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古今中西之间的文化骑士

作者: 于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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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伟

提到中华文化海外传播,学者陈子善先生曾说:“美国人认林语堂,英国人认熊式一、蒋彝,法国人认盛成。”在这四人中,盛成最富传奇色彩。盛成,是集作家、诗人、翻译家、语言学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于一身的国际著名学者,1899年生于江苏仪征,1996年逝于北京。1979年,盛成从海外归国后到北京语言学院任法语一级教授。1985年,法国驻中国大使马乐代表密特朗总统授予他“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以此最高的荣誉表彰他对中法文化交流和参加反法西斯运动、抗日战争作出的特殊贡献。

 汉学家庭

盛成出身汉学家庭。母亲郭氏,是清末“太谷学派”张积中的后人,父亲盛达泰育有三子,盛成排行第二,原名盛延禧,从小深受汉学世家学术思想的熏陶。1920年代在巴黎时,盛成曾给法国汉学教授韦锡爱(Arnold Jaques Vissière, 1858~1930)和时任巴黎大学中国学院院长、法国前总理班乐卫(Paul Painlevé, 1863~1933)谈起过他的汉学家庭,他说“阮相国(阮元)是舍亲……家母的曾祖母,就是相国的堂妹”,阮元是清朝中期的官员,是经学家、训诂学家、金石学家,当时仪征学派的代表和领袖人物。盛成所说的“我们汉学家庭,有十六个字真传——平实精详,实事求是,卑勿高论,通经致用”,即是阮元提出来的。太谷学派创始人周太谷深受仪征学派影响,周太谷有两个弟子,分别是张积中和李晴峰,此二人是太谷学派的第二代传人。刘鹗24岁时拜李晴峰为师,成为太谷学派第三代传人,其书《老残游记》亦由此被人称为“太谷学派的传道书”。盛成说,他母亲的父亲郭守曾,其原配李氏是李晴峰之弟李光橁之女,是李光橁和妻子张氏的长女,而张氏系张积中的妹妹。如此复杂的姻亲关系网,构成了盛成的汉学家学渊源。盛成说,“汉学之精神,即在实事求是,精益求精,不厌详举;此与科学相同。西汉与东汉之分,不在今文与古文,而在一个平字……平,即卑无高论。……西汉治学之精神,在平易;治国之精神,亦在平易近民”。一席话,令韦锡爱惊愕赞叹不已,说出自己治学多年仍是门外汉的话来,他说:“我们都以为汉学,就是考据学,宋学才是讲理学的。今天遇到您这汉学家庭的后裔,说出西汉的精神哲学,也就是科学哲学,真是无法表示我的欣慰!”晚年在北京,盛成融会中西学术思想,发挥太谷学派的治学精神,提出“强有活力,全盘协调,通体致用,和平大同”的十六字箴言,寄语生活于“高科技、高难度、高速度、高智力”时代的中国人,传承与发扬我们古老文化的精华,使中华文化屹立于世界。正因此,盛成也被今人誉为“太谷学派”最后一位代表。

 “辛亥三童子”

1910年,盛延禧转到南京汇文书院读书,汇文书院是美国来华传教士创办的教会学校,办学目的是“教授高级科学课程,以便在中国知识界获得一席之地”,是南京金陵学院的前身。在汇文学院读书期间,他经韩恢(同盟会会员,1887-1922)介绍加入了同盟会,更名盛成,寓“中国革命早日成功”之意,与他的哥哥盛延祺(又名延年,字白沙,1894-1923)成了革命同志。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革命党人血战南京。盛成利用孩子身份,往来于城里城外,侦察敌情、传送情报。南京光复后,盛成被誉为“辛亥革命三童子”之一,中山先生嘱咐他:“读书不忘革命,革命不忘读书。”1912年,盛成入南京铁路学校学习,同时拜在欧阳竟无先生门下,学习佛学和儒学。1914年,盛成考入上海震旦大学预科攻读法文,结识徐悲鸿,常与其一起业余时间向黄宗仰学习佛学,并拜章太炎为师,定期听这位学问家和革命家讲《庄子》。1917年,盛成到长辛店京汉铁路车务见习所当工人,结识周恩来等人,积极参加“五四运动”,提倡科学救国,认为“中国一切不科学,不民主;必须鼓吹‘德谟克拉西’,提倡‘赛因斯’,始能救亡图存”。1919年,盛成在黄兴夫人徐宗汉的资助下,远赴法国勤工俭学,立志“研习科学,来救中国”。

 科学救国

1920年1月,盛成经伦敦抵达巴黎,进入巴尔扎克的母校旺多姆中学进修法语兼修数学。10月,盛成进入蒙白利国立高等农业专科学校学习蚕桑,开启了学习科学救国之路。没想到第一堂课,老师就要他们“将过去的科学,即一加一等于二的老科学,丢在教室的外面”,然后才来学“二十世纪的真科学,爱因斯坦相对论”。这在盛成说来,“简直是晴天霹雳,闻所未闻”。1922年2月,盛成转入意大利巴都大学学习,有机会亲耳聆听了前来演讲的爱因斯坦的雄辩:“旧的科学,旧的科学方法,是旧了;落伍了!我们须要新科学,与新的科学方法。” 爱因斯坦的思想让盛成受到极大的震撼。他反复思考科学新旧之分,认识到“旧科学,是因果法则的科学……旧科学方法,是因果律的应用方法……不容许有任何例外,如有例外的异论……那是科学的异端学说”,而新科学,则有更开阔的视野,例如对于因果关系,要意识到事物是“相关的,相依的,而不是相同的”,要在诸多“空间的差别”与“时间的差别”中把握事物,恰如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使得盛成记起了托尔斯泰的《真科学与假科学》,在托尔斯泰看来,真正的科学,教人类以正当生活的方法,它所以存在,即在阐明真理,而假科学却足以荧惑人类的思想,成为万恶之源。盛成赴法学习蚕桑,他的师长们殷殷期盼盛成复兴中国蚕桑之梦的破碎,证明了假科学大行其道,假科学赶走真科学的诡异之事的存在。真假科学的理论,后来帮助盛成理解了复兴中国蚕桑失败的事实,也使盛成关注到了西方现代科学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再次沟通之道,坚定了他“天下殊途而同归”文化信念。

 殊途同归

1923年,盛成从意大利回到了法国后,进入蒙白利大学,专习细胞学、育种学,四年后获得该校高等理学硕士学位,毕业后曾短暂充任母校蚕桑科实习主任。1928年,盛成获聘巴黎大学,主讲比较桑蚕学和中国科学课程。3月6日,盛成中国科学课程第一讲,在讲台下坐着慕名而来的法国文坛领袖保罗·瓦雷里(Paul Valery, 1871~1945)、中国学院院长班乐卫和一群名流学者,其中还有一名普通的中国学生巴金,听众极多,后来者只好倚墙而立。盛成在此次课堂上,给大家讲中国的《易经》,提出“《易经》实为万物万事科学之祖先”,并用科学的方法演《易经》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在听众此起彼伏的掌声中,盛成反复讲了这样一条朴素的真理“天下殊途而同归”,他说东西方科学虽然所用的方法不同,但是结果确实一致的。其实,早在读书期间,盛成已然逐渐意识到了东西方文明的相通之处,这次汇通中西科学的演讲,无疑是他多年来认真地思索中西文化交流问题的结晶。

1928年6月,盛成法文版的《我的母亲》出版,这部作品是他计划中的“归一集”的第一卷。所谓“归一”,是指人道的归一及人类的归一,亦即“人类一体,地球一村,万象归一”。在盛成的计划中,“归一集”共五卷,《我的母亲与我》《海外工读十年纪实》《东方与西方》《归一与合体》为其余四卷,可惜后两卷并未成书。出版之前,盛成拿着《我的母亲》手稿去拜访瓦雷里,瓦雷里读后,写了一篇长达16页的引言,他在序言中说:“拿一位最可爱与最柔和的母亲,来在全人类的面前,做全民族的代表,可算极奇特且极有正谊的理想。既奇特而极有正谊,如何使人不神魂颠倒心摇情动若山崩呢?”此时,瓦雷里丧母不久,盛成在作品中对母亲的描写,深深触动了他对母亲的眷恋与思念之情,他说“听她(盛母)说话,真是一件快事”,我们可以想见这其中包含着多少对他自己母亲的思念之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瓦雷里极认同盛成的“归一”理念,他说“这里同那里一样,同归而殊途,欧西与亚东相同,时时受过去的影响,也时时受未来的激击”。有了瓦雷里的介绍信,盛成的书找到了出版社,有了瓦雷里充满诗意与深情的引言,《我的母亲》一夜之间轰动了法国文坛。从此,盛成开始了他游走中法之间的人生序幕,成为那个时代连接中法文化的纽带桥梁。

1929年初,盛成先后到比利时、瑞士等国家演讲,“讲家庭、讲中国、讲文化”,讲“天下殊途而同归”的哲学之道。4月14日晚,法国作家纪德(André Gide, 1869~1951)邀请法国社会名流和读过盛成《我的母亲》的文化人为盛成举行饯别酒会。会上,纪德说:“世界文学必定产生于民族文学;民族文学一定产生于地方文学。地方文学是民族文学的根源;民族文学又是世界文学的根源。盛成的《我的母亲》,就是地方文学的一个典范,同时也是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必不可少的佳作。”德国大作家歌德受中国古典小说《好逑传》的启发,提出了世界文学的概念,他说“中国人的想法、行为和感觉都几乎和我们完全一样,我们很快就发现我们和他们完全一样,只不过他们做的比我们更清楚、纯洁和高雅”,“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一回事了,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纪德则有感于盛成《我的母亲》在法国文坛产生的巨大影响, 提出了“世界文学必定产生于民族文学”著名论断。中国当代学者黄子平在听钱理群谈起这段悠悠往事时,更是提出了“沟通东西方文明,实现人类大家庭‘内在的归一’,这也许就是20世纪‘世界文学’发展的总任务、总趋势……世界文学,是各民族之间用文学来进行的一种对话,加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了解,同时也就进一步加深对本民族文学价值的认识”的重要论断。同样是因为《我的母亲》在法国的影响,法国《埃及妇女》杂志开始关注盛成,1928到1932年四年间,通过《埃及妇女》(L’Égyptienne)的推介,盛成可谓成了“埃及和法国妇女之友”,极受妇女界的欢迎。 4月15日,盛成告别巴黎,开启他的东方旅行与归国之路,他的第一站即是埃及。

 “游击教授”

1930年10月10日,盛成经埃及、印度回到中国上海。31岁的盛成是“载誉而归”。上海文化界以国际笔会中国分会的名义召开欢迎会,蔡元培主持会议,杨杏佛、林语堂、胡适、徐志摩、郁达夫、沈从文等上百名文化名流出席了欢迎会。1931年,盛成接受蔡元培和胡适的邀请,到北京大学文学院法文系任教,教授“法文诗与法文小说”“法国文学史”等课程。1932年1月日本军队突然袭击上海,盛成立志南下从军,在恩师欧阳竟无的引荐下任19路军政治部主任,负责管理三个义勇军。19路军撤出上海后,盛成回到北平,除了在北大、清华等学校兼职教法文外,主要在国立北平大学农学院任教授,教昆虫学。1933年1月,盛成结识了北平女子大学毕业的郑坚女士,旋即成婚,郑坚是齐白石的徒弟,白石先生做了两人的证婚人。不幸的是,郑坚于1938年4月去世。盛成是在前线劳军的时候得到妻子去世的消息的,身心受到很大打击,辗转了战时的大半个中国,终于将孩子们接到身边。因为考虑到要教育子女,经孙伏园等人介绍,盛成认识了学幼稚教育的李静宜,两人结婚重新组建了家庭。在后来辗转漂泊的时光里,李静宜一直陪伴盛成左右。1934年11月,盛成奉命赴欧洲暗查故宫盗宝案,到访意大利、法国、英国、西班牙、丹麦、挪威、德国等欧洲诸国。1935年5月,盛成回国之后,到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任职,加入国民党,业余时间跟欧阳竟无先生学习汉学。在此期间,盛成加入了中国文艺社和中苏文化协会,时值普希金逝世100周年纪念,应苏联方面要求,上海商务印书馆负责编辑出版纪念专集,盛成从法语转译了普希金叙事长诗《无国游民曲》(又名《茨冈》),收入1937年初出版的《普式庚逝世百周年纪念集》中。1936年2月,盛成举家迁居上海,到中华书局任编辑,业余从事写作和翻译。这期间,他还出版了《海外工读十年纪实》(1933)、《意国留踪记》(1937),翻译出版了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村教士》(1940)等,并将《我的母亲》进行了再创作,193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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