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中亚

作者: 海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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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未平

葱岭之西

飞机降落在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机场的那一刻,王建新多年来走进中亚的愿望终于落地了。他清楚地记住了当天的日期,2009年6月12日。

塔什干机场第二航站楼棱角分明,像极了乌兹别克四楞小花帽,碧空之下透露着传统的厚重和现代的质感。沿着大月氏当年的西迁之路,这个跨越2000年的追寻将王建新带入了中亚。这也契合十年前王建新提出的研究大月氏“先国内后国外”的设想,而这个设想也将最终实现西北大学考古学科“走向国际”的夙愿。

单凭河西走廊和东天山地区的研究成果,王建新团队就已经非常成功了,他们已经站在了国内西北游牧文化考古的前列。无论从个人角度还是事业角度,他们已经被证明,他们也得到了应该得到的地位、荣誉、待遇和尊重。止于此处,已居巅峰。但对王建新而言,他仍然没有达到最充实的满足感。

大月氏研究需要中亚考古发掘来进行对照和印证,丝绸之路真实的历史状貌需要用中国话语体系进行阐述和还原;而且中国的世界考古学需要有人构建和实践,中华文化在全球的解读和传播需要进一步匡正和弘扬。这些不仅仅是学术任务,更是一名考古工作者的责任和担当。来到中亚是一种必然。

然而,过程并不顺利。

中亚各国在独立之前是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没有独立的外交权,加之中苏交恶三十余年,前苏联的舆论机器在宣传和塑造中国的形象时并不友好,甚至恶意中伤。所以,中亚和中国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高耸如云的帕米尔高原,中国史书称之为葱岭,苍黑色的山体在那段时间犹一道被焊死的铁盾,隔绝了两边的往来。对于中亚,中国学术界只是将它作为苏联框架下的一个并不重要的部分进行研究,关注不够,成果不多,这个领域基本上是一个盲区和空白。

20世纪90年代初,中亚五国独立之后,双方才逐渐有了接触和联系,但这种接触谨慎而简浅,更多的是官方外交,文化交往尚不深入,民间往来更是稀松。理解那个时期吧,因为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从接触到了解,从了解到信任,这是一个不断消除疑虑与戒备,积攒善意与好感的漫长过程,期间充满了磨合与反复。

中亚各国独立之后基本上都亲近西方,美国、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日本、韩国等国家的学术机构和学者大举进入,那里突然成了一方热土。然而对于东方邻居,中亚各国反倒关注不够,两边学术界几乎没有联络和交流。王建新不认识任何一位中亚的考古学者。走进中亚,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无门而入。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句已经老得让人不再有感的话,在现实中却一再被证明颠扑不破。进入中亚的机会正是王建新自己寻找并牢牢把握住的。

十年深耕,王建新团队已经引起了世界考古学界的关注。正是学术影响和学术声望,让王建新有机会认识在美国从事古代近东考古与艺术研究的吴欣。

吴欣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学系,后来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艺术史系攻读考古学博士学位。她的身上散发着东方女性娴雅聪慧的知性之美,举手投足热情大方、雍容得体,眉目之间洋溢着自信和敏锐。吴欣先后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纽约大学古代世界研究所和以色列奥尔布莱特考古研究所工作。她的研究领域从西亚开始逐步进入中亚,沿着学术前进的轨迹,她自学掌握了德语、波斯语和俄语,把华人的刻苦、聪明、自律与坚韧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位天才的女考古学家是陕西三原人。三原县位于西安之北四十公里外,号称关中的“白菜心”,自古便是经济文化极其繁荣之地。民国著名政治家、教育家、书法家于右任就成长于此。三原安吴堡吴氏家族更是赫赫有名,这个家族世代经商。清末时期,在精明干练的寡媳周莹的操持之下走向辉煌,富冠陕西之首。周莹在慈禧太后避难西安时捐银10万两,被慈禧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并题“护国夫人”牌匾。曾经流行一时的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的主人公原型正是周莹。这个家族在民国时期还出了一位大学者吴宓。吴宓是清华大学国学院的创办人之一,曾经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

吴欣在回国探亲期间,专程前往西北大学拜会了王建新。机遇来临了。2009年,吴欣在进行乌兹别克斯坦苏尔汉河克泽尔特佩遗址考古发掘的准备工作。当年6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亚中心筹划在撒马尔罕举办一次考古学术会议。当她知道了王建新想进入中亚开展考古工作的愿望之后,便热情地联系会议主办方发出了邀请。就这样,王建新才得以踏进中亚。

在会议闲余时间,王建新参观考察了撒马尔罕城,仔细品味了它的韵味与风姿。

撒马尔罕,中亚的灵魂。这座城市承载着中亚所有的记忆,是中亚的“活化石”。

被泽拉夫善河滋养着的撒马尔罕,乌兹别克语的意思为“肥沃的土地”,已有2700多年的历史。公元前6世纪以后成为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在中亚的重镇,从那时候起,世界上的史书就开始记载它的名字、它的繁荣与富庶,以及对它的向往和仰慕。那时候,拜火教盛行中亚,撒马尔罕城建有众多拜火教神殿。

公元前329年,当希腊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攻下撒马尔罕城之后,年轻的国王发出了赞叹:“我所听闻并非虚假,撒马尔罕比我所想更为壮美!”而这个时候,东方的秦国在雄图大略的秦孝公主政之下,已经建都咸阳20余年了。亚历山大帝国分崩离析之后,撒马尔罕的光芒一直辉耀在丝绸之路上。

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4世纪,撒马尔罕盆地分布着属于游牧国家康居统治下的五个农业小国。公元5世纪至8世纪,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的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索格底亚纳(粟特)地区,是那些自称为“昭武九姓”的粟特商人们的老家。这一时期,粟特商队几乎垄断了中国与中亚、西亚地区之间的商业贸易,撒马尔罕是丝绸之路上世界级的财富中心。

公元6世纪,突厥汗国占领中亚,后来很快分裂,撒马尔罕城是西突厥汗国王冠上的明珠。公元657年,大唐虎将苏定方征讨西突厥,生擒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西突厥灭亡。唐高宗在撒马尔罕设置康居都督府,东方之风沿着丝绸之路吹向此处,然而不到短短100年,阿拉伯帝国的洪流滚滚而来。

阿拉伯倭玛亚王朝东方呼罗珊的总督、精明强悍长于计谋的大将屈底波,身负阿拉伯贵族对中亚财富的垂涎与贪婪,率军征服此处,时间在公元706年至709年。他采取离间与诱降的手段,拿下粟特的一座座城邦。撒马尔罕城抵抗一阵之后也开城投降。屈底波在中亚招募士兵,组建自己的亲兵卫队,并在各个城中大规模修建清真寺,诱惑和强迫中亚人民改宗伊斯兰教。公元715年,这个强人在反叛新任哈里发时被部下刺杀。公元751年,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开国名将艾布·默罕默德与大唐名将高仙芝在怛罗斯大战一场,大唐败绩。阿拉伯帝国彻底占据中亚。然而,这两位战场上的对手,却走上了相同的人生结局。公元755年,艾布·默罕默德因为功高震主、威胁王权,被哈里发曼苏尔召至巴格达皇宫酷刑处死。而半年之后,高仙芝在抵御安史之乱的叛军时败退潼关,被唐玄宗李隆基治罪斩首。

百年之后,公元840年,回鹘汗国败给黠戛斯人,回鹘人从蒙古高原迁徙至中亚,与突厥葛逻禄部联合建立喀喇汗王朝,撒马尔罕城归其所有。公元890年,塔吉克人(东伊朗人)在中亚南部建立萨曼王朝,其后从喀喇汗王朝手中夺得撒马尔罕城。

又一个一百年,突厥乌古思人塞尔柱家族崛起。1037年,“东方与西方之王”图格里克建立塞尔柱帝国,横扫中亚、波斯和高加索。其后,阿尔普·阿尔斯兰和马立克沙两任苏丹将帝国版图扩展至小亚细亚和叙利亚。当圣城耶路撒冷被攻占之后,欧洲基督教世界一片惊叫与愤慨,罗马教廷组织联军开始讨伐,拉开了长达200年的十字军东征。塞尔柱帝国的中心在波斯和西亚两河流域,但撒马尔罕是其东方的重要城镇,因为它连接着去往中国和印度的商路。黎巴嫩裔法国著名小说家阿敏·马卢夫在他的著作《撒马尔罕》中讲述了帝国的秘密。

1124年,中原契丹辽朝被女真金朝所灭,辽朝大臣耶律大石西逃至中亚建立西辽政权,深受中原汉文化影响的他,完全采用汉制管理国家。1141年,西辽军队与塞尔柱帝国联军在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上决战,这就是著名的卡特万战役。塞尔柱帝国战败,西辽占据中亚河中地区,在撒马尔罕设置河中府。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当塞尔柱帝国、喀喇汗王朝和西辽王朝在中亚缠斗之时,阿姆河下游的花剌子模王朝悄然兴起。它最初附庸于塞尔柱帝国,卡特万战役之后又拜西辽为宗主国。1212年,花剌子模君主摩诃末占领撒马尔罕,将都城从花剌子模地区的玉龙杰赤(现乌尔根奇)迁徙至撒马尔罕。摩诃末是一位骄傲而自大的君王,他四处征战,了无对手,于是便自认天下第一。然而此时,真正的天之骄子成吉思汗已经站立在蒙古高原上,雄鹰一般地傲视寰宇了。

公元1218年,成吉思汗派遣一支500人的商队前往花剌子模,花剌子模讹答剌城(现哈萨克斯坦奇姆肯特附近)总督海儿汗·亦纳勒术馋涎商队的财宝,一念之间便杀人越货。消息传来,成吉思汗恼怒异常,派遣使臣讨回公道,索取赔偿。结果摩诃末甚为蔑视,杀使臣,拒赔偿。盛怒之下,战端必起。公元1219年,成吉思汗发动大军开始了蒙古帝国的第一次西征。1220年5月攻下了撒马尔罕城。苍凉的蒙古呼麦在撒马尔罕城的上空回荡。撒马尔罕在铁蹄之下颤栗哀嚎,在烈火之中灰飞烟灭。一座历史名城就这样毁于一旦,而它恢复元气需要百年之久。撒马尔罕从此置于蒙古察合台汗国治下。

公元1370年,突厥化的蒙古贵族帖木儿在蒙古察合台汗国的废墟上建立起疆域辽阔的帖木儿帝国,撒马尔罕成为帝国之都,这座城的重建与复兴拉开了序幕。帖木儿把从亚洲各地劫掠来的珍宝运往撒马尔罕,把各个城市里的能工巧匠征召到撒马尔罕,在撒马尔罕城建起了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和清真寺。帖木儿死后,帝国很快分裂,但他的儿子沙哈鲁和孙子兀鲁伯却继承了修建撒马尔罕城的宏愿,神学院、天文台和图书馆拔地而起,辉煌而璀璨,这些建筑至今仍然是撒马尔罕的地标与象征。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撒马尔罕重新成为中亚的文化中心和宗教中心,成为中亚的精神之塔。

1502年,来自北方的乌兹别克部昔班尼汗攻灭帖木儿后裔,建立起了布哈拉汗国。帖木儿六世孙巴布尔受迫向南进入印度,在印度建立起了莫卧儿王朝。布哈拉汗国最初定都撒马尔罕,后迁至布哈拉城,但撒马尔罕一直是布哈拉汗国最重要的城市。1868年布哈拉汗国成为俄国的附庸国,1920年布哈拉苏维埃人民共和国成立,布哈拉汗国灭亡。

漫步撒马尔罕街头,列吉斯坦神学院蓝色的穹顶、雕花的阿拉伯拱门和宣礼塔在浩渺的天空之下依然沉醉在历史之中。王建新第一次感受到了中亚历史文化的灿烂与辉煌,那种惊叹与震撼让所有文字记载苍白而暗淡。

中亚历史发展完全不同于中国。中国历史是一脉相承的,既是人的历史,也是地域的历史,是人与地域在时间轴上的共同延续。中亚历史,人与地域是两张皮;如果谈起人的历史,那么关于祖先的所有记忆却往往要追溯至中亚之外;而谈起地域的历史,主人公却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这就是中亚历史文化的复杂性,也是中亚历史文化的魅力所在。中亚,自古是游牧人群和商业人群的舞台,他们的精彩就裹藏在麻团一般的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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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马尔罕列吉斯坦神学院

初识中亚

王建新在会议上做了一次学术报告,介绍了自己在国内所做的工作,吴欣担任他的俄语翻译,这是他第一次在中亚同行面前亮相。这场报告让中亚的同行们对中国的古代游牧文化考古研究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也对中国同行有了初步的印象和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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