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经
作者: 汤成难一
老马把汽车停在离古籍刻印社几百米远的地方,再步行过去。他在古籍刻印社的仓库里做搬运工,汽车显然与搬运工的身份不符。如果不是修路导致公交暂停,老马一定不会开车来。这么做是有风险的,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被人识破。
老马是个商人,算是比较成功又比较失败的那种,怎么说呢,曾经鼎盛过,又溃败一空。他是个儒商,老马是这么给自己定位的,或者说,这是老马对自己的期许。当然,是不是儒商,也不是老马说了算。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能说了算,比如自己看似如日中天的事业在2008年突然遭遇低谷,于是不得不变卖物资,以求脱身。
2008年,这一年历史上发生了不少大事:北京举办奥运会、神舟七号载人飞船发射、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等等,这些与老马没什么关系,但在这些宏大事件背景下老马的事业却功败垂成,多少令他有些痛心。2008年的老马不过四十岁,算是小马,但为了叙述方便,也以免产生颠三倒四的局面,我们还是一以贯之称其老马吧。实际上,到了四十岁,老马发现身边的亲友对他的称呼也不约而同从马总改成了老马。的确,2008年,老马衰老不少,据说那一年看见老马的人,均暗自用上牙咬住下唇,以防下巴惊讶得脱臼,他们被老马的一头白发震惊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夜白头。这事发生在春天,一切生机勃勃,在绿意盎然的景物衬托下老马的白发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这一年对老马来说无疑是煎熬的,他退出所有商会和朋友圈,一是面子问题,二是为了节省会费以及不必要的开支。好在,老天尚且仁慈,在还清贷款、结清人员工资后,还能给他留下一点生活费和一辆不算破的汽车。事业的失败对一个男人来说,尤其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来说,也是精神致命伤。之后的日子老马仍然每天早出晚归,营造出一副工作正常的假相,瞒过不太精明的老婆。老婆丁老师在一家私立托儿所工作,人和孩童一样不谙世事,工作简单又轻松,大量业余时间用来追追剧,以滋养精神生活。当某一天老马告诉她公司变卖了的时候,她从屏幕前抬起头,泪眼婆娑,骤而又转向屏幕,让人分不清那泪水是因为剧中人物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丁老师的头脑简单让老马既感到轻松,又有种不被理解的孤独。
秋天到来的时候,老马还没从伤痛里走出来,整个人瘦了一圈。这期间他去过一趟寺庙,寺庙里梵音阵阵,让他竟有遁入空门的念头。他从禅房经过,树叶自身后落下,恍若有人在说:你本佛门一弟子,误入商海成笑柄。老马转过身,眼前除了两株古树,空空如也。寺中朝课前的钟声由远处传来,老马怔怔地立着,一瞬间似乎觉醒,想到家中妻小,遂打消出家的念头。
东山再起的信念也曾像火柴似的划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那段时间老马极其颓废,无所适从,每天跟在一群大爷大妈后面参加“夕阳红一日游”以消磨时间。那是针对市区景点的游览,对老人免费,老马的一头银丝成了顺理成章的通行证。夕阳红们活泼、乐观,每到一处都热情高涨,满是褶皱的皮肤下仿佛流淌着年轻血液。老马却沉默寡言,行尸走肉,反倒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这天游览的是博物馆,老马第一次来,夕阳红们从一楼参观到二楼,又从二楼参观到三楼,像浪花一样奔涌,只有老马如同浪花里的一块礁石,岿然不动。他坐在一楼小展厅的舒适椅子上,有纯净水供应,一边还有工作人员正讲解并演示雕版印刷——用刷子蘸一下墨,在雕好的版上刷一刷,将宣纸覆在雕版上,再拿另外一把干净刷子在纸背轻轻一刷,揭开纸,纸上便有了文字。再进行折页、齐栏、线装、包角,一本美观、典雅的古籍书就诞生了。
老马看得入神,薄如蝉翼的宣纸上每个字都变得十分灵动,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工作人员介绍,邗城是中国雕版印刷术的发源地之一,也是中国国内唯一保存全套古老雕版印刷工艺的城市。老马感到头顶被什么敲击了一下,血液在身体里快速流动,一种久违的热情和冲动正裹挟着自己。是的,老马看到了商机,他觉得雕版印刷可以大做文章,一瞬间似乎明白了过去几个月自己为什么如此低迷、消沉、无所事事,原来,冥冥之中在等待着与它的相逢。
二
做文化产业,是老马一直以来的想法,他觉得这与儒商在内容上又名正言顺近了一步。从博物馆回来,老马不再跟着夕阳红们四处游荡了,而是洗澡、理发,要以新面貌迎接新的一切。但老马对雕版印刷一无所知,要想了解这个行业,得从这古籍刻印社开始。他很快打听到邗城唯一的一家古籍刻印社,曾是国营单位,在城市北边。当他从报纸上看到邗城古籍刻印社的招聘启事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留给他“实习”的岗位只有仓库搬运工了。
他决定去应聘这个岗位,就从仓库开始,计划用三个月时间潜伏,对雕版印刷这个行当全面了解,也是对本市唯一的即将成为竞争对手的同行进行摸底,了解产品结构、用户结构、区域结构、市场份额、未来发展等。老马是个执拗的人,做起事来既认真又较真,他告诫自己这一次不能像从前那样破釜沉舟式地投资了,要稳妥,要踏实,要循序渐进,想到即将开展的伟大事业,老马开始摩拳擦掌了。
仓库里原有三人,老余、大李和小夏,加上老马正好四个。这个岗位招工难,因为工资低,好在老马不是奔着工资去的。
在仓库干了几天,老马发现,与其叫搬运工,不如叫看管员,搬运只是假象,他们大多时候是在仓库里抽烟、打牌、吹吹牛。老马的到来正好解决了三缺一的问题,但老马志不在此,几次婉拒后,他们便对老马有了微词。
仓库里古籍成堆,老马爱不释手。奇怪,老马并不爱读书,却对油墨香有种莫名的好感。他站在书架前,一本本地翻阅过去,那些灵动的仿佛带有生命一样的字迹又出现在眼前。不少古籍年代已久,书页泛黄,有的已遭虫咬,缺损厉害。它们被置放在书架上,并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这让老马有些心疼。他问老余,怎么没有分门别类摆放?怎么没有对古籍进行保护和修复?这样太可惜了。
老余正在和大李、小夏玩斗地主,第一局就出师不利,眼睛下的两只大眼袋翕翕跳动,他把脑袋从纸牌里挪出来,斜眼看老马,半晌才说道,哎,我说,老马,你不像搬运工哎,老实说,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老马一愣,放下手上的书说自己就是个干苦力的。
第二天,老余就给老马下达了一项任务:用三轮车去旧货交易市场运两张沙发回来。老马知道这是老余在考验,验证一下他是否真是个干苦力的。老余从仓库里推出人力三轮车,交给老马。旧货交易市场在城南,路程不算近,在三双眼睛注视下老马跨上三轮车。这是老马第一次骑三轮车,龙头不听使唤,他感觉不是人在骑车,而是车在与人较量。他不敢硬来,而是施用巧劲,手心里冒出一层汗,最终在众目睽睽下小心驶出了厂区。
空三轮车都骑得踉踉跄跄,何况再驮上两张沙发,老马只好找来一个三轮车师傅,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搬运工,他让对方骑着装着沙发的三轮车到四望亭附近停下即可。彼地离刻印社还有三百米远,这关键的三百米老马得自己来。果真,老马看见老余和大李正站在门口等他,见老马顺利回来,老余在老马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说,可以可以,像是干苦力的人呢。
老马长吁一口气,心落回原处,他很心疼刚刚花去的八十块运费,那可是自己一天的薪水呢。
在仓库的第十天,老马已经打听了不少事情,老余是个万事通,在邗城古籍刻印社的工龄比老马年纪还大,他十七岁就来接班了,最早是在雕刻车间,学了半年,不是那块料,便转到印刷车间,之后又去过装订车间和市场部。老余前几年工作上有些失误,给单位造成一点损失,便主动要求到仓库,这地方工资虽低,但清净悠闲,也少人问津。老余向老马谈起了市场部,如何营销,如何开发市场,虽然有些举措在商人老马看来不过是小儿科,但老马仍从中捕获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雕版印刷是印刷史上的“活化石”,他觉得老余就是刻印社的活化石。
刻印社里除了做新书出版外,还做古籍销售。客户报上书名和册数,市场部便挂个内线通知仓库。电话一般是老余接,嗯嗯哼哼挂断之后老余便指着一处书架,说出行与列,准确无误地将书找出来。
一次,外地客户来买古籍,书单列了很长。恰巧那天老余请假,老余不在,其他三人根本无法从浩瀚大海般的仓库里将书找到。老马觉得老余就是仓库的活地图,什么书在什么位置了如指掌,这的确值得称赞,但从另一方面讲,也限制了工作,如果老余不在,那么这一天就没法售书了。
之后半月,老马决定统计整理,如同图书管理一样,每本书将有编号。老马把整理好的数据输入电脑,上传给市场部,每本书的数量和所在位置均一目了然。
老马做这些的时候,老余在一旁冷眼观之,一天,他突然走过来,吊起眼皮问老马,哎,我说,你真的不像搬运工呢。
这一次,老马没像上次那样搪塞,而是开玩笑似的问,那像什么?
老余说,像间谍。
老马笑了,问,哪儿像?
老余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指老马的眼睛说,这儿像。
老马揉揉眼睛,装作一副无辜样。
老余说,你眼睛里有精明。
老马笑笑,说自己以前的确做过一点小生意,眼睛里还有生意人的精明。
老余不说话了,眨了眨吊着大眼袋的眼睛,点起一支烟。
没过两天,老余就向上面打了小报告,说,老马不是搬运工,此人是做生意的,不适合在仓库。老余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想招个搬运工来顺便成为牌搭子,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不允许任何人撼动他在仓库的地位。他觉得老马是有问题的,有问题就不会合群,不合群就显得不懂事,不懂事就意味着不会工作。
三
令老马感到意外的是,他竟从仓库调到了市场部。两个月前市场部新来的员工离开了,人事部将老余的话领悟错了,认为曾做过小生意的老马倒是可以填补空缺。
市场部人更少,除了经理老杨就是老马了,因为市场部不需要开发市场,所有订单都是“上面”下派的,他和老杨只要负责零售的那部分。每个周末老杨带老马在中心广场做一次展销,至于能卖出多少不是很重要。
老马很亢奋,他觉得这相当于自己进行一次市场调研。游人来来往往,对这些鲜少亮相的工艺品很感兴趣,不少热恋中的男男女女为了把自己表现得像个文化人,将老马他们的展位围得水泄不通。这次展销的除了古籍书,还有一些雕版画、彩色套版,均是老雕版捶拓而成,文化的沉淀,加上岁月赋予的特殊韵味,成就了古籍雕版的魅力。看客很多,可愿意购买的极少,一是因为价格不菲,二是这些展品并没能真正打动热恋中的年轻人。不过,这次的展销,让老马更加笃定,雕版印刷是个好东西,只需要找准客户群。
回到单位,他们要向总经理室提交展销情况表,老杨在销售金额那栏写下两万元,并让老马在表格上签字。老马很疑惑,说,没这么多啊?老杨便提醒老马,有一个中年男人,戴鸭舌帽,很瘦,还记得吗?那人说要买的。老马皱了皱眉,说,可没买啊。
老杨又说,还有一个女人,短发,看了好半天,还问了价格。
那只是意向性啊,老马说。
意向性的,也算。老杨兀自点起一支烟。
那张情况表僵在老马手上好几天没送上去,毕竟签了名,他要慎重。好在,这些事并没有困扰到老马,走为上计,两个月的潜入,他掌握的信息已经很详细。
离开前,老马向市场部买了一套雕版印刷的“飞天”,算是将那张表格上的销售额填平了。这是老马的最后一点积蓄,他希望手上的这些雕版画能为他赚来这个行业的第一桶金。
去公交站台乘车回家,路上已车水马龙,风扫过地面,卷起枯叶无数。换作从前,老马一定会伤感,由落叶联想到自己的境况。但今日不同,竟有种学成归来的喜悦和冲动,他加快步子,甚至在经过一只窨井盖时跳了起来,他用脚踢飞一簇落叶,落叶随即飞旋而去。公交站台上已有几名乘客,一对外国男女也在其中。
哈喽,老马向外国友人问好。声音从嘴里发出的刹那自己都惊讶了,他不是个外向的人,很少主动与人搭讪,他觉得一定是身体里某种难以抑制的热情在驱使。对方立即礼貌又快乐地回应了老马,大家便很自然地相互靠近了些,在公交车到来之前热烈地闲聊。女人的汉语比男人略好一些,加上手势交流,算是顺畅。他们来自加拿大,老马兴致盎然地问为什么喜欢来中国,还没等对方回答,老马得意地笑了,说,我猜,一定是喜欢中国的文化。Yes,Yes,外国友人连连称是。老马笑得很开心,像解锁了一个密码。他说,你们喜欢中国文化,那你们知道中国的雕版印刷吗?对方摇摇头,老马见状皱起了眉,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地说,不知道雕版印刷怎能说喜欢中国的文化呢?不过,很快老马就像个孩子一样得意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肩上取下背包,将一幅雕版画展示给对方。他从甲骨讲到简牍,从金石讲到缣帛,再到活字印刷。女人的汉语已经不够用了,perfect,wonderful,terrific……她的十个指头竭尽所能地表达着赞美和惊讶。这时,老马的公交车到了,外国友人们也跟随上来,他们像两名超级粉丝一样意犹未尽。临分别时,他们要了老马的联系方式,在老马刚刚跨进家门的刹那,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的外国友人还处于之前的亢奋之中,他们打电话来的意思很简单,希望买下那几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