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历史不期而遇
作者: 杜卫东啪——!一声枪响,子弹划出一条弧线,揭开了中国近代外交的序幕。
历史就是这样诡异,它把积贫积弱的中国又一次卷入“风暴之眼”,同时,也把一个百年不遇的时代变局推向了古老的紫禁城。
这是1875年2月。英国为探索一条从缅甸经云南进入中国内地的通道,向清朝总理衙门称,将有几名英国官员从缅甸入境,并由英使馆派一名翻译前去接应。翻译马嘉理与英国探路队汇合后不久,与当地边民发生冲突。马嘉理首先开枪击伤边民一人;随即,他本人和四名随从被愤怒的群众当场打死。第二天,冲突有所加剧。案发后,云南巡抚岑毓英奏报是“野人”劫财所致,而英驻华公使威妥玛则坚持是一起有意制造的反英事件,要求清廷速派大员赴英通好谢罪。
于是,在一个凉风扫榻、黄叶敲窗的秋日,郭嵩焘与历史不期而遇。
谢罪使
1876年9月初,养心殿东暖阁。
这儿原本是皇帝休息和每年行开笔仪式的地方,“辛酉政变”后,慈禧把持朝政,便成了她垂帘听政之所。所谓垂帘,不一定面前挂有帘子,慈禧用的是黄色屏幔。因为男女有别,只是象征性分割一下而已。
坐在宝座上的慈禧接过太监跪呈的青瓷茶杯,掀开杯盖抿了一口,瞟了瞟跪在幔外的一位汉臣,道:“起来回话儿,你是先帝的老人儿,礼就免了。”
此人就是郭嵩焘,字筠仙,湖南湘阴人,时年57岁。1847年考中进士,后幕罗文俊、曾国藩;1856年末离湘北上,赴京城任翰林院编修。入朝为官后深得旧识陈孚恩赏识,推荐给天子,咸丰召见后,得以入南书房行走。南书房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值班的机构,平素陪伴天子赋诗撰文,写字作画,间或秉承皇帝意旨起草诏令,类似于皇帝的秘书班子,能入值者皆以为荣。
凝望水面一叶落荷,可以遥想它当年曾经承接的雨露。
郭嵩焘初入南书房时,大清内忧外患,国运衰危。咸丰皇帝并非尸餐素位的昏君,也想做中兴之主,只是国事如一团乱麻,他想织成一匹锦缎,却理不出头绪。发现一个一心想富国强兵又学问极好的臣子,自然心有戚戚。君臣对谈,如同铁屑遇到磁石,相互吸引。问计天下大事后,皇上微微蹙起眉头,叹了一口气:“汝看天下大局,尚有转机否?” 郭嵩焘心念一动,他没有想到咸丰能如此放低身段,不耻下问,于是面色庄重,一字一顿回答:“皇上,天也,皇上之心即天心所见端。皇上诚能遇事认真,挽回天意,天心亦即随皇上为转移。”咸丰双眸一亮,追问:“如何便能转移?”郭嵩焘大胆望向咸丰,目光中满是期待:“不过认真两字。认真得一分,便有一分效验。” 当时,“躺平”已成大清官员的日常姿态,一味敷衍、怠于政事,致使朝纲不振。咸丰闻言,轻轻颔首,脸上绽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之后,皇上不时会找这位比自己年长13岁的饱学之士聊聊天,纵论古今、驰骋天下。谈得兴浓,会到朝阳爬上树梢,如时间张开翅膀,扯出一天绚丽的彩霞。
真正的倚重,不是置对方于权力阴影中的占有,而是由衷的欣赏。
慈禧因为郭嵩焘曾为天子近臣,所以称他是皇帝的老人。见他起身侍立于侧,便放下茶杯,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语气关切地说:“我知道,让你出使英国赔礼不是什么美差,外头鸡一嘴、鸭一嘴的议论我也听到了不少。不过呢 —— ”慈禧扶着近侍太监伸过的手臂,起身走下宝座,面色愈显庄重,“此时万不可辞。国家艰难,正需要臣子尽力。平素你公忠体国,这差事让别人去我还不放心,就有劳你为国家辛苦一趟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郭嵩焘自知已无退路。
确实,他的内心有些纠结。第一次鸦片战争时,作为浙江学政罗文俊的幕僚,郭嵩焘不避风险,趋身抗英前线,目睹大英帝国的炮舰在中国内海横行无忌,“亲见浙江海防之失,相与愤然言战守机宜,自谓忠义之气不可遏抑”。——浮生出入风尘里,数载惊皇矢石前。豪气如虹,横亘在硝烟弥漫的天地之间。同时,郭嵩焘明白,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没有实力作为支撑,“忠义”之气只能是一道无奈的休止符,谱不出任何华美的乐章。后入曾国藩幕僚,他积极接触洋务,有意识进出外国图书馆,登上西洋轮船,主动结识西人了解西方情况。目光如剑出鞘,开始穿越“华夷之辩”的历史迷雾,“衡之以理,审之以天下之大势”,从理事统一的高度观察中西关系,见解宏阔,高出同侪。他清楚,不请而至的西方列强有着双重身份,既是开着炮舰闯来的侵略者;也代表着比封建主义先进一个代际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按下社会的暂停键,重新开始。不耻向对手学习,才是富国强兵之道。
此前,郭嵩焘在广东巡抚任上被免职回乡,像是被暗弹击伤的飞鸟,扑棱着双翅,却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蓝天。失落像洪水爆发,弥漫了他的心田;郁闷如山火蔓延,炙烤着他的意志。落魄的日子里,他是从唐诗中寻来扁舟,寄情于情感的山水;还是独守庐中,用半壶寂寞、一碟忧愁为自己疗伤?总之,巨鲸不会甘心搁浅沙滩。闲居八年,在朋友的帮助下,郭嵩焘出任福建按察使,比之巡抚虽然是降级使用,但如山鹰,终于有了一块落脚的巉岩。接到出使英伦的任命,他开始有点发蒙,知道这是一块没人愿接的烫手山芋,但很快释然:“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像一位行走于江湖的剑客,他准备为心中的信念一搏,“方今天下,能推究夷情,知其所长以施控制之宜,独区区一人。” 这并非顾盼自雄,他确是最早认识到邦交重要性的时代先驱者。在世界近代化进程加快,中国对外交往进入“条约” 时代以后,勇开风气之先,认为代表国家出使,与驰骋沙场的将军、运筹帷幄的枢臣同等重要。
只是,白云深处能否展现彩虹,并非取决于他的个人意愿。
郭嵩焘没想到,这次出使,在“国体、事要、商情、地势,四者无一能知”的士大夫阶层竟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反弹。各种骂名汹汹而至,翻滚成一股巨大的舆论漩涡,几乎把他吞噬。大清朝乃“天朝上国”,怎么能千里迢迢跑去向“蛮夷”谢罪?有人写了一副对联讽刺郭嵩焘:“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不是追求尘世的富贵,就是向往天国的福祉 —— 很少有人在利害得失面前超然忘我;连鸟都会本能地规避捕网,人的选择怎能不为功利牵制?
郭嵩焘纠结了。他的纠结并非没有道理,殷鉴不远!闭关锁国的清廷第一次遣使出海,竟以美国卸任驻华公使蒲安臣为团长,因为清政府自视天朝,不屑与“蛮夷之邦”交往,达官显贵没人愿意去。两位清朝官员奉旨随行,一路尽心事事,回来后不但没有任何奖励,反而被发配边地。
事情过去不到五年。歌词即便淡忘,悲催的旋律依然回响。
有同僚劝郭嵩焘“装睡”。在尔虞我诈的晚清官场,“装睡”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他不是没想过,“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可郭嵩焘年轻时就读于岳麓书院,经世济民、家国情怀,是湖湘文化的历史积淀,也是岳麓书院的精神传承。中华若亡,除非湘人尽死——这是湖湘文化传递给历史的回声,而岳麓书院是湖湘文化的发源地,有如一面猎猎战旗,在时代的长空迎风招展。从这里走出的郭嵩焘,怎么会在国运衰微时“装睡”?
太后的召见,一锤定音。
慈禧听说郭嵩焘几次上书请辞,是真怕他托病不去。庙堂上下,有洋务经验又忠心事国者,非其莫属。他如推诿,国库空虚、兵饷两绌,因此事再起波澜,奈何?或许,没有这位权高位重的女人劝勉,郭氏最终也会负重前行。他的内心有一团火在燃烧:“生世不过百年,百年以后,此身与言者几具尽?区区一时之毁誉,其犹飘风须臾变灭,良亦无足计耳!”作为“谢罪使”,郭嵩焘期盼的是“谢罪”后的常驻。英伦三岛的风花雪月当然不能吸引他,他要洞悉西方文明的发展轨迹,寻求一个落后之邦雄起的背后逻辑。因为他清楚,域外并非尽是夷狄,夷狄也不等同于禽兽。汉民族建立在“夷狄之辩”上的民族自尊早该被颠覆。英国有着走在世界前沿的工业文明,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认真以彼之长补己之短,即便出使前途叵测,他也不会放弃这个为富国强民寻找火种的机会。
未来是一帧照片,唯独岁月可以使它显影。只是,在时光流逝之前,你无法知道它的构图;能够看清时,山川景物、化民成俗,一切都已成型。或许,这正是它的神奇之处,令人憧憬,又充满变数,引领无数仁人志士为之赴汤蹈火,义无反顾。“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在历史的回音壁上,留下了他们穿越时空的人生绝唱。
退出养心殿,郭嵩焘迎风而立。冻河初开,他是第一块逆流而上的冰排。没有人知道,会化做一泓碧水,还是将被命运击碎?
历史在此刻定格:紫禁城的阴影中,走出首位中国驻外使节。
晴空一鹤排云上
蔚蓝色的大海上,一艘邮轮破浪而行。
1876年10月16日晚,郭嵩焘从上海的港口启程出使。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他感叹万千:“嵩焘乃以老病之身,奔走七万里,自京师士大夫,下及乡里父老,相与痛诋之,使不复以人数。英使且以谢过为辞,陵迫百端。衰年颠沛,乃至此极!”那年,郭嵩焘年近花甲,脑后的长辫黑白相杂,像一条干枯的羊尾;脸上的皱纹如洪水漫过的坡地,已是沟渠纵横。作为朝廷二品大员,郭嵩焘如想苟且,本可以过得鲜衣美食;可是他“犯骂讥笑侮而不悔”。他知道,自己的理想如幽深的峡谷,从纵深跃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能孤独求胜。
站在甲板上,郭嵩焘愿意让海风吹拂脸庞。如果是早晨,乳白色的晨雾会为大海罩上一件淡淡的轻纱;朝阳跃出时,海面微波粼粼,像撒了万点碎金。天空如果有云,那云更衬托出海的广袤;如果一碧如洗,便像有两个海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脚下,无穷尽向前伸展,在视野的极限处汇合。天连着水水连起天,形成神奇的天际线,可以看见,却永远无法抵达。有时航行几天,除偶尔会掠过几只海鸥,除了水就还是水,除了天还是天。
这时,郭嵩焘会吟出曹植的名句:“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豪气便如排云而上的白鹤。人生短暂,他期待活出一份属于自己的精彩。特别是参观了路经的埃及、希腊和罗马,脑洞大开,世界优秀文化形成一块硕大的背景板,矗立在身后。他审视着这个圆形的绿色星球,日月星辰,恒静无言;青山大海,代代绵延,好像一切都在日复一日地自我重复。他却从西方的科技发展中,从人心流俗的不断演化里,听到了历史踏响的足音,如响雷滚过,动人心魄。
登岛不久,郭嵩焘将盖有皇上玉玺的道歉信呈给了伊丽莎白女王。
他们的到来,在英国也掀起一股旋风。洋人对这个遥远的国度充满神秘感,女眷的小脚成为英国人的谈资,他们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以“三寸金莲”为美,把好端端的脚从小紧勒致残?使馆随员的两个家人上街购物,居然在路上被人以杖击头打落了帽子,或许肇事者是想看一看华人男子的及腰长辫如何梳扎。两位中国下人不敢计较,但路见不平的行人却将这名叫布里的铁匠扭送官府,英国法院以伤害罪判处了他两个月劳役。郭嵩焘得知布里击头只是酒后好奇,便致书总理请免予课罪。这一做法被认为极有风度与教养,赢得社会广泛尊重。此后,英国人在路上见到中国人,会欢呼鼓掌,以示欢迎。
郭嵩焘感受到了英国人民的友好。他没有想到,所谓的“蛮夷之国”,其繁华的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自诩为“天子之都”的京城,商贾云集、人心向上,反而比大清国更加富有生机和活力;他结交了许多英国著名的科学家和思想家,秉烛长谈、焚香兴亡,发现西方在许多方面已经远超“天朝”;看到英国人使用的电话、电报、留声机,更是被强烈震撼,这不就是中国人在神话中才有的千里眼、顺风耳吗?他的心灵像一只放飞的鸟儿,自由地翱翔于思想的天空。从女王到首相,从总统到议员,他都往来无忤,应对裕如。他还全然无视封建礼教的清规戒律,携夫人一同出席英国友人的家宴,一同接受英国女王的召见。甚至不反对夫人与男子同席进餐,还想让夫人出面举办茶会,招待驻英各国公使的女眷,以至于参观图书馆、博物馆和大学;欣赏歌剧、画廊和音乐会,更是生活的日常。他贪婪地汲取着现代文明的甘露,超越流俗,心胸如海,拥抱着整个世界。
郭嵩焘还结识了来英国留学的严复,如磁石吸铁,两人惺惺相惜,很快成为忘年交。一老一少,每次交谈都会引爆思想的火花。郭嵩焘为小友的见解所惊叹,小友被郭嵩焘的学识所折服。这位对后世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资产阶级思想启蒙家,将郭嵩焘与屈原并论,感叹郭嵩焘在万马齐喑的年代,一人而负独醒之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