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 说我
作者: 陈新民发生在西北师大七八级美术系油画班的故事,是说不完的。接着《我的同窗我的兄弟》,再往下说。
“磨”石膏
油画专业的基础课素描,素描从画石膏模型与雕像开始。高考前正式从过师的同窗,或多或少都有过画石膏的学习经历。有人已经在名师指导下画了几百个课时的大卫、阿克利勃、伏尔泰,等等。曾在中央美院补习班学习过的王琼,画石膏模型 “三大面五调子”层次分明,造型准确,空间感强,令同窗叹为观止。
我进校前,在边远小县的公社中学任教,见画家如见天神。自学绘画好比“打野食”,这里刨刨,那里啄啄;压根没见过石膏模型,没画过静物。我给单位画过马克思、欧仁·鲍狄埃的巨幅画像。我制作光荣榜,榜上十几个人物图像,都是自己的炭笔写生。我还在刊物上发表过连环画……可是,面对正规素描教学,特别是遭遇石膏,这些“野路子”算得了什么?
美术系两个专业基础课程安排各有侧重;国画班主打线描,油画班主攻素描。大二上学期,有一阵两班同学都热衷模仿美国画家尼古拉·费申。国画班梁聿光同学画的费申式素描,水平超出我们班许多。我直言油画班画石膏已画僵,费申的简练、灵动、帅气学不来了!这话让老师不悦。
美术专业教学理应注重个别教学。个别教学核心,是针对不同对象的个性化指导。解决素描基础,如果画石膏不是唯一选择,是不是应该容许另辟蹊径?我对同窗说:“描摹没有气息、没有体温、没有性灵的石膏制品,把追求艺术的激情一点点磨去,实在得不偿失。”
我认为,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课时的作业过程,不是我要画,是要我画,不是画,而是磨!在画室,我学说生产队农民的牢骚话:“公家的活,慢慢地磨,磨是磨,不要睡着……” 老师不客气地批评:“看看你这张作业,学了半学期,还没有画出你考卷的水平。”
四十年后,听到陈丹青激烈抨击:“美院素描教学是一场灾难。是反艺术的!”
咀嚼斯言,百味杂陈。
人体之美
人体绘画停了二十年,专家们找出毛泽东早年的一条指示,大意是画人体对学美术是有必要的,以此为依据积极争取,总算恢复了课程设置。
老师说,你们七七、七八级同学赶上了落实政策的好时候,要抓住机会多画、好好画,没准以后形势再变回去不让画咋办?
老师还说,油画作业难度最大的是人体。
老师多次说,自然界所有的颜色,在女人体上都可以找到,能把女人体色彩变化统一表现好,色彩基本可以过关……
我班第一次画人体,模特披着浴巾从屏风后转出,教室一片寂静,只听得患鼻窦炎同学急促的呼吸声。模特登台以后,姑娘裹着浴巾手足无措。任课老师边讲边走过去,比划着怎么摆姿势,随手抽走她身上的浴巾。“哐啷啷!”不知谁的调色油打翻了……
还有一次,换了新模特,姑娘全身肤色白得炫目,栗色头发瀑布般落下。大家议论:“一笼统的白,对比展不开,色彩变化怎么找?”
有人意见与众不同:“猛地看白皮肤自身差异是不大,细心比较,会发现色彩变化并不难找。肤色越白,光源色辉映越敏感,环境色折射越鲜明。你看乳房隐隐透闪的群青,肩部反射的淡淡的柠檬黄,倾向性还是比较明确。再看固有色,越是白皮肤,红颜色越容易找出来,比如嘴唇鲜艳的玫瑰红,比如手指、乳头、足跟沉着的朱红……还有腹部的赭黄倾向。这些节点色彩对比,其实比深色皮肤鲜明。再说,栗色头发要比黑发更容易画出质感和光感是不是?”
有人漫不经意地回敬言者:“咋不说,你是结了婚的……”
我的作业完成后,老师赞扬:“色彩丰富透明、调子统一,真正的油画!”那时的老师,表扬不打折扣,批评不留情面。探讨艺术,师生间保持无障碍沟通,各抒己见争执不休是常有的事。学生对老师不用笔管条直,当面顶嘴不算冒犯;也不忌讳某些超越专业的敏感话题,没听说有打小报告之类龌龊事。
我说,画女性人体的唯一目标是美,是画出活色生香的感觉。说什么劳动人民的健康体魄,说什么时代之美的曲折反映,等等,都是睁着眼睛瞎扯。
不幸的是,我中意的几幅人体作业都被小偷顺走。事后才知,当时社会上还没有人体摄影,有人把写实性很强的油画翻拍成照片私下交易。画室外人进不去,于是小偷惦记上我们宿舍……
谁能想到,我的画作第一次被“拿”去当商品,竟是这个路数。交易在幽暗处,谁人付出,谁人获益,不得而知。
草原重逢
1981年春天,在碌曲县尕海公社(以后改乡)艺术实践时,我给公社武装部长画了一张油画速写。感觉画出了藏家汉子的英武俊朗,颇自得。部长再三要求把画留给他,只好割爱。
2004年仲夏,草原最美的季节,我陪分管副省长李膺去甘南州检查人口与计划生育工作。走进碌曲县,参与接待的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一把拉紧我,亲热地不知说啥才好。原来,他就是当年的公社武装部长:“你画的我,人人看到都说像,好好地保存着呢。”
县政府把午餐安排在牧民帐房里。大家才坐定,主任转身出去,汽车轰鸣由近及远。不一会,听到一声刹车,主任小心翼翼地捧着画进来。画框蒙着塑料薄膜,画面上罩着玻璃,画布平整颜色如新。
时隔23年,鲜花盛开的草原,老朋友重逢,作者与作品重逢,那份喜庆没得可比。
在尕海,陈东阳也画过一幅美艳动人的藏族姑娘像。他说,藏族姑娘是几十年来自己画得最好的肖像,画出了以前和以后都没达到的水平。陈东阳以后没怎么画,却总说自己一直在心里画着。他曾开公司给银行搞装修,后在省城一家职业学院教书法。退休后开私家车拉着妻子满世界转,他妻子是作品颇丰的风光摄影家,摄影协会会员。两人多次去尕海,拍了不少好作品,拿来展示,每每牵动弟兄们绵长的回忆。
尕海草原,是许许多多画家提升艺术的福地。
画室勤学苦练每前行一步都不容易,点点积累都是为某一天突破做着准备,为什么突破多出现在下乡艺术实践时?——走进百姓生活,接天地灵气,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大自然中观察表现美,不仅收获优秀作品,还陶冶性情拓展胸襟。用兰州话形容我们班的同窗,大多数是“亮豁”(坦诚豁朗)人;狂放不羁者有,大大咧咧者有,毛毛糙糙者有,却没发现有谁个是“琐末子”(精神猥琐、品格低下者)。
“酒侠”行状
在尕海,我们都画过公社的团委书记贡嘎。他身材紧凑,平常不穿藏袍,总是一身平展展的藏青色海军呢军便服,白衬衣白得耀眼,黑皮靴闪闪发亮。更吸引人的是他卷发隆鼻鹰眼,仪容俊朗举止倜傥。贡嘎家就住在公社对面。那天,公社大门口晒太阳的老阿奶指着泉边背水少妇说,那是贡嘎媳妇,今早刚生养了个尕娃儿。生孩子当天就下地干重活!?不来藏区,无法想象藏族妇女的吃苦耐劳,也无法想象她们的歌舞才艺。
贡嘎当了碌曲县县长后,有次来省城公干,同窗置酒欢迎。酒喝到高处,有人把自己发成“快件”(快速喝醉),对贡嘎县长拍胸脯:“你们碌曲有个尕海,你们尕海有个我的朋友,你想在尕海办啥事吗?只管说,我叫朋友去办……”
别人故意打岔:“请问你朋友贵姓大名?”
酒侠喃喃: “贡嘎……”
一直以来,我们的集结暗号是“豪情美酒自古常相随”。若回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表示被家人严管出不了门,回复“将进酒,杯莫停”,便匆匆赶来。一入席,过程就大于目的,喝其次,拳为重。隆隆拳战,豪情荡漾豪情,狂热发酵狂热。艺不高也胆大,常把自己“挖大”(兰州话喝高)者,即为“酒侠”。“酒侠”粗放率真,虽重然诺,但给酒后他们托付事情,得多说几遍才行。
“酒侠”纵酒的神姿仙态,叫人远近不得:
有位同窗做东请多个画家雅聚,喝到高处,东家评说在座各位的作品。他不会说“还有发展空间,有待于进一步提高……”之类,而是直戳人家短板,言之谆谆,势也汹汹,一人发声举座不欢。
“酒侠”说酒话,能把狼筋扯到狗腿上,叫你哭笑不得。有个弟兄去蒙古草原旅游,我请自治区旅游局领导予以关照。领导给盟里的一位旅游局长打了招呼,局长以民族风格热情接待。毫无悬念,那位仁兄当场成“酒侠”。不久,我们报社有记者要去内蒙采访,我想给那位帮过忙的盟旅游局长带点礼品以示感谢。我问“酒侠”,局长姓名。他咧咧:“给过名片,丢了。”我正想责备两句,他却扯起:“牧区的人么,不是姓牛,就是姓马,或者姓羊……”我无语!
我邀请同窗们去漳县景区采风,三天返程,别人带回的作品足以办个小型展览,有人却两手空空。原来,这位兄弟在宾馆偶遇酒友,天天被弄成“酒侠”,硬是没得出宾馆门。我说:“景区姹紫嫣红你是一眼没䁖着啊。”
答曰:“我起码知道宾馆包厢的墙是白的,知道房间的被褥是白的……”
第一壶酒
大一第二学期刚开学,学校组织音、体、美三个系新生到靖远分校劳动。我们班持续几十年的酒场,从那时拉开。
我有个发小王和平,在靖远城里的春光电子器厂工作。王和平是游泳健将、神枪手、垂钓高手,真正的全能玩家。我带几个弟兄进城找他,他向我们展示了自己的厨艺,油炸麻雀、干煸“船钉子”(一种小型黄河野鱼)。多日不见荤腥了,从王和平宿舍出来,我随口说,野味配酒,越喝越有,刘宣立即响应。他自甘南大草原考来,有过喝两斤青稞酒不倒的光荣历史。他拎着大号军用水壶去商店,灌了满满一壶劣质红薯干烧酒。物质匮乏年月,那是货架上唯一酒品。
一行回到宿舍,才坐定,没进城的几个小男生已经围上来接过酒壶,你一口、我一口就着壶嘴子喝起来。他们不曾领教过烧酒“水的形态,火的性格”之厉害,不大一会儿,就把自己发成“快件”。有人扶桌蹬椅傻笑,有人在高低床上欢腾跳跃。引来音乐系、体育系男女同学围观,指指点点像看花果山的醉猴。
多少年来,大家事事走向成熟,却总有酒事夹生,时不时地整点动静出来。远的不说,就在新冠肺炎疫情流行期间,宅不出户,本是闭门作画的机会。有同窗却钟情于 “硬早餐”,早起就喝,每每七八两下肚,整个一上午,视线都不带转弯的,估计啥也画不成啦……
酒场上,我若责备谁个纵酒,总遭反驳:“耶!说什么说?咱班弟兄轰轰烈烈一路喝来,头壶酒难道不是大哥你撬开的?” 于是,我被灌了个满杯。
杀猪
那时节,分校伙食很差,除了窖藏了一个冬天的土豆萝卜,再没什么可吃的,清汤寡水顿顿重复,前来劳动的三个系同学怨言四起。春播开始,分校主任对大家讲:“实在抱歉,还没让你们这一拨同学吃上肉,等几天看吧。”
他接着解释:“饲养场倒是有猪,可是宰猪的人不在,没办法呀!”听这话,下面吹口哨,冒怪声,一片嘈杂。主任尴尬地立在那儿。
我可劲喊了一嗓子:“有会宰猪的!”喧闹立刻平息。
主任一惊,走过来问:“当真,是你?”
我说:“我只管宰杀,烫毛翻肠不干!”
他笑了:“好啊,好啊!烫毛翻肠子有炊事员呢。”
说实在, 我从来没宰过猪。插队几年,我住在生产队的饲养场。每年春节前,队里要宰年猪,我都凑跟前看热闹,有时还给他们搭个下手,知道些个中路数。第一次操刀,我倒是不慌不忙,过程紧凑利落,在外人看起来够专业。来自大城市的应届考生,现场看宰猪可是新鲜事儿,多的人第一回见识了圈里的活猪,怎么变成案上的大肉。
进校不到一年,外系同学都不知道我的名字,背后称“美术系杀猪的家伙”。众人吃肉,操刀者被称为“家伙”,想来挺有意思。
多年后,在全省卫生工作会议上,我和已任厅局长的分校主任邻座,两人悄悄说起分校杀猪那档子旧事,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动前后左右的惊诧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