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篇总关家国情
作者: 黄乔生灵台无计逃神矢
1902年,鲁迅乘船从南京出发,经上海前往日本留学,计划先就读日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和基础知识,两年后肄业,升入大学深造。鲁迅在南京矿路学堂学的是采矿,本应进入大学地质科,但他却选择了医学,为的是可以治病救人,并且推进中国科学发展,如《呐喊·自序》中所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在仙台医学专科学校学习不到两年,鲁迅又改变了主意,以为人的体格健壮固然重要,精神健全更不容忽视,便从学校退学,回到东京专门从事文艺活动了。
此时,周作人也从南京水师学堂毕业留学日本,与鲁迅一样喜欢文艺。他们联合几位朋友,一面著译,一面创办杂志。杂志拟取名《新生》。可惜的是,因为资金不足,杂志流产,著作和翻译也销路不畅——真所谓文章憎命达,无用是书生。但回归自己挚爱的文学,而且因为日语和德语能力提升,能翻译国外的诗歌和小说等文学作品,增进对欧洲浪漫主义诗人的认识,正合鲁迅的本意。
从日本回国,鲁迅成为所谓的“海归”——反面的称呼是“假洋鬼子”——对国内的情况很不适应,用他《呐喊·自序》中的话说是“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从杭州到绍兴,从绍兴到南京,又从南京到北京,新文化运动前后的十年,鲁迅基本上处于沉默状态,在为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做着准备: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寂寞像毒蛇缠住他的灵魂。但在这沉潜的十年,他整理古籍、抄录碑帖,这些传统的文艺资源慰藉并滋养他,有助于他的旧体诗形成意象奇崛、辞句古朴的风格。
留学日本前后的鲁迅如饥似渴地汲取中外文学和文化。留日时期,他广泛阅读和接受各国进步文学;回国以后,因失望于现实社会,他“沉入古代”,对古籍、经书和金石等兴趣浓厚。这个阶段,古今中外文学和文化资源在鲁迅的精神世界交汇碰撞,推动了他的文学和思想深入发展,对他的诗学之路发展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留学日本前后的鲁迅经历了留学前的期待,留学时的求索,以及归国后的沉默的精神旅程。他在这个时期创作的《自题小像》等诗篇表达了对民族解放问题的关注,注入了对国家民族的“以血荐轩辕”般的挚爱。
诗关乎爱。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中说:“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创作总根于爱。杨朱无书。”
少年时代就开始写日记的鲁迅,早期日记中想必有爱的幻想,甚至有情窦初开时写给意中人的诗句——可惜如今已无从得见。现今所能见到的鲁迅诗作,很少有正面书写爱情的内容,有的仅只是《我的失恋》这样的打油、热讽、冷嘲之作,未免让人感到失望和遗憾。但考虑到他青年时代所受的包办婚姻之苦,也就不难理解了。

鲁迅十三岁那年,父母担心祖父的科场案牵连家人,把他和周作人送到舅舅家避难。他本人没有写过这个时期的感受,只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自传》中说过自己曾被人称为“乞食者”,应该是受到了怠慢和蔑视,心里留下了阴影。可能是因为这种感受,他几乎没有说起过自己在寄居时期受到的文学教育,更没有提到情感上的碰撞和遇合。同去寄居的周作人,也许因为年龄小,对冷漠和轻蔑还不敏感,后来在《鲁迅的故家·娱园》中回忆那个时期的生活,温馨平和的细节讲得比较多,如他与鲁迅寻找和阅览了很多小说,其中还有不少言情小说。
尽管周家的教育比较开明,祖父和父亲都不明确禁止鲁迅兄弟阅读小说,但其实阅读书目只限于《西游记》《荡寇志》之类,言情小说自然在禁止之列。家庭发生变故后,鲁迅和二弟被送到大舅父家避难,暂时脱离了家庭和私塾,得有看“闲书”的机会。大舅父家的房东秦少渔(大舅父前妻的兄弟,小名友,鲁迅称他友舅舅)思想开明,性情散淡,不汲汲于功名,读书面宽而且禁忌较少。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娱园》中回忆,友舅舅“喜欢看小说,买的很多,不是木板大本,大都是石印铅印的,看过的都扔在一间小套房里,任凭鲁迅自由取阅,只是乱扔一堆,找寻比较费事,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时光才能找全,这于鲁迅有不少的益处,从前在家里所能见到的只是《三国》《西游》《封神》《镜花缘》之类,种种《红楼梦》,种种‘侠义’,以及别的东西,都是无从见到的。”鲁迅因为喜爱《荡寇志》中的绣像及其说明文字的字体,特地买了“明公纸”逐一影描,积累大约百页,订成一册。
言情文学对情窦初开的少年的情感启蒙作用不可忽视。不过,文学作品的爱情是虚构的、幻想的,现实中,爱须有明确的对象——如射箭之有鹄的。
1902年6月8日,鲁迅到日本不久,就到学校附近的照相馆拍照,随信寄三张给南京的周作人,除了给二弟的一张,其他两张托其带给绍兴的家人,以释远念。给周作人的一张背面有题词:“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亲人之间互赠照片以表达思念和亲情,虽然是那时日本的风气,但对鲁迅和周作人来说就有特殊的意义。周作人把这段题辞抄写在日记中。他端详大哥的照片,写出“居然东瀛人也”的惊喜感叹之词,并且“拟放假日往城南配壳子,悬之一室,不啻觌面”。鲁迅思念故乡、怀想亲人,弟弟珍爱兄长写真,手足之情跃然纸上。
设想一下,如果将这张照片题赠恋人,鲁迅会使用更热烈、更让人心醉的词句吧。然而,那时鲁迅的知己只有周作人。
因为鲁迅的东游日记不存,他赴日途中观察、思考和思念的内容无从得知。周作人的日记中记录了一些他们之间的联系:
壬寅五月初四日(1902年6月9日)夜,雨霁,挑灯独坐,听窗外蛙声,如两部鼓吹,东风萧萧,吹白杨作响,声甚凄清,煮茗自啜,怀忆远人,思作日本信,因无鱼雁而止,当待考后矣;
十月十八日(1902年11月17日)望日本函不至;
十月三十日(1902年11月29日)夜独坐,甚无聊,望日本信不至,令人怅怅。
还有鲁迅叮嘱周作人购读新书的记载。仅仅是为了购买鲁迅推荐的一部《名学》,周作人不惜费时费力,必欲得之而后快:
六月十五日(1902年7月19日)又作致韵仙信,托买闻人严几道复新译穆勒《名学》,格致书也,大哥来信云甚好,嘱购阅,故托彼往买。信未发,待有来函,知寓何处,始可寄往;
六月廿三日(1902年7月27日)是日发致韵仙信(托买穆勒《名学》);
七月初四日(1902年8月7日)看《中外日报》数纸,金粟斋有严又陵译《名学》部甲出售,洋八角,南京明达书庄中西书屋皆有寄卖,拟往购之。是书系英伦穆勒约翰原著,豫兄来函云其书甚好,前已托胡兄往购,未知有否也;
七月初七日(1902年8月10日)点名后,向叔祖借角洋两元(尚存五元),拟明日至夫子庙买书,请假已准;
七月初八日(1902年8月11日)晨同升叔步行至鼓楼,坐车到夫子庙明达书庄,买穆勒《名学》部甲二本,八角。
鲁迅还经常托人带日本的新书报给周作人看,有《西力东侵史》之类的宣传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书,《权利竞争论》之类的政法理论书,《摩西传》《政界十女杰》之类的杰出人物传记,《最近清国疆图》之类以世界眼光看中国的书,以及鼓吹维新变法的刊物《天义报》《新小说》,还有本省留日同乡会编辑出版的《浙江潮》。
1903年3月27日,周作人在日记中记下他为大哥作的三首诗《春日坐雨,有怀予季,并柬豫才大兄》(用鲁迅《别诸弟》韵):
杜鹃声里雨如丝,春意阑珊薄暮时。
客里怀人倍惆怅,一枝棠棣寄相思。
锦城虽乐未为家,楚尾吴头莫漫夸。
烟柳白门寒食近,故园冷落雀梅花。
通天枫树春田社,胜迹何时容欣赏。
满地樱花小石川。举杯同醉晚风前。
在杨柳、梅花、棠棣花之外,诗中出现了枫树和樱花,而且是“通天枫树”和“满地樱花”。周作人没有去过日本,只是从鲁迅的来信中知道“春田社”和“小石川”这些地名,想象异国美景。
能够如此频繁地与二弟交流,鲁迅当时应该没有时间“另有所爱”。实际上,鲁迅此时已经订婚,未婚妻是本城丁家弄的朱安。
周作人在日记中记下订婚过程:1900年3月16日,周家与同城丁家弄朱家女朱安议婚获得朱宅应允,“朱宅出口”,“托惠叔备席,约洋五菜”。“出口”是绍兴婚俗的一个环节:男方出“求帖”送到女家求婚,女家收下“求帖”,以“允帖”送还男家,表示应允。由此可知,周家向朱家求婚,可能在1899年春。1900年5月14日、15日,周作人日记中记载他与母亲鲁瑞和玉田叔、祖母、姑姑、朱安的胞兄朱小云同舟看戏,说明两家已经比较熟悉。
但婚事进展很缓慢,可能是因为鲁迅在南京求学,推迟了婚期,更大可能是因为鲁迅不认可这门婚事。直到1901年4月3日,周作人日记记录,母亲让他“遣人往丁家弄朱宅请庚”,就是去询问女方的生辰八字,以便与鲁迅的八字一起排算。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他觉得母亲是受了媒妁之言的欺骗,仓促答应了这桩婚事。媒人是玉田夫人的儿媳伯撝夫人,出自绍兴大族观音桥赵氏,“人极漂亮能干,有王凤姐之风,平素和鲁老太太也顶讲得来,可是这一件事却做的十分不高明。新人极为矮小,颇有发育不全的样子,这些情形姑媳不会得不晓得,却是成心欺骗,这是很对不起人的。本来父母包办子女的婚姻,容易上媒婆的当,但这回并不是平常的媒婆,而是本家极要好的妯娌,可以算是意外的事了”。所以,鲁迅在《朝花夕拾》中,以伯撝夫人为原型,塑造了“衍太太”这一形象。《琐记》中,衍太太是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在《父亲的病》中,衍太太在他的父亲临终时怂恿他大叫,让父亲的痛苦延长。但周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S城人》中认为《父亲的病》用了小说笔法,因为根据当地风俗,并非直系亲属的女性衍太太是不能出现在鲁迅父亲病床前的。可见,鲁迅不惜虚构一笔,表达对这位王熙凤般长袖善舞的女性的愤恨和厌恶。
周冠五在《鲁迅家庭家族和绍兴当年民俗》中写道:“鲁母知道我和鲁迅在通信,就叫我写信劝他,我写信后得到鲁迅的回信,他说:要娶朱安姑娘也行,有两个条件:一要放足,二要进学堂。安姑娘思想很古板,回答脚已放不大了,妇女读书不大好,进学堂更不愿意。”几年后,鲁迅奉母亲之命回国成婚,看到朱安的小脚,就难免带着很大的抵触情绪了。
寄意寒星荃不察
在东京,一个与男女情爱有关的外国词语出现在鲁迅的笔下,即他在日本所写的第一首诗第一句“灵台无计逃神矢”中的“神矢”两个字,字面意思是“神箭”。中国神话传说里有持箭英雄后羿,以射杀野兽和射落九个太阳闻名,但他的箭并不是射向人心的,与爱情无关。鲁迅的小说《奔月》叙述后羿箭法太好,射得野兽死光,但并无用武之地,生活愈来愈艰难,妻子嫦娥因此吃了长生不老药飞到月亮上去了,最终连爱情也没保住。
能射中“灵台”的,无疑是古罗马爱情之神丘比特的那副弓箭。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自题小像》)
这首诗曾写在鲁迅剪去辫子后所拍的照片的背后。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鲁迅该诗手稿写于1931年,落款有“二十一岁时作,五十一岁时写之,时辛未二月十六日也”。许寿裳在《怀旧》一文中说:“一九○三年他二十三岁,在东京有一首《自题小像》赠我。”自此以后,《自题小像》成为该诗的题目,许寿裳如此命名,可能是觉得诗意正与照片形象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