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动漫的“归来”与文化重塑

作者: 张慧瑜

以2015年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获得高票房和好口碑为肇始,到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位列当年中国电影总票房第一位而成为“国漫之光”,再到2023年上半年B站播映的《中国奇谭》以创新的寓言表述引发热议,以及暑期档电影《长安三万里》创造了全新的动漫形象,使得“国漫崛起”“国漫复兴”成为近十年来视听领域最重要的文化现象。在中国经历百余年现代化、渐次接近实现现代化转型之后,这些国产动漫作品的“归来”既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化逻辑进行新的重塑,又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社会、文化心理变化的“晴雨表”。

作为“故事新编”的动漫电影

在中国语境中,有几个概念需要理清,一是动画电影,二是美术电影,三是动漫电影。前两个概念在二十世纪比较常用,美术比绘画的范围更广一些,包括雕塑、建筑、设计等都属于美术的范畴。在胶片电影时代,动画电影的机制是以人工绘画为基础,把美术变成连续放映的“动”画。新世纪以来,在美国、日本等动漫产业大国的影响之下,动漫这一动画与漫画的结合成为更经常使用的命名方式,这一方面联系着美国、日本有着成熟的动画电影与漫画相互改编的产业形态,另一方面与电脑绘图、建模技术在动画电影中的广泛应用有关。从美术片、动画片到动漫电影的名称变化,呈现了电影从手工绘制到电脑制作的转变。很多动画电影改编自漫画,在美国、日本都有发达的漫画产业,这些流行的漫画书在二十世纪后期被搬上大屏幕,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在电脑特效的制作下真人版漫画改编电影成为票房号召力的类型,如美国漫威电影宇宙、DC宇宙原创动画电影等。虽然中国漫画与动画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密切,但这十多年也是中国动画电脑特效技术飞速发展的时期,本文用“动漫”来指称动画电影。

电影、动画作为一种现代艺术,二十世纪初从西方传入中国以来,就面临如何用现代的艺术、技术手段来讲述中国故事的问题。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现拍摄古装片、武侠片的热潮,来反思欧化电影,古装片是传统文化现代化的一次尝试。也是在这个时期,《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传统神怪故事被拍成电影。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万氏兄弟绘制的《铁扇公主》成为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在风格上模仿迪士尼动画形象,在主题上突出孙悟空、猪八戒对铁扇公主、牛魔王的抵抗精神,这不仅使得《西游记》故事变成动画电影的经典题材,而且每次改编都是与时代、社会互动的“故事新编”。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动画电影发展有两个黄金时期。第一个时期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国家支持下,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了一批具有民族特色和革命精神的动画作品,如《神笔》(1955)、《小鲤鱼跳龙门》(1958)、《猪八戒吃西瓜》(1958)、《小蝌蚪找妈妈》(1960)、《大闹天宫》(1964)等。这些作品在“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美学追求下,一是追求民族化、中国化的美学风格,把剪纸、水墨、戏曲等中国传统文化用到动画电影中;二是用革命化、人民化的方式“改编”神话人物,讲述反抗、造反的革命史观和人民史观的作品,如把孙悟空变成“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式的反抗玉皇大帝和黑暗势力的造反者。第二个时期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期,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延续计划经济时代的动画电影生产模式,制作了《阿凡提》(1979)、《哪吒闹海》(1979)、《雪孩子》(1980)、《三个和尚》(1980)、《猴子捞月》(1981)、《九色鹿》(1981)、《邋遢大王奇遇记》(1987)、《葫芦兄弟》(1986)、《黑猫警长》(1984)等既有民族色彩又带有主流价值底色的动画作品。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借助电视媒体,美国动画、日本动画大规模引进中国,冲击了国产动画片的市场份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一方面原有的动画电影的生产机制面临危机,尝试向市场化转轨;另一方面支撑这些动画故事的政治实践面临失效,需要重新讲述更符合市场化逻辑的故事。新世纪以来,在美国、日本等动漫产业的影响下,中国动画电影逐渐走向产业化、市场化的方向。2004年,国家广电总局印发《关于发展我国影视动画产业的若干意见》,从国家政策上推动动画产业振兴基地、产业文化园、动漫上星频道、动画教育基地、动漫节等发展,动画电影被动漫电影的命名所取代。2010年以来,国产动漫实现了从故事原创到电脑绘图的生产流程,形成了从儿童动画到动漫电影的升级。2011年,北京青青树动漫科技有限公司推出原创动漫电影《魁拔之十万火急》,借鉴日本动漫的风格,创造了一个由“脉”构成的“元泱境界”,少年蛮吉想成为最伟大的妖侠。“魁拔”系列后续还有两部作品《魁拔Ⅱ大战元泱界》(2013)、《魁拔Ⅲ战神崛起》(2014),虽然这些作品的票房不佳,但对国产原创动漫是巨大的鼓励和推动。

这十余年来,国产动漫电影的创新之处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动漫技术有了本质提升,如三维建模、电脑特效制造出奇幻场景;二是在叙事形态、故事主题上讲述了更有时代感的中国故事,是一种新的“故事新编”。

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如何面对和处理传统文化成为重要的议题,大致形成了两种态度:一是反传统和批判传统,把西方文化、现代文化作为思想启蒙和救亡图存的新文化,传统成为封建制度和前现代文化的指称;二是恢复传统、复兴传统,把传统文化作为中国身份和反思西方文化的参照。这两种倾向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中此消彼长、并行不悖。从“五四”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激烈地反传统成为主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传统文化的重提和复兴逐渐占据上风。比较折衷的方案是实现传统的现代性转化,把传统变成中国现代文化的一部分,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在批判传统中继承传统,在批判现代中追求现代,追求一种既有民族风格又是现代特征的革命文化。近些年,随着中国经济崛起以及获得现代化的主体指认,出现了一种新的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传统与现代不再是排斥、对抗的两极,而是彼此镶嵌在一起的中国现代文化。

2015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讲述了“大圣”死亡、成为传说之后重新“归来”的故事,这既回应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动画电影《大闹天空》中作为造反者的孙悟空,也回应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电视剧《西游记》中跟随唐僧西天取经的被驯服者的孙悟空,把大闹天空、被囚禁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变成一个遥远的传说,如小和尚江流儿所观看的皮影戏中的孙悟空,“把唐僧变成儿童,孙悟空反而成为了‘父亲’,师徒关系被调转为子父关系”。这部电影形成了故事套层和互文关系,使其带有多重的自反性,一边是江流儿听到的传说中、戏文里的孙悟空,一边是囚禁在洞中的孙悟空。“归来”的意思是被惩罚的孙悟空重新成长、被记忆唤醒,变成替人间降妖除魔的“大英雄”。这部作品在多重意义上具有标识意义,其“归来”不仅意味着孙大圣这个二十世纪反复被讲述的经典形象重新回归大屏幕,也意味着国产动漫电影的回归。

近些年,2013年成立的追光动画公司陆续拍摄了《小门神》(2016)、《白蛇:缘起》(2019)、《新神榜:哪吒重生》(2021)、《白蛇2:青蛇劫起》(2021)、《新神榜:杨戬》(2022)等传统题材的动漫作品,既获得市场认可,又带有强烈的中国风色彩。在“新传说”系列中,2019年的《白蛇:缘起》获得4.4亿票房,其讲述了《白蛇传》的前传,白蛇刺杀邪恶的国师,丧失了记忆,在捕蛇少年许宣的帮助下逐渐被唤醒,白蛇不仅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也让许宣从人变成妖,与之达成千年姻缘。2021年的《白蛇2:青蛇劫起》获得5.2亿票房,这部用电脑CG技术打造的3D动画电影,制造出数字水彩中国风的效果。作品从青蛇的视角,穿越古今,让神话人物与现代元素结合起来,实现了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穿越到修罗城的小青依然丧失了记忆,要重新寻找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充满机车、现代武器、弱肉强食的修罗城,小青在蒙面少年的帮助下,经历了风、水、火、气四劫的考验,完成了打倒法海、推翻雷峰塔拯救白蛇的使命。在“新封神”系列中,2020年的《新神榜:哪吒重生》获得4.56亿票房,哪吒穿越到当下,成为机车少年,把哪吒与龙王的冲突转化为平民与掌握垄断资源的恶势力之间的矛盾。哪吒的身份依然需要重新“唤醒”,如同“大圣归来”一样,他在命运转世中找回了自己的身份,打败了邪恶力量龙族。2022年的《新神榜:杨戬》获得4.6亿票房,这部作品把神仙的法术与现代机械、未来科技融合起来,带有蒸汽朋克的机械风。杨戬穿越到未来世界,不再是上天入地的神仙,而是开着蒸汽飞艇的赏金猎人,使得神怪故事与科幻故事结合起来,也弥合了传统与现代的冲突。这同样是杨戬获得重生的故事,他的英雄事迹成为过去,第三只眼睛也被封闭。最终杨戬追寻外甥沉香,并获知真相,第三只眼睛被重新打开。可见,这些作品用现代的叙事策略、民族化的动画风格重新“复活”了传统文化,体现了文化的传承性与创新性的有机结合。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的典型形象是乡土中国,是摆脱愚昧、渴望现代的主体,缺乏对现代文化、现代性的反思。在这些动漫电影中,除了讲述个人英雄归来的故事之外,还出现了一些以现代为底色展开的对现代性的反思,如《大护法》(2017)、系列动漫《中国奇谭》(2023)等。北京光线影业有限公司出品的《大护法》用二维动画的方式,呈现了中国动漫电影中少有的暗黑和寓言风格,显示了创作者对现代社会的深刻理解。这部电影改写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叙述中的经典叙事,从“五四”到八十年代,对中国的自我指认是“铁屋子”和“黄土地”,觉醒的人与昏睡者以及外来的启蒙者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愚民,成为讲述二十世纪中国启蒙与革命故事的基础。《大护法》采用外来者的视角,以奕卫国大护法寻找王子而误入花生镇开始,借武功高强的大护法的视角展现花生人被掌权者吉安大人操控,丧失了自主意志,每个花生人都如木偶般听从统治者的安排,连“眼睛”也是像剪纸一样被“赋予”,当这些花生人长出黑色蘑菇的时候就会被执法者枪决。首先,这是一个启蒙与反启蒙的故事,有行动力的大护法、爱艺术不爱权力的王子、知道真相的反叛者隐婆以及独立意志觉醒的小姜,他们是觉醒的、试图唤醒花生人的启蒙者。其次,这又是一个反思理性和权力专制的故事,对花生人操控不只是靠武力、胁迫,而是一套“话术”、价值观,这反映在吉安大人对“庖丁后裔”屠夫的洗脑上,让屠夫充满梦想,以为花生人是动物而不是人;而隐婆带领王子来到地下城,看到花生人像基因、植物一样被圈养,这又像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对基因、生化、数字人的呈现,是一种理性走向反面、变成极权,以及控制的故事。影片的浪漫之处在于,吉安大人及其飘浮在花生镇头顶的黑色花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一旦花生人觉醒之后,统治者反而不堪一击、功亏一篑。因此,这是一个觉醒者唤醒愚昧者的启蒙故事,也是一个反抗权力、讽刺专制的故事。

2023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哔哩哔哩出品了动画系列短片《中国奇谭》,由八个独立的动画故事组成,每一部作品的画风和主题都不相同。《中国奇谭》大致讲述了三类故事:一是复原中国传统题材,如第五话《小满》用中国画的视觉风格,表现了传统节气文化。二是人类与神怪共生的世界,如第二话《鹅鹅鹅》用默片的风格,以戏曲鼓点为节奏,呈现了书生与妖怪的奇妙关系,狐妖吐出心上人,心上人再吐出侍从,既有禅意,又有醒世寓言的色彩;第四话《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和第七话《小卖部》把乡村、胡同变成神怪、精灵出没的空间,人间与神怪共享乡村和老胡同。三是把神话故事变成一个现实寓言,如第一话《小妖怪的夏天》以小猪妖为视角呈现妖怪“职场”中的压迫性和等级化,引发热烈讨论。

这波国产动漫电影最突出的现象是,重新复活、唤醒了二十世纪多次被改编为电影、动画作品的神话人物,如孙悟空、哪吒、白蛇、杨戬等。这种昔日的英雄死亡再归来的叙述成为哪吒、杨戬、白蛇等故事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如身份遗忘、重新唤醒记忆、确认“我”是谁。这些“旧瓶装新酒”的形象重新把携带着二十世纪文化痕迹的作品讲述为神话与现代相融合的故事。另外,从《大护法》《中国奇谭》中也能看到现代性的另一面。

“宿命”与“逆天改命”的辩证主体

这些传统与现代融合的动漫电影,其塑造的动漫形象带有双重特征:一是孙悟空、哪吒、杨戬等一出现就带有一种先在的宿命或者说命运是确定的;二是他们的“前世”和“今生”走向了“逆天改命”的故事。这些以个人为底色,以个人获得身份和确认的书写正好与生活在市场经济时代的80后、90后、00后们“感同身受”的现实相吻合。

2015年,光线传媒成立彩条屋影业,这成为追光动画公司之外最重要的动画电影公司。2019年,彩条屋投资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取得了50.36亿票房,至今依然是国产动画电影最高票房。哪吒作为《封神演义》中的经典形象,上演了少有的逆子自杀的故事。与之前的哪吒故事不同,这部电影改变了不惧强权的逆子形象,变成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混世魔王,是不认命、敢于逆天改命的主体,“就成为年轻的父母和少年儿童两代人可以共享的价值观,这也是《魔童降世》形成‘合家欢’效应的一大关键因素”。这部电影完成了三重改写:一是把李靖与哪吒的父子冲突,变成了父替子死、父子和解的故事;二是哪吒从反抗龙王的抵抗者,变成了到处搞破坏的不良儿童,太乙真人用《山河社稷图》来训练哪吒,让哪吒自由成长;三是哪吒与龙王三太子敖丙的敌对关系,变成分别是魔丸与灵珠转世的惺惺相惜的“好兄弟”。魔丸转世的哪吒、灵珠转世的龙王三太子敖丙,其命运是先定的、宿命的,但是他们不认命,反抗自己的宿命,这种“逆天改命”的过程就是从顽劣的儿童成长为拯救陈塘关百姓的“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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