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拾
作者: 蔡小容尤二姐的春天
1950年代由三民、新美术、上美几家出版社陆续出版的《红楼梦》连环画套书,经过多次修订增补,版本不一。最初三民组织此书时,高度重视,邀请了上海一批具有古典文学素养的人士组成编辑组,确定分册选题和撰写文稿;再延请沪上连环画名家刘锡永、江南春、董天野、张令涛、胡若佛等人精心绘制。文稿简练通俗,画面精雕细琢,装帧印制考究,出版后广受欢迎。解放初期首次编绘全本《红楼梦》,要照顾到当时的民情和群众文化基础,所以文稿的改编以现在的眼光看略嫌粗浅,或有失当。譬如,为了在一分册里讲述一个人物的完整故事,把原著中此人的故事都集中摘出,这样就损失了时间的自然长度和纵深感。“红楼二尤”的故事分作两册也不必,情节是彼此关联的,难以分割,人物也是参差对照的写法。
上美社重印此套书,选了不同版次的十九册,其中张令涛、胡若佛的有六册,包括了宝玉、黛玉、凤姐、鸳鸯以及刘姥姥等诸人的篇什。我以为,这些人交给他们并不合适,这对黄金搭档的画功自不必说,吹弹不破,然而线条过于流畅,熟极而流,人物形象也太定型——老戏骨要寒心了,但我们的确需要新面孔。这几册书中人物,只王熙凤可以交给他俩,然而也不出彩。红楼女子适合张胡去画的是尤三姐,故他俩在人美社出版的单册《红楼二尤》就胜出了。张胡的绝色线条,适合描绘性格较为抽象而风姿绝艳的女子,凤姐在馒头庵里破坏的好姻缘,那对青年男女有点像《红楼梦》的作者看不上的小说唱本人物,只有套路化的性格而面目不分明:彼此知义多情,忠贞不渝,得知要被两相拆散,就双双殉情了。故而,《王熙凤》中那个悲愁困顿最终殉情的姑娘,是这一册书里画得最成功的。
还有一位画家也画了这套书的五册,以综合水平以及适合程度论,我认为他是这套书的最佳绘者——董天野。他的画风,有些许张光宇绘《金瓶梅》插图的神韵,但较写实不夸张,严谨考究。他的考究,体现在细节上:《尤三姐》的开头看戏的场面,戏台上那个手持笏板、高蹬朝靴的官员,他脸上戴了一副诙谐喜气的面具,这副笑眯眯的面具就是画面之眼,统摄住台下看戏的一众人等。有人像我一样注意到台上丑角的面具吗?如此一个无名配角,都勾画得有奇趣,神完气足。《司棋与潘又安》,夜色中鸳鸯无意间撞见了两个人的幽会,司棋闪身跑进树丛,鸳鸯在后面追她的情景,画面何其引人入胜。而之前的两幅,鸳鸯独自走路的姿态又是如此端丽娴静,大观园中,角门虚掩,微月半天,静,蕴蓄着下文的动。《拷打宝玉》中有黛钗互剖金兰语的一段,黛玉让宝钗晚上再来说话,到黄昏时却变天了,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黛玉坐在窗前,看窗外扫过竹梢的雨,这一幅颇堪玩味,画家的笔触是实的、硬的,而画面充盈着雨的意味、惆怅之情味。五册画书五百余幅,事无巨细,画家毫无懈怠,每幅都工整精美。

《尤二姐》《尤三姐》两册都出自董天野。“虽然生得一样貌美,但两个人的脾性却恰恰相反,二姐柔弱,三姐刚烈”,是以二姐穿的是普通式样、端良的对襟衣裳,三姐则是简洁利落、有英气的套头圆领衫。三姐在席间激烈对垒贾珍贾琏的那段,文字脚本没有像原著那样明写她索性脱去了外衣,画里画出来了:三姐的外衣搭在椅背,她身穿深色袄——白描连环画很少出现深色,这里尤三姐的深色衣衫,与书的开头戏台上她看中的柳湘莲扮演林冲的深色衣衫遥相呼应,凸显于凡众——手持酒杯,睥睨谑浪,高谈阔论,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把珍琏二人惊得身酥口麻,作不得声,欲近不能,欲走不敢,“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写出这番出格场景的曹雪芹,对女子真有超卓的别识别见,所以尤三姐吸引了读者广泛的讨论,其实他写尤二姐的笔墨也极之充分。二姐是另一种型的女子,她的软弱、虚荣是常见的,她的忍耐、善良也不罕见,组合在一起,因曹公写她的心思细致婉转,也成了独特,与三姐并立,并不缺少光彩,她在人生末路时与三姐梦中对话,她对自己的性格与命运是接受的,认为理之当然。
“将姐姐请来”,原著中三姐准备要开闹时这么说,可见二姐不在场,连环画书把一切分寸都削减,写她也在席间,本是跟贾琏计议着要把三姐嫁给贾珍,现在看着她妹妹闹,神情伤感。画书中的三姐自然没有闹至“淫情浪态”,她洞穿一切的言语,二姐听了会太刺心:“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取乐儿……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这里细读原著,会发现尤二姐关键地方是在护着她妹妹,贾琏自己娶了二姐,想把三姐弄给贾珍卖好,贾珍自然不想丢手,二姐则为她争取避免,往外找个正经人家,假如妹妹心上有了人,就依她。


三姐说姐姐糊涂,其实二姐不糊涂,她知道一切,软弱使她不深计较,善良使她心怀希望。在贾府住着,失脚于姐夫贾珍,问题的关键或许在于“家计艰难,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她娘说的这话才叫真糊涂。贾琏看中了她的美貌与温柔,眉目传情之外,再亲身走来家里,找她讨要槟榔吃,再偷偷撂过来个九龙佩,就算定了情。贾蓉自告奋勇来做媒,心里打的主意却是贾琏娶了,少不得有时不在,他可趁机来鬼混。在混乱不堪的一团中,贾琏这么个随处偷鸡摸狗的人,当真起心娶她做二房,这也许是他待女人的最大诚意了。不知二姐对婚姻的最大憧憬是什么。她自小指腹为婚有个未婚夫,夫家后来败落,多年音信不通,她常怨父母错许。借住贾府和姐夫不妥了,贾琏再来提亲,似是一个权重的选择。贾家权势冲天,锦衣玉食,只是娶她不能进门,贾琏有个极厉害的老婆在家里。他能给她提供的生活是,买一所房子在外住着,王熙凤说是有病不能好了的,等她死了,就接她进去做正室。虚幻描述的前景,听来不错;实际地这么过起来,似乎也还不错,贾琏每月供给家用,她们母女单独住着,他两处来往,这单独的小日子还很丰足。
这可算是尤二姐一生的春天了——新婚燕尔,贾琏对她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样奉承才好。画中,她坐在窗前对镜梳妆,妆台上一面大圆镜,她手中一面小圆镜,照影簪花,可以瞧见自己的侧影、后影。她是个标致人儿,不同的人都说,她比凤姐更美,贾琏的说辞是凤姐给她拾鞋也不要。贾琏站在她身后,做着大幅度的手势,无非是在极力示好,他要给她什么、给她什么。他真的把他的积年体己都搬了来,让她收着,枕边衾内又告诉她凤姐素日的种种,凤姐待他何其严苛,他这边得个豁口,尽情倾吐,这般的交心,确有真情在了。他与凤姐,是家族中的正头夫妻,彼此配合是默契的,但她太强悍太占上风,他憋屈之下自然有所保留;外面的浮花浪蕊,不消说作不得真,所以他心底的那一片欠缺,恰好在二姐这里补上了。说真的,他俩挺般配,不仅是品貌,还有心态。贾琏不过问她的过往,她也不在意贾琏的风流。不说是非对错,只是刚好合适,一对人儿。


只是好日子何其短暂。这一天,那一声:“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不啻平地一声雷。平时被形容得阎王一样的王熙凤从天而降,居然和颜悦色,谦卑自责,说起话来也是满腹的苦水。善良的人轻信,二姐由是也对她倾心吐胆,言听计从。凤姐请她一定搬进府里同住:“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脸,……容我一席之地安身。”话说到这个地步,二姐还有什么不肯?她心里本来就肯,她盼望着搬进贾府,并设想过与凤姐共处的情形,“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样?”凤姐敢怎么样?凤姐的心狠手辣超乎她的想象。搬,那这里怎么办?这里是她的温柔小家,而凤姐说这些粗夯货要它无用,一句话就把她的家拆了。
二姐当然想不到在安置她的贾府陈设齐整的房间里,丫头竟会不拿茶饭来给她吃,拿来的,都是不堪之物,无法入口。手段如此卑下,藏在凤姐口口声声的“下人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的背后,二姐这良人,既相信是下人的错,又不愿惹是生非,反倒替她们遮掩。二姐和凤姐,相处得和美非常,凤姐暗暗告诉她些话,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云云,一面言词诛心,一面暗中把二姐腹中的胎儿打下,将她推向死地。二姐寻的死法是吞金,正如她的处世风格,要保全颜面,什么苦都暗自吞下去,连金子都吞——“几次恨命直脖,方咽了下去”,这句话惨绝,金子绞杀了她,外表容颜如生。
刘旦宅绘红楼人物,一幅一人,“三姐饮剑”“二姐吞金”,这绝色的两姊妹都是自尽的,令人扼腕。三姐刚强自爱,面对污浊的环境以及心爱之人的弃绝,她以死扳回局面,赢得了他的爱与敬重。二姐柔弱退让,退到无可退之处就寻死,她不责怪任何人,也不责怪她自己,而死的定律作用于人世,对于一个刚刚死去的人,“生前诚可憎,死后皆可爱”,人们会想起她的一切好处,尤其一个自寻短见的人,人们会分外觉得她可怜,终于体谅她了。已经疏淡她了的贾琏抚尸大哭;府里那些丫头仆妇,本来是顺从凤姐的旨意欺凌作践尤二姐的,现在她真的被欺凌死去,他们才回头想起她的温和怜下,待人宽厚,其实比凤姐强太多,他们当然情愿琏二奶奶是她。而不到此时,他们也不会这么想,就在前一刻,放心不下的平儿过来探望,房门外的丫头们见二姐没起来,都乐得轻松,图画上,几个丫头把扫帚水桶丢在一边,正在叉着手指挑线绷玩儿。
凤姐有一万个心眼子
夏济安先生的观点:《红楼梦》的女主角,是王熙凤。在以宝黛为主线的绝大部分读者看来,这个说法偏颇意外,但假如由另一群人来评定——比如身在其中的大观园里的上下人等——只怕他们选出来的第一主角就是琏二奶奶,谁的位置都没她重要。
王熙凤在书中的确到处都在。“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了我?”她如此自夸,并非虚言,从这个方面去奉承她也是能迂回达到目的的正确途径,馒头庵的尼姑静虚要托关系帮人赖婚,亲戚家的后生贾芸想谋个在园子里种树的差使,都是巧言令色,先夸说凤姐能干,她心里受用,一高兴你的事就有几分了。她是荣国府当家媳妇,宁国府又请她去协理家务,这两大家子的事,重比千钧又千头万绪,她竟能端得住,拿得下,确非常人。周瑞家的形容凤姐“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这与作者借由贾宝玉的视角去形容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不可互换,她俩的心眼照见的是完全不同的物事。
精明、强干、跋扈、专断、圆滑、贪婪、严苛、毒辣——在连环画套书的靠前部分,要集中展现王熙凤的这些特质,无疑应以秦可卿开丧为中心,凤姐主理其事,借机揽权,其他事则随主干选取。上美社新旧两版相对应的两册,1950年代版书名为《王熙凤》,1980年代版叫《熙凤弄权》,就脚本改编、素材选取而言,后者较得当。前者有几乎一半的篇幅叙写贾瑞那一段,开头就由王熙凤在园子里遭逢此人写起,还用这幅作封面,以体现王熙凤的心狠手辣,这走偏了。贾瑞那段是奇绝之文,但放这一册里比重不能太大。他若不是再三来招惹,王熙凤压根不会想到这个人,所谓“毒设相思局”,她本来只想冻他一夜叫他晓得厉害也罢了,他还来,心里想些什么!对凤姐和他自己连个基本判断都没,只好让他到黄河去死了这条心。这人占的篇幅多了,其他人事就少了,秦可卿几乎没露面,直接出殡,贾珍悲痛得不成体统,他的言行其实尽是戏。还有出殡途中路谒北静王,又在农家歇脚这些高低错落、颇有意趣的枝叶,旧版里没有,新版里都有,可谓情节丰富,裁剪恰当,节奏得宜。
说到节奏,凤姐去看过病中的秦可卿出来,在园子里有一段写景的文字,小画书《熙凤弄权》都保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