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起了千堆雪

作者: 孔见

元丰三年(1080)大年初一,照例是国人喜气洋洋的日子,汴梁城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庆祝新春的到来,空气里弥漫着醇酒的气味。踏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苏轼被押解出城,前往流贬地黄州。陪伴他的,是愁眉不展的大儿子苏迈。路过陈州的时候,苏轼特地到与可表兄的家中去探望。文家的厅堂里,赫然停放着与可的棺木,令他触目惊心。不知何时,表兄才能魂归故里,而自己现在能够做到的,只是恭恭敬敬地燃上一炷香。苏辙从南都匆匆赶来,在表兄的灵堂里与哥哥会面,二人都百感交集。苏辙有个女儿嫁给与可的老四,和与可是儿女亲家。此次,因为给哥哥替罪,苏辙要到筠州(今江西高安)去做监管盐酒税的小吏,两家数十口人又还滞留在南都。哥哥这头囊中无物,弟弟那边更是负债如山,根本无法接济与可的遗属,只能空抱一腔深情。

毕竟是诗人,尽管心事重重,只要放归大自然中,就如同脱钩的鱼儿回到江海。从陈州到黄州,一路上都有些景色,当地人早已熟视无睹,但到了刚刚出狱的诗人眼里,却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一二月间,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洁白的花朵开开落落,星星点点地洒在路边,像是为迎接刚获释的诗人。一路上经过不少水系,河流正在复苏,哗啦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悦耳。听着听着,苏轼心里就生起了莫名的感激,却不知是感激谁。这一路的景象,都被他收进一首《春风岭梅花诗》里:“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麻城这个地方,竟然与青年时代的好友陈慥不期而遇。

嘉祐八年(1063),苏轼在签书凤翔府任上,与太守陈希亮相处不恰,却跟其四子陈慥颇为投缘,时常一起骑马出游,奔跑在旷野莽原之上。年轻时候的陈慥,嗜酒好剑,蓄养姬伎,挥金如土,是一个慷慨悲歌的侠士。苏轼亲眼见他带着两名随从,在岐山上驰马游猎,忽然有一只鸟哇呀地从草丛里飞起,二随从立即开弓,均未能射中。陈慥跃马上前,一箭就把那只飞高了的鸟射成了自由落体。陈慥欢喜畅论天下古今,并以当世豪杰自任,大有踏平世界、扭转乾坤的意气。后来,又一度潜心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却始终都得不到施展的机会。自从离开凤翔府之后,苏轼与他就没再见过面。此次重逢,苏轼恍若隔世,他也判若两人,戴着一顶高高的方帽,隐居在光州与黄州之间一个叫岐亭的地方,在木屋茅舍里,像小白兔一样吃着青菜叶子,静心修行,几乎不与外界来往。当地人不知道他的身世,都以“帽”取人,称他为“方山子”。而在洛阳那边,他原本有着富丽堂皇的园林宅院,堪与公侯之家相媲;河北那边,还有辽阔的田地租赁,每年可有上千匹丝帛收入。功勋之家出身的他,若以门荫进入官场,前途也未可限量。但这一切,都被他轻易地抛弃了。

一路上,苏轼寻思,如果不是真的得到什么不为人知的宝物,这位老兄不会抛弃那么多人们渴望的东西,到这个穷山恶水中来。看到他眉宇间仍然透露着一股“精悍之色”,苏轼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一位蛰居山中的隐者。此次重逢,两个人皆深感意外,彼此都问对方为何到这个地方来?苏轼说出流贬的缘起,陈慥却低头不语。这些年来,自己如何唤醒前身,在明月清风里脱胎换骨,找回本来面目,其间的缘由实在说不清楚,他只好对着天上飞过的一群大雁,放怀大笑,并将苏轼延至家里住下,再慢慢道来。

一排草木结构的房子,家徒四壁,哪里像是家的样子,但陈慥的妻子、奴婢,个个都显出甘之如饴的神色,完全超乎苏轼的想象。于是他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写成了一篇《方山子传》。此时,慥父陈希亮已经逝世多年。应他的恳请,苏轼为自己的老上司作传,借此忏悔自己当年的年少轻狂。贬居黄州时期,陈慥多次前往看望,苏轼有时也到岐亭来走访。他似乎还想不清楚,一个曾经气冲霄汉、一心想着要扫平天下的大丈夫,如何遁入山林,变成与世无争的道人,连自己的贱内都十分惧怕。有时,陈慥与客人谈佛论道,眉飞色舞,忘乎所以,妻子柳氏忽然摔锅砸碗,从厨房里冲出来,叉起腰对着丈夫破口大吼,弄得场面十分尴尬,而陈慥连个响屁也不敢放(洪迈《容斋随笔·陈季常》)。苏轼曾经用诗来描绘这个场景:“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舍尽世间荣华富贵之后,陈慥的修行到底成就了什么?或许从他传世的唯一一首词《无愁可解·光景百年》,可以看出些端倪——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着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此理。

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即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元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

未有言语分别之前,当下即是,无我无你,超越物理人情之外,无须等到酒喝醉了,才得以开怀解脱。这里本来就没有酒,又哪里来的醉意?这些话语当中,充满着禅意玄机。陈慥真的是个根器不凡之人,难怪他能够悬崖撒手,扯断纷乱的葛藤,舍弃人们如此抓狂的东西;难怪他那么怕老婆!

二月初一,一行人到了黄州府署报到。苏轼虽说是罪臣,却已名满天下,从知州陈轼到办事的小吏,都相当客气,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暂时没有合适的地方,陈轼就安排他们父子到城里的定惠院借住,和寺院里的僧人搭伙吃斋,洗澡则要到城南三里外的安国寺去,饮食起居都像是出家人。五月间,苏辙将嫂夫人及众家眷送了过来。但不知何故,一个叫作凌翠的小妾离开了苏家。家眷以妇孺为多,显然不方便再住在寺院里。于是,在鄂州太守朱寿昌的关照下,他们搬进了长江边回车院里的临皋亭。这里属于水上驿站的设施,房间有限,二十余口住起来相当拥挤,但风景独好,晚间枕着长江的波涛入眠,睡不着觉的时候,还可以起来在岸边走动,仰望繁星密布的天空,怀想大江上游的故乡明月。在给友人的信里,苏轼有这样的描写:“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与范子丰书》)按照他的意思,活得过于匆忙的人,世间美好的事物都形同虚设,可谓是损失巨大。

到达贬所,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给皇帝进上谢表。这一次,苏轼下笔十分谨慎,遣词造句,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在深刻检讨自己的罪过后,他感激神宗的宽容:“仁圣矜怜,特从轻典。赦其必死,许以自新。祗服训辞,惟知感涕。”最后,表达了悔过的决心:“天地能覆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伏惟此恩,何以为报。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余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棰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反复斟酌之后,觉得鸡蛋里已经挑不出骨头,才交官驿发出。

“乌台诗案”牵动了不少朋友的心,他们为自己担心操劳。到了黄州之后,又陆续收到李常、章惇、辩才、道潜、秦观、佛印等人的来信。现在,尘埃落定之后,自然要逐一回复。老同学章惇刚刚出任参知政事,苏轼给他的回信,写得颇为诚恳,说平时章惇与苏辙对他的规劝“反覆甚苦”,但自己“强狠自用”,不以为然,直到身陷囹圄,才追悔莫及。往日的行为,如今回想起来,“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本来以为必死无疑,想不到还能得到圣主的宽容。今后若是不改邪归正,苏轼我真的就不是人了!在信中,苏轼没有忘记对老同学晋升参政大臣表示祝贺,称这是“士林庆快”的好事。早在长安两人相见的时候,自己就曾说过:“子厚(章惇)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在黄州,苏轼与这位日后冤家的通信往返共有三次。

给皇帝的表书,包括给章惇的复信,未免谦抑有过;但面对好友李常的规劝,苏轼披露了自己的肝胆:“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义,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兄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信末还特别说明:要不是对着老兄你,我哪敢说这样的话!嘱咐其看完就付之一炬,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在这封短信里,儒者一厢情愿的担当喷薄而出,杀生取义的情怀一点也没有减损。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一大转折,在此之前,他是一个具有佛道修养的儒家,其人生价值,体现在投身社会、参与国家治理、改善民生等方面。从鬼门关捡回一条老命之后,四十五岁的他,虽仍然“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但面对浩浩荡荡的长江,他还是收摄魂魄,反省自己的过往,开始了人生的转向。而这种反省,似乎大多是在安国寺的澡池里进行的。在这里,身体的洗濯与灵魂的涤荡是同一道程序。

每隔一两天,苏轼就要到安国寺去一趟,旦往暮还,一待就是一个白天,近五年都是如此。在苏轼的叙述里,有说到“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书韩魏公黄州诗后》四十年前,幼年丧父的韩琦,就是在安国寺西厢房里发奋苦读,才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进士的。看到寺里韩琦读书用过的桌凳,作为门人的苏轼不禁感慨:贤人君子,是上天送给百姓的礼物,是天下所共享的资源,黄州人却将其据为私有,并且宠爱有加,难道这里的人尊德乐道,与别的地方不一样吗?

安国寺有幽美的竹篁,在这里,苏轼除了洗澡,还可以“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在院子里漫步,与僧人茶话,甚至可以到法堂里静坐参禅。在这里,他留下了《安国寺记》《安国寺浴》《安国寺寻春》《安国寺谈养生》《宋安国寺大悲阁记》《应罗汉记》等文字。《安国寺记》里有这样的记载:“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以得罪者也。”通过对进入社会以来一些事情的反省,他深深感慨自己“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安国寺记》)在袅袅香烟和嗡啊嗡啊的梵音声中,他匍匐下来,虔诚地为自己招魂,舔舐心中的伤口,并希望通过“归诚佛僧”得到疗治,清除肌肤上的尘垢与心底的荣辱,从而变得洁净而轻扬起来。安国寺有专门用来洗澡的池子,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做,洗澡和吃饭睡觉,便成为生活最重要的内容。他可以像一条鱼那样,边洗澡边戏水,花上任意多的时间,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出浴后一尘不染的感觉,让他满心欢喜,忘了自己还是个人。为了给自己赎罪,他还在安国寺旁边买下一个池子,用石头刻上“放生池”三个字,供自己和他人放生鱼鳖之用,以张扬“生生之德”。母亲忌日那天,他专门请安国寺僧众吃了一顿斋饭,作为功德供养回向给程夫人。

在定慧院寓居时写的一首《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颇能反映苏轼这时候的心境:“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夜深人静之时,自己幽灵一般,在惨淡的月色下徘徊,如同缥缈的孤鸿,拣尽寒枝无处栖落,心里的思绪无人可解,周边惟有浸入骨髓的寒意,挥之不去。此次牢狱之灾,虽然与死神失之交臂,但也让他意识到,死亡随时随地会来的可能性。倘若在生命断送之际,自己内心仍然无有着落,还是一只缥缈的孤鸿,找不到灵魂栖息的归宿,成为荒村野店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在他看来,是最最悲惨的事情。然而,性命归栖何处,仍然是一个茫然的问题,视野所到之处,都是不可栖落的“寒枝”,而没着没落的空中,任何一只鸟都不可能永久停留。在寒枝与虚空之间,他必须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择与了断,结束灵魂的漂泊与浪迹,体现自己对归属于我的生命的担当。

就这样,在内心无法安放的寂寞里,他开始系统地阅读佛学经典,有时还焚香默坐,在窈兮冥兮、恍兮惚兮之中,进入物我两忘、身心双亡的境界,去体验经上所说的般若三昧。在致章惇的信里,他描述了自己刚到黄州的生活:“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冬至来临时,他还借天庆观道堂的三间房,斋戒闭关,将生命存在还原为呼吸这一最简单的状态。一刻也不能中断的呼吸和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事业,通常是同时进行的,但人们往往只关注社会事业的一端,而忽略了呼吸的存在,直到呼吸出现困难,甚至快要停止,才发现呼吸的重要,转过心来关照呼吸的通畅与否。在道家与佛教的修持方便中,不绝如缕的呼吸,可以将人带回到胎儿的状态,从而嬉游于物之初,找回自己的本来面目,但苏轼并没有走得那么深。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闭关,他得出这样的体验:“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以某观之,惟能静心闭目,以渐习之,但闭得百十息,为益甚大。”(《与王定国》)在来往道人的影响下,苏轼甚至以朱砂、白矾、雄黄、磁石为原料,炼起了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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