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耀日记

作者: 徐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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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耀

1948年4月8日

早起听警报机一响,急忙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往车站上跑,气喘吁吁。刚刚跑到,火车已经进站了。一堆人从车上下来。风从南面卷来沙粒,我寻不着熟人。刚想戴上眼镜,猛抬头见厂民同志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同志。我急急把眼镜装入袋里,跑上前去和他握手,他的手握得很紧,使我感到温暖。他跟我赶快到大会去报到,并穿衣服,说在车上冻坏了。

在下坡处,他给我介绍说那个女人就是丁玲同志,我忙点头微笑,表示很幸运,她却似睬也不睬。我想何以这样冷淡呢?

陈企霞同志竟没有来,叫人失望。听说他到正定去了。

我带厂、丁报到,看房子,洗脸之后,便回来学习。

早饭后,听曹政委扩兵总结报告。

外面下着雨,下得很大,房上流着水,地下净是泥。

晚饭后,踏着泥去厂民那里满怀热情地找他,扫兴的是没有见,估计往丁玲那儿去了。去吧,不认识,何况眼皮又那样不高兴抬一抬呢。不去吧,实在想念厂民、何洛同志。在门口踌躇很久,得问到一通信员,厂、何确实在里面。我斗胆进去,果然是冷冰冰的,正吃花生。坐在炕沿上听他们说话,间或也插一二句,但,自己也觉得太无味。

总之,今日之晤见,很令人灰气。

1949年10月29日

华大已经有了音院、剧院、美院,只无文院。现在丁玲、田间都在筹备成立文学研究院,并已由田间起草,送交党委批去了。丁玲回来大概要着手办这件事。

1950年8月8日

陈淼说他向丁玲把我提了一下,丁玲说消息不发表也可以写信向组织上请求的,让他们指名调可能性很小,主要看我自己的奋力争取了。

1950年9月23日

丁玲的计划非常之大,她用很大精力来搞这个所,她计划一定要办出些成绩来,准备拿出几百万字给周总理。

陈淼说丁玲这人对事情非常认真负责,对青年特别关心热情,感情很丰富。陈淼去鞍钢就是她的主张。她临上车去苏联了,还给陈淼打电话,祝他努力和成功!虽短短两语,给陈淼鼓励极大。

1950年11月9日

老天又赋予我一副凡事认真的脾气。假如不去拼死拼活招架呢,也许不致累成这样子。但脾气使我即使娱乐也还不能吊儿郎当。

2点钟,在课厅开会,田间说了一下明年第一季的教学计划和编组。编组分为甲乙两班,然后有互助组的形式为辅助。

之后,张天翼讲了几句。他病了还没有好。开始一立起来,说话声音很大,丁玲在一旁忙警告他道:“小声点,小声点。”——看,她就是这样细微地体贴和关心着一个作家,生怕说得累了会触犯他的病。——张天翼只强调大家好好学学辩证法和唯物主义。

最后,丁玲讲话。讲了一个多钟头,没有人感到疲劳,听来亲切有趣,使你感到热情的温暖、鼓舞的力量!听着,心就像放在熨斗上一样,舒舒贴贴的。听着,就像陶醉于勇敢雄壮的进行曲中,恨不能立即跳起来,前进,前进!不管她过去在生活上意识上有过什么缺点,而她的品质还是纯洁的,尤其在专心致力于培养青年作家,在对青年人的热情这一点上,更为可钦、可感!

她大致上谈了五点:

1.我们都有个理想。我们被这理想鼓舞着,你们有,我也有。我们总觉得中国作品太少,可是,真的少吗?并不。文艺杂志数十种,没有谁可以全部看得过来。然而,没有像这样的作品,如我们看了《水浒传》,就想去对人说李逵怎样,武松怎样。看了《红楼梦》,大家就吵架,你爱黛玉,我爱湘云了。可是看了我们的书呢?常常说生活丰富,语言很好。但不久,也就把它忘记了。(写到这,我不能不感到兴奋,同时更感到惭愧和警惕地记下她这样一段话。她说:“我们在人民大学去讲演时就吹了,《平原烈火》比起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来,只差了一点点,只是这样一点点,那就是人物周铁汉还有点概念化。”)——她这段话,我必须立即确定对待它的态度和看法。不然,将对我产生极坏的影响和作用。她的话,只是用来鼓励我(但仍是有些过火),也用来鼓励诸位同学。她是在让我更加劲,更虚心,兢兢业业去刻苦学习,创作真正像样的作品。尤其人物刻画,更要注意下苦功夫。如果把她的话理解为对我的一种估价,是一种表扬,因而趾高气扬,突感身价十倍,因而盛气凌人,觉得比别人都高一头,竟也可以与西蒙诺夫拍拍肩膀,因而便骄傲自满,看不起人,放松了对骄傲的警惕、对事业的刻苦追求,那便是大错特错,给自己堵塞光明,而颓向堕落,也严重地违背了丁玲的本来意思!——她继续说:所以,我们每人都想出几本好书。我开头给人吹牛,文学研究所终了时,要写出像《火光在前》《平原烈火》这样五六本,这是太着急了。这是不可能的。研究员同志们也不少急着想写东西,说我过去有生活,得这样个环境和条件不容易,你们快帮助我写出东西来吧。这也太急了,急是不行的。你们都还十分年轻嘛,哪有这样快呢?像古鉴兹,睡了一觉起来,就想写个长篇,就想当个成名作家,他今年才20岁,我的孩子也已20岁了呀(人们大笑)。这怎么行呢?我们主要是学习的,创作要搞,但不要搞得太多。不能希望创作出多少东西来的。那是吹牛!

2.主要靠自己学。单等人教是教条主义,有些东西是自己慢慢体会来的,不是教会的。如果教得会,整天请郭沫若、茅盾来给大家讲,能讲出几十个作家来吗?文学所的成立,就是给大家一个环境,一些条件上的方便。

3.要加强政治学习,不学这个是傻瓜。她说,他们没有好好学不知吃了多少亏,走了多少弯路。下辛苦不小,却弄不出东西(生活并不就是创作),就是因为看不见问题。她主张政治学习一定学好。她表示要坚决弄个政治教员来。

4.互相学习。她说:平常我们常说下乡,跟群众学习,到乡村中找个老大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了一点点。现在,我们为什么不找吴长英好好学习呢?为什么不找工人好好学习呢?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和关心,从帮助别人中学东西,在对别人的关心中获得别人的帮助。

5.要批判地学。她主张要批评,要多谈(谈创作,不是清谈),要直爽。直爽地批评,才是好批评,对人对自己有用的。她附带批判了胡风的读书主张“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她认为“要跨到新的时代来”,喜欢张恨水就不能去读他,不能浪费那时间。学新文学史,就应该围绕着找些“五四”以来的作品读。读书是应该有目的、有计划、有重点的。胡风是诗人,感受力大,我们比不得他的。作品太强调主观和感情也不对,应先考察一下自己的感情对不对。

最后她说:“我的脾气,向来讲话是没有准备,扯到哪儿算哪儿。人们还爱听,我就多讲些,看着不大感兴趣,我就不讲了。我讲的不一定对,你们大家也批判着听。如果认为有些对呢,那你们就来偷取一点吧!不,送给大家吧!如果以为没有什么对,那只当打了一场球。反正我是心里有什么说什么,即使你们得不到什么,也可以了解我这个‘人物’吧(逗得人们哈哈大笑,鼓掌散会)!”

经丁玲这一宣扬,《平原烈火》立刻有点儿轰动,李纳就打听哪个是徐光耀,歌焚忙指着我告诉她。潘之汀说前天还见一个青年学生问《平原烈火》出版没有,他一直等,还未找到。别人也说是怎样怎样感动。晚上,李纳竟问我是否平原省来的。——我对这些只好逃避和感到赧然!

1950年11月18日

来了,却只有韩雪野一人,伴着来的有曾在四野当过政治干部的一位朝鲜翻译(现在朝鲜大使馆)。丁玲、陈企霞、田间、康濯、吕剑,大家直立,脱帽鼓掌。落坐后,韩先生要求随便说,大家提问。这一点,我们全无准备。丁玲很机动,立即问了一下朝鲜作家在前线的情况,韩先生讲了好大一阵。随即又提出一个人民军中的文艺活动问题,他又谈了。于是,问题提不出,丁玲也应付不来了。怎么办?韩先生要求大家都讲一讲。丁玲第一个便看到我,伸手招呼,叫我讲一讲。后来陈企霞也要我讲,康濯也直点头。丁玲并通过翻译向韩先生介绍,说我从小在部队长大,现在25岁,曾在华大学习过,是《平原烈火》的作者,那是一部很好的小说。韩先生居然也给予极大注意,把我的名字和书名登时记了下来。这之后,丁玲更催紧了,一定要我讲。我说:“没有准备呀!”她说:“向朝鲜人民致敬嘛!致敬,致敬!”我对致敬尤其没有办法,这一套是从不曾有过任何留心的。陈企霞就让我讲讲自己的文学道路和经历,这才稍稍鼓了一下勇气。我想起了给苏联大使馆写的自传和在天津文代会上的发言,那些中心内容是可以应付一下的。于是决定讲了。未开口,先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上的汗,引得大家一阵哄笑。说了两三句,汗又激出来,脖子里也在流,背上蒸得发烫,便又用手帕擦一次汗,又引起大家一阵哄笑。我从入伍谈起,逐步谈到开始写通讯,开始对文艺发生兴趣。正谈着,忽觉得不对头,便问丁玲道:是否需要翻译呀?她说要。我于是停住,小翻译就给韩先生说起来。我虽然仍发烧,脸虽仍然红,可是既讲开头了,也就沉住了气。

翻罢了第一段,我接下去讲“五一扫荡”,把那时期的战斗也着实形容了一番。不知韩先生怎样,别人听着似颇有所动。打住以后,陈企霞上来告诉我,段落可以分得更小一些。我点头。趁翻译机会,我偷眼看看同学们,他们一遇到我的眼光,马上就笑了。我也就跟着傻笑。奇怪的是,我每次停住之后,并不想往下该说什么,只是留神大家的反应。他翻完了,我便自然而然地接下去,一面说着也就有了剪裁。大概说了有五六段吧,把经历谈完了。最后一段,无论如何也要讲一讲对朝鲜人民的感情了。匆匆地想了想,然而毕竟太紧张,太没有经验,又确实没有什么内容。结果说得乱七八糟,不成体统。当然,这种话也没有人去追究它的好坏的,只说明有那份心思就行了。

阿弥陀佛!我过了一关,自信这一关过得还不坏。但是,我付出了多么严重的一头汗啊!

1950年11月23日

今天丁玲说,中国人一定要写出中国的东西,不能写成外国的,那是太糟糕的事情。然而,生活贫乏,却逼着你“偷”外国的。这《卡宾枪》谁晓得有几分像中国人呢?丁玲说:“鲁迅先生看外国极多,可是,他没有一点儿外国味道,全是中国作风、中国气派。”我们要怎样去学习呀!

1950年11月28日

上午,开“生活创作”座谈会,丁玲又一次提出来胸怀要宽大,生活要愉快,情绪要饱满。时代是明朗的,性格也必须明朗,否则便不能感受这样伟大时代的伟大情感!

1950年12月9日

丁玲说:“不熟悉的人,即使伟大,死了,于我们无所动;一个熟悉的人,说他死了,立即有甚大反响。”我们的友谊是根深蒂固的,全是形象化得来的。

1950年12月12日

中午,董彦夫拿来几张照片,是礼拜(天)他在游行中照的。其中一张是我和陈淼、丁玲谈话时照的。丁玲模糊不堪,而我是在几张中人物最清楚的一个,叉着腿,若即若离地在听丁玲谈什么,很有点小孩子的天真模样。

1950年12月15日

下午到田间房子去交卷,推开门,正逢着丁玲在那里。我交了刚要去,她把我叫住了,拍着身旁的沙发说:“来,玩一玩。”我只好坐下来,心中立即感到,她想锻炼我了,并且,主动地找我说话。她给我介绍正在小桌上吃饭的白朗,女作家,我们握了手。

她问我近来干什么,我回答看《种谷记》。她马上问:“你感到怎么样?”我立即感到她在“盘问”我了。我提一口气正准备回答,田间走上来给打断了。——我坐在那里听他们关于《人民文学》也要出丛书的谈话,听来也有趣。但极端奇怪而令人惊异的现象是,我恰在那几分钟里渴思睡觉,极力振作,眼皮仍是打架。我感到,即使在丁玲“盘”我的时候,也有可能倒头睡熟。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是生理上有了什么衰老的变化,还是怎的?何至于竟严重到这般程度呢?奇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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