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德·科恩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作者: 李皖

莱昂纳德·科恩的访谈集我读完了。访谈集的英文版原名是Leonard Cohen On Leonard Cohen(《莱昂纳德·科恩谈莱昂纳德·科恩》),中文版将此作为副题,译为“莱昂纳德·科恩访谈录”,并自拟主题,叫“再次远行”。

这是一本饕餮之作,编者有意涵盖科恩的所有言论。从20世纪60年代早期开始,直至2012年,杰夫·伯格,一位深耕音乐领域四十多年的记者、作家兼编辑,通读了他能找到的、出版方愿意授权的科恩的所有访谈,将其中他认为重要的54篇收录书中;另外的一些访谈,则择其精彩段落,以“科恩简报”的形式附录于后。

全书分为四部分,以时间为序,大致也暗合科恩歌曲历史的创作分期,分别是:“60年代和70年代”“80年代”“90年代”“新千年”。苏珊·维加代序、杰夫·伯格序,另有科恩作品年表、采访者介绍、编者介绍作为必要补充。

美版原著出版于2014年,其时科恩尚在人世,正值八十华诞。编者是出版音乐访谈录的老手,美名在外,编辑质量自不待言。我也以近乎饕餮的方式,在5个工作日内,动用了我所能利用的所有工作间隙,废寝忘食,通读完这部656页的巨著。

下面,我试试能否仍以饕餮方式,力图在一篇文章的篇幅内,涵盖此书尽可能多的精要。

每一位采访者心目中都有一幅莱昂纳德·科恩的画像。通常,这种科恩于不同时期、在不同人群投射的印象,会以概念、命名、头衔、敬称、绰号等形式,最为简洁地勾勒和传递出来。它们不一定真实,却可以使人一语抓取,得知科恩其人其事,获得对他最为粗略和简要的把握。

该书中,此类名号和概念比比皆是,在一个较为宽广的范围内,获悉这些名词短语,当可获知莱昂纳德·科恩的多个侧面,哪怕是错误走样的,也是极为传神,尤其是将它们并置、组合在一起时,当能通向那个真实的人的些许特征。

莱昂纳德·科恩是加拿大诗人、小说家、创作歌手,是蒙特利尔拉比的孙子、服装业大亨的儿子、法学院辍学者。早年的科恩是“一个踌躇、拘束的表演者”,入行中期人称“坚忍的民谣歌手”;老年以后,被称为“摇滚乐史上被严重低估的艺术家”,乐评人称他那单调而深沉的声音是“一股本能的力量”。贯穿他的整个吟唱生涯,他被人叫作忧郁诗人、绝望诗人、痛苦的吟游诗人、痛苦创作者的桂冠得主、悲观主义桂冠诗人、自杀倾向浪子、黑暗骑士、厄运公爵、阴郁王子、黑暗与绝望的王子、情欲与失败之王子、世界重量级存在主义绝望冠军、黑暗浪漫主义者、凝视深渊的爱之先知、最迷人的绅士、女性磁铁、情圣。晚年又成为法号“自闲”的禅僧,被赞誉为“化煎熬为宝物的痛苦灵魂”、“加拿大的文化奠基人”,也有人称他为——“兼职”流行音乐明星和“全职”精神探索者。

科恩的终生好友、加拿大诗人欧文·莱顿,说“科恩是一个厌恶自己的自恋狂”。《纽约时报》作者凯伦·舒默将他誉为“摇滚界的拜伦”。享誉全球的爱尔兰摇滚乐队U2主唱波诺,称科恩“是我们的雪莱,是我们的济慈”。而U2吉他手“利刃”认为,科恩“几乎有着《圣经》般的重要性”——这个说法比较扯,却指向了科恩给摇滚乐界的深刻影响,也是给人最深印象的那个方向。

人物访谈乃至人物纪实作品,其目的都是挖掘真相,在记者与受访者的交流碰撞中,触及和呈现传主的人生现实。一部好的人物访谈或纪实作品,当能刻画出人物的肖像,甚而更进一步,由此开启生活和造作的秘密,揭示一部分人物所在的时代图景。

作为一本访谈集,《再次远行》当然不可能很系统。它是松散的,但从来自不同时期、不同作者、不同角度的采访,这本书能大致拼图出莱昂纳德·科恩的一生剪影,使这个传奇人物于众说纷纭中、于信息世界的云遮雾罩中崭露出些许真容。

1934年9月21日,莱昂纳德·科恩出生于加拿大蒙特利尔的富人区。他有一个姐姐。父亲是服装店的老板,在莱昂纳德9岁时去世。这是一个正统犹太家庭,完全遵守犹太教古老的信仰和习俗。

科恩家族是蒙特利尔犹太社区的望族。科恩的外祖父是著名的犹太学者,编写了《塔木德》(犹太教仅次于《圣经》的经典)注释大全,以及一本希伯来语词典,在以色列政府接管希伯来语法教育之前,曾在高等院校使用。科恩听她母亲说,为了听他外祖父演讲,人们会从一百英里之外的地方赶来。

科恩的祖父,是加拿大第一个犹太复国主义协会的创始副会长,创立了北美第一份英语-希伯来语双语报纸《犹太时报》;并作为发起人,参与创建了蒙特利尔的犹太会堂、犹太公共图书馆、犹太总医院、犹太免息借贷协会等。祖父辈在开展宗教事业时始终秉持道德原则和荣誉感,使科恩深受触动。

科恩曾说到,他是犹太大祭司亚伦的子孙。Cohen这个姓,在希伯来语中就是“祭司”之义。访谈中科恩说:“我相信这是真的。我想穿上白衣,走进至圣所,与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对话。”

虽说是犹太子嗣,科恩少年时却在基督教学校接受教育,由此得窥天主教的教义和仪轨。不像有些人,科恩并没有感到天主教的压迫性,“只是看到了孩子、母亲、牺牲”,深深被天主教仪式中的美,被《新约》中“一种极端典范”触动。

逐渐成年的科恩,动过心思在法律界谋事。但是有一天,坐在阳台的折叠桌前,他下定决心辞职。他开始写诗,成为加拿大精英诗歌团体的一员,二十二岁时即已崭露头角,成为出版有诗集的诗人,写出了《让我们比照神话》(1956)。被希腊小岛伊兹拉的世外景象所迷,他在岛上住了8年,与带着一个孩子的单亲母亲、挪威女人玛丽安·伊伦同居,其间出版《至爱游戏》(1963)和《美丽失败者》(1966)两部小说。

《美丽失败者》使科恩在加拿大文学界声名大噪。该小说讲述一个遭遇爱情和历史背叛的男人,失败后追求超验生活。小说内容极为大胆,对性的描写令人震惊,引起文学界极为热烈的评论,却无法带来实际收益,科恩连房租都付不起。科恩改弦更张,立志要成为歌手,以解决经济上的问题。他本意打算去比较了解的纳什维尔,投身美国乡村音乐,却误打误撞进入纽约民谣圈子。1966年,以一首题为《苏珊》的歌,科恩得到民谣音乐界的关注。

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的传奇制作人约翰·哈蒙德,在亲自面试后,与科恩签约,遭到很多人反对,称这是哈蒙德自签下鲍勃·迪伦之后所做的最愚蠢的事。第一张专辑《莱昂纳德·科恩之歌》于1967年问世,收录了《苏珊》《仁慈的姐妹》《别了,玛丽安》《嘿,我们不该如此分别》等10首忧郁、悲伤的歌。这些作品均有着情歌的面貌,对得失莫测的爱恋予以深情描画,温柔、敏锐、缱绻而优美。每一首歌都被阴郁和伤感的歌声包裹。科恩的演唱舒缓而平静,极少起伏,波澜不惊,绝无高潮。

此时,科恩已经是个中年人,虽初入歌坛,却比摇滚乐的最老元神“猫王”都还大几个月;正在风头浪尖上的60年代众星,跟他根本不是一代人;鲍勃·迪伦此刻翻江倒海,其震撼世界的“摇滚三部曲”已全数发表。

一直到1988年,科恩年届54岁时,都没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商业成功。1984年《多种角度》制作完成,收录有后来被全世界众多歌手无数次翻唱的《哈利路亚》,哥伦比亚唱片公司拒绝在美国发行。大老板雅特尼科夫说:“听着,莱昂纳德,我们知道你很伟大,但我们不知道你到底好不好。”2001年,经历了足足34年的时间,《莱昂纳德·科恩之歌》才缓慢爬升为金唱片,销量超过50万张。

“欲望在科恩的生活和作品中一直是一股撕心裂肺的力量。”爱情对科恩来说,似乎有着压倒性的影响。他经历了很多段失败的恋爱,也有过诸多艳遇,但是他从不餍足。他终生未婚,但并不抗拒婚姻,反倒认可婚姻制度,认为婚姻是整个社会的基石。他的歌透露了对不断经历爱情的痴迷。直到六七十岁,他依然是个多情的人,着迷于爱恋给他的满足和诗意。

科恩和苏珊(不是歌中那个苏珊)曾长期共同生活,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取名亚当,也成为了歌手;女儿以科恩最尊崇的诗人、西班牙大诗人洛尔迦的名字命名,现为摄影摄像师。

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科恩遭受着抑郁症的折磨,严重时到了无法下床、无法移动的地步。为此,他服用过各类抗抑郁药,一度求助于酒,均不起作用。1993年,将近60岁时,科恩住进加州鲍尔迪山上的寺院,跟随日本僧人佐佐木周承修行,受法号“自闲”。此举并非改宗,仍是为了平息和理清心中的焦虑与混乱。1998或1999年,也许是上了年纪,科恩的抑郁症无任何预警地消失了。

科恩下山,于2001年推出新专辑《十首新歌》。与之前的专辑不同,新主题接受了痛苦和老去,无关黑色未来,宽容对待当下,像是一枚句号。人生的绝望和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科恩面对世界和自己时的自在。

2004年,科恩发现,他合作了17年的经纪人,也是曾经的爱人凯莉·林奇,将他挣的钱洗劫一空。这逼迫他在70岁时“重新开始”,在全球展开一场又一场巡演,直至79岁了还在舞台上,八十高龄还推出了新专辑——为了挣退休金,虽然打官司也追回了一部分。

2016年11月7日,在第14张录音室专辑《你想要更暗》发布的次月,莱昂纳德·科恩在美国逝世,享年82岁。

半个多世纪以来,科恩那些音调平缓的悲伤歌曲,始终在世界各地被阴郁笼罩的起居室中回响。

在古稀岁月的中后期,科恩登上了事业巅峰。从1988年的专辑《我是你的男人》开始,他的专辑张张畅销,他的歌曲被竞相翻唱,他的演唱会场场爆满。

在科恩的歌曲中,性与灵始终缠绕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情歌面貌,因而使他得以避免陷入自我沉溺的泥淖。一度,这些歌曲被视为黑暗的渊薮、绝对的悲观主义以及绝望,有一篇评论提议,唱片公司应把刀片和专辑打包,做成自杀工具套装。但是现在,在科恩人生的后期,评论界和歌迷的声音越来越肯定,他们认识到,这歌曲也透露着巨大的喜悦。科恩黑暗的歌声让人安慰,使人感觉他已经见证和经历一切,而他从未想过放弃或逃离。这歌声有着自我欣赏和陶醉,它有时在告诫,有时在哭泣,但决不萎靡、从不沉沦。

迪伦第一个欣赏并翻唱了《哈利路亚》。他深具洞察力地指出,科恩的歌几乎与祷词无异。那里存在一种神性,一种永恒的虔诚之美,几乎与一切现代性相悖。

在不止一次访谈中,科恩自陈家史,直言犹太民族和宗教对他的影响。有一次,谈到表演者和治疗师的话题时,他说:“我或许只是一项伟大传统中的基层执行者。音乐艺术以及一切值得一提的事物带来的慰藉几乎不可能被探讨。”这位蒙特利尔的拉比之孙,有一次从家族史的角度看他在歌坛上的作为,不无自嘲地说:“我成为了一名糟糕的祭司。”

科恩的演唱会,总让人联想起某种公开忏悔的气氛。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科恩频频忆及少年时,勾连起了其歌曲、演唱与会堂、祭司的关联。“犹太会堂里的音乐是第一种让我灵魂中的渴望得到满足的音乐。”“我记得,我从小就深受犹太会堂里的音乐和庄严话语触动,会堂里的一切都很重要。随意性在其中的缺失始终非常吸引我。我一直认为在公众场合讲话是非常、非常重大的举动,这也是我从来不会被刻意随性、刻意口语化的作品打动的原因。”

与此同时,科恩也意识到,他选择的这种美学倾向非常危险,因为,这种祭坛上的口吻,或许有些装腔作势,虽然郑重,却可能引人不适,令人反感。然而,“通过言语创造世界的力量始终让我深受触动,我的世界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建立的。……我知道这种观点非常过时,如今已经不再流行了,但是那种被注入永恒性的言语始终深深吸引着我”。科恩确信,“只有经过命名,事物才能变为事实”。

还有一点,非常可贵——科恩的现实感。谈论宗教时,科恩从未与现实脱离;而说及灵性,科恩也从未将它与实际剥离。这是教堂生活的一种养成,在这种自小即深入日常的高尚体验中,灵魂与生活,向来自成一体。我猜测,科恩从严肃文学向流行音乐的一跃,其中也有一部分,来自这种对现实感召的回应。

谈及所谓灵魂,科恩从不凌空蹈虚,陷入没边没沿的形而上学。他说:“我觉得除了实际因素外别无其他原因。我从来没能将精神与实际分离。我们称之为灵魂或灵性的东西是实际因素最强烈的反映。我认为你必须在自己身上寻找根源,否则生活就不会有进展,你也无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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