意,把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正是外国人来西安旅游的热潮,妈妈做买卖确实赚了些钱。我翻看泛了黄的相簿,有妈妈的照片。做生意时,妈妈30岁,若说女性是一株美艳的花——三十岁,花绽放得正盛,那一瓣瓣鲜艳的花,香远益清,有如女性青春方去、成熟方来的模样。那照片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拍的。妈妈是1962年的,彼时,正是花儿正美的时候,她涂了正红色的口红,大抵是彼时进口西安的洋化妆品。我知道妈妈爱美,三十岁的女人,哪个不爱美,哪个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照片上的妈妈穿一件白色大衣,大衣方到脚腕,虽有女人妩媚却不失干练,青春却不失成熟。妈妈的性子也与平常女性不同,她干练、泼辣、敢爱敢恨,做事稳准狠,是不多见的女强人——至少在本人出生前是这样。

我的父亲,那么一个温柔的爸爸,在八十年代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他曾是十四中的老师,因性子温和,为人善良而极受欢迎。据亲人的回忆考证,当老师的那段光阴大抵是父亲最潮流的时候,爸爸留了一头秀逸的长发,正正好好到了肩上,头发有些微微卷,留了一些胡子,就那般刚刚好,总是穿一条喇叭裤,深蓝色的做旧牛仔(八九十年代可能没有这一说,都是真旧),迈克尔·杰克逊似的。这么一位美男子,加之性格温和开朗,如《芳华》中的刘峰一样乐于助人,人缘怎能不好?

就是这么两个人却走到了一起,也许父亲总不满母亲太泼辣,母亲总嫌父亲太软弱,他们却仍跌跌撞撞,走过了风雨三十五年,有两个孩子。我的长姐——大抵姐姐的性格随了妈妈,泼辣、敢爱敢恨,爱闯荡——芳龄十八,便孤身到了澳洲,再后来,去了美国。我在一岁之前都是姐姐带的,姐姐的性子也随了爷爷家的,热情,但有时过了火,有些暴躁。

可我却与姐姐性格不同,我好静,不喜吵闹,喜欢学习,在慢慢成长过程中也变得更冷静、坚强、成熟,也更活泼。

就这样,我长到了11岁,有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大大的,仿佛有群星般闪烁,鼻子却不是太好看,可以说是难看。微胖的脸下有肉乎乎的双下巴,不爱活动就变得很胖,临界于微胖和肥胖之间。据妈妈的话,我自小是爱运动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慵懒、虚胖、病态。

我的性格,时而内敛时而开朗,有些矛盾。大抵是见了反感的人就不爱说话了,不反感的人,自然话多了。我其实很聪明,怎么说?从小学习便不费力,不用复习轻轻松松考班级前五,是家里的骄傲,爸爸妈妈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宝儿。是家族聚餐,中秋宴、年夜饭上踊跃表现自我的好孩子。

2 自尊

这一天,老师要求我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做每周的演讲。这对本人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自己也十分认真地对待,正式演讲几天前便开始念稿子,练语气。本可以自信地走上台,优秀地完成演讲,谁曾想,这会成为我毕生都无法忘记的丑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便开始出现了口吐白沫、抽搐、晕倒等一系列症状,像这般状况,寻常家长知道后哪个不带孩子上医院?我那时候十一岁,也不懂问题的严重性,便这样忍着,与这病不断斗争,我发现,这种病根本没有征兆,有时走得好好地,突然就会开始抽搐,神志不清,然后摔倒。即便这样,我还是坚持上完了小学。

那是个平凡的周一,我记得天很冷,穿着新买的红色毛呢大衣,短款的,非常漂亮。偏偏是那天,穿了这么一件靓丽的衣服,或许有爱显摆的成分在其中。

我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与大家有什么不同,周一全体学生都要穿校服的!我试着跟别人借校服,发现他们都有同一个措辞,“我们也要穿校服啊”,即便是那些个平日里与自己交好的同学,也不愿借给我校服。被这么多人拒绝后,心里自然十分失望。

于是乎,本人就穿着那么一件红色呢子短款大衣,硬着头皮上了讲台,主持人是我一个朋友,很有才华,主持得极好,本想着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天不遂人意,接过话筒那一刻,一股恶心涌上的心头,直冲大脑。我说不清那种奇怪的感觉,后来也偷偷查过,但查询结果却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当我从苦痛中走过0
史纳画作

这股奇异的感觉使我神经紊乱,呼吸困难,甚至难以站稳。讲台上唯我一人,春意盎然,但谁又知我真实的感受,冷风就那样吹着一个十一岁小女孩的身体,呼啸划过,急促中稿子掉了一地,夹在一个黑色文件夹里面的还有吹长笛的乐谱,我下意识地将那文件夹捡起来,或许我捡起来了稿子,可那个十一岁小姑娘的自尊,当真捡起来了么?恍惚间我看见,两个低年级小孩正冲着我笑,大概那些个“交好”的女生也这般在笑,谁又知道呢?

我吞吞吐吐地念着稿子,记得是写“植树节”的,写万物生长,冬去春至,想起那一片百花齐放、色彩斑斓的花朵儿,在春日竟是那般的冶艳,那般的迷人,一想起来,心中怎能不泛起微微涟漪?我努力恢复记忆,去想美好的事情,想爸爸妈妈,想秦岭山脉到了春日那般锦绣风光,护城河旖旎的春水映着古城西安十三朝留下斑驳的身影,那些苍苔蔓延着城墙,整整绕着钟鼓楼一圈,像保护女王的骑士似的。明明生活这般美好,还有很多没有去看,我怕自己太早离开这个让人留恋的世界,离开爸爸妈妈。每每想到这里,年少的我便不争气地流了一行清泪。

我便那样完成了周一晨会的演讲。哆哆嗦嗦地下了台,即便着了那么厚的大衣,身上都没有一处是和暖的,大约是害怕,那时本人只有一个念头,若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谁曾听过年少时的我无声的宣泄?为何那春风带走的只是积雪,带不走人们心头的思绪。

回到班级里的我一声不吭,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最讽刺的还是那些个与我交好的女生们,对我说:“纳纳,讲得好啊!”

她们的笑容都是那般的灿烂,兴高采烈或幸灾乐祸,谁知道呢。与她们相比,我就像是泛着蓝调生活一塌糊涂的落魄诗人般,灰头土脸。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上午,大抵身体的的确确生了毛病吧,身体如装了铅似的走不动路。我这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出了这般事情,怎能给家人说?向来都报喜不报忧的,此番怕是要给妈妈添麻烦了,我不想让妈妈露出一副担心自己的模样,不想因为自己受了别人欺负去学校找事儿,宁愿自己受点罪。

学校有午休制,我家离学校不远,走回来不费劲,那时的状况,那样的处境,便是放到今天,我还会想自己是如何一个人挺过来的,大约是忍到了极致吧。

回了家,坐在饭桌前,妈妈循例问了问:“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呀?”我也想回答挺好的。

而话说出来,竟是那般心酸:“挺好的呀,老师同学都喜欢我,今天老师还夸我讲得好呢。”说完鼻头不可察觉地一酸,自然地道:“我去上个厕所。”

洗手间门刚一关,眼泪如泉涌一般坠落,与其他孩子不同,本人的泪是没有声息的,我厌恶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失落,厌恶别人用那种同情的眼神表情看着自己,年少时的我,性子其实很要强,要面子,对自己要求成绩必须好,至少要比别人好。

那个少女哭红了眼睛,哭完了,还不能见人,默默地擦干眼泪,等眼上红肿消失了才出去。从前不是没这般哭过,习惯什么事情都咽下去。

妈妈不是没察觉过我的异样,念着自尊心强的我只说:“有啥事儿跟妈妈说,别一个人承担。”

五年后的我,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竟是那么勇敢。只不过那个小姑娘没有算到过一点,任凭你熬尽了气数,病魔总是可以轻易地夺去你的健康。

3 人间

说起我的母亲,在有了我之后便退隐江湖,有一种侠客金盆洗手的意味。时间终究在妈妈俊美的脸上留下了瘢痕。如今虽没有年轻女性的美貌,褪去一身浮华,龙甲散落,仍金光闪烁,那是时间给妈妈独一份的礼物,是她一身成熟的气质。从前乌黑亮丽的秀发,如今是被棕色染发膏遮住了的,有些干枯的头发,缀着星星点点的白发,是无情岁月的烙印。谁知晓一个芳龄五十的女人,在白日照看孩子,夜里独坐月光下,月亮便是她无声的朋友,那朦胧的、明亮的一缕白月光默契地映着女人孤独的身影,是孩子伴着摇篮曲沉沉睡去后,老公也已安寝;那一个孤独的身影,不负芳华的女人,与月光交心。泛黄的铜镜是做生意时留下的,带走妈妈的美貌,时光如同刀子在女性的心口划了一道道痕,一丝丝的细纹与不易察觉的白发,渐渐多了起来。

话说本人,终究没挺住病魔猛烈的袭击,在学校和家中都犯了病。最吓人的一次,是与班主任和她的儿子去了一个商场玩儿,正逛得好好的,我的身体开始僵硬,摔在了地上,眼睛上翻,肢体抽搐,着实将老师与同学都吓了一大跳。

最痛苦的是我的妈妈,那个泼辣、敢爱敢恨的女人,彼时是那么脆弱,就那样抱着自己的女儿,坐在地上,嘴里不断重复着:“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你别吓妈妈……”

或许有些戏剧化了吧,但就那么一个敢爱敢恨的女老板,如今抱着自己的小女儿,用她微薄的力气痛斥着上天的不公。

但上帝,从未偏袒过任何一人。

彼时的我是那么痛苦、想说而说不出,嘴里只吞吞吐吐地道几个字:“妈……妈……我怎么了……”

听到自己怀里那个可怜的病儿说话,妈妈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我哭了出来。那眼泪如泉涌,绵绵不绝;如瀑布,飞流直下;如长江水,川流不息。

一个母亲,再悲伤也不过如此了。

要是像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普通人可能很快就推理出来了这是个什么病。不幸的是,我们一家子仍无任何头绪,四处求医,没个结果。最后不知是哪位医生,对我的父亲说:“带你女儿去脑病科看看吧!”父亲当时便带我去了西安的儿童医院,做了脑电图,我看到,与自己一个病房有那么多的儿童,有的比自己还小,有的甚至当场就犯了癫痫。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有人比自己还可怜。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脑膜瘤。这个病,旁人谈之色变,谁想到会得这么一个病?父母当时腿都软了。最为讽刺的是,我顶着这么一个状态,参加了陕西省艺术比赛——春芽杯。拿了小提琴一等奖,在自己病得最重的那三个月内,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成就”。

就在核磁共振结果出来时,有一个电话打到了家中的座机,告知妈妈有没有意向让孩子上“铁一中”,那是无数陕西人挤破头想上的“五大名校”之一。

当时的我又懂什么,闻此讯,是那般的开心。或许这便是我人生中的意难平,终究是没上心心念的铁一中。

父亲当时应是痛苦万分,怎能不惧?自己捧在手心上的小女儿,得了这么一个生死难料的病,问了医生,要做开颅手术。是个脑瘤,尚不知是良性抑或恶性。若是良性,上帝保佑,若是恶性,晴天霹雳。况且,这瘤子长在了右颞叶,控制左肢,我以后再也拉不了小提琴了,能不能走路都是个问题。

父母从未将这些种种告诉我,也许是想着我已经遭罪够多了,也许是最后的日子,多说无益,她开心便好。也许这孩子命大,九死一生,以后还有机会,再告诉她吧。

很快我便住进了西安最有名的医院,唐都医院,这里的医疗是一流的,父母动用了几十年的人情关系,为我找好了全国脑病手术最顶尖的医生与全国最顶尖的麻醉师。看着医院那些儿童,哭的哭,闹的闹,他们的父母肯定压力极大。大抵我也知道自己患了很严重的病,那些日子,我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谁曾听过唐都医院那些无声或有声的哭泣与哀嚎?绝望与希望并存。方进那医院,我只觉浑身一凉,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夹杂着药的气味。当时不懂,医院分明是救人的地方,却为何如此压抑,似乎有神秘的磁场般,处处都那般凄凉,那么令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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