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作者: 章程一
罗苍黎,湖沿村人,中学历史老师,记忆力惊人。因家境清寒,罗苍黎自文镇高中毕业后,放弃升学,留校代课,后转正。幼时,他常因看书入迷,被母亲追打。有一回,母亲喊他半晌,没人应,愤然进屋,当他的面把书撕了。罗苍黎愣愣站在那里,不响,也没去捡。母亲催他去晒场把谷子翻一遍。他拖着耥耙出门,泥地上被拖出十数条印痕,一直从他家跟到了晒场。罗苍黎望着这十几条线,大笑。那晚,他梦到一男孩。他问对方名字。对方说,罗苍黎。
1979年,我的父亲八岁,在文镇老街旁的江边,目睹了罗苍黎被执行死刑的场面。估计为了分散围观的人群,不知从哪传出风声——行刑地点在文镇高中的操场(行刑那日一早,在这举行了对罗苍黎的宣判大会),还有一种说法是在青阳郑村的一大片桑葚林中。那天,武警在离操场几里开外的江边,围成半圆,挡住众人,半圆圆心处,两人架住罗苍黎,他虚弱无力。边上站着法医。一辆车停在附近文镇剧场门前,下来一人,一身白衣,肩背步枪,朝向江边,往罗苍黎走去。人群突然骚动,在武警的指挥下劈开一条道,辟易道侧。
时至正午,众人本该挥汗如雨,却并不觉得热。没有人知道这是死亡带来的一种清凉。我父亲也不知。他看到罗苍黎的膝关节后被踢了两脚,跪倒。他注意到罗苍黎脖子上紧紧系着一根细绳,他极力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押他的两人退后,那白衣人往前,离罗苍黎三米远,站定,从肩上取下枪,拉出枪栓,装填好子弹,上膛,瞄准罗苍黎的后脑勺。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引起空气弯折,我父亲没看清子弹,只见水面起了小波纹,罗苍黎倒地不起。那白衣人收好枪,即折返上车,开车离去。我父亲离得这么近,也没看清白衣人的脸,可能是注意力全在罗苍黎身上,行刑人则像一道白光。法医给尸体拍了照,之前架着罗苍黎的两人将他尸体翻身,法医又拍了一张,尸体才被移走。操场正中的血迹被迅速清理干净,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结束后,太阳依旧明晃晃。
这件事,对我父亲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影响。一连数晚,他接连做噩梦,梦到那个行刑的白衣人,还有罗苍黎倒地后流出的血混杂着脑浆。初中辍学后,我父亲跟师傅学了两年手艺,做起了木匠。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罗美珍(后来成为我妈)。他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问对方,都是姓罗,也都是湖沿村人,你和罗苍黎是亲戚吗?对方回答,不是。我父亲方才安心给罗美珍写了三年情书。
二
陈海军,五十多岁,光棍一条,赋闲在家三十余年。虽然名字叫陈海军,但他这辈子没见过海,更没当过海军。
他去过包围着村的镇,最远抵达吞掉镇的城。村里人说他上世纪八十年代没考上大学后,脑子里的筋没扭转过来,变得神智不清,偶尔嘴里咕哝着说个不停。但大部分时间,他说话倒也正常。可是,不管春夏秋冬,他都裹着一件军大衣。
陈海军身材瘦削,从脑袋到手脚都瘦长。胡茬稀疏,间杂白灰。牙齿焦黄,多半是吸烟导致。眼球倒不混浊,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的瞳孔不能映出周遭,像口井,能把一切都吸了进去。眼睑下,颇多皱纹。他的脸棱角分明,像是一股压抑从他身体里往外窜,但只找到了脸这个出口。脸消灭了一部分的压抑,但留下了压抑后的残迹,沟壑纵横,没有血色。
他喜欢贴着正午的空气走。正午的空气陡峭而坚固,像是悬崖的山壁。往下是万丈深渊,那种冷飕飕的绝望让他即便在大热天也裹住军大衣。有时,烈日当空,他颤抖不已。他从一切常识的边缘掠过,他也乐于看到人们眼中对他掩饰着的轻蔑。他胡子浓密,从不用剃刀刮,所有和他打交道的刀子、刀片,都被他用来削瓦片。他像日游神一样在村子里游荡,只是为了找瓦片,能让他在墙壁上方便写字。红瓦青瓦都有,倘若还完整,他便猛地一摔,摔成几片碎瓦后,再拾进口袋。时常有几只横行的鸡,被他吓得猛地扑扇翅膀,把灰尘搅进空气,飞回鸡埘。
我本科毕业后,在家待业,方和陈海军熟起来。我在一个二本学校的建筑系读了五年,毕业这年,却因行情不好没找到工作,研究生也没考上,便悻悻返乡。老宅拆了一半,留了一半,缺口用红砖堵上,像是某种生物的残骸。父母叫来两个泥瓦匠,两个木匠,两个小工,在老宅一半的旧址上盖新房。地梁已浇筑完。水泥搅拌机轰鸣,尘土飞扬。父母仍住老宅,而我的房间被砍断,无处可住。父亲说:“和隔壁陈老师打了招呼,在他家老宅腾出一间房,让你暂住。”陈老师在文镇小学当数学老师,教过我。陈海军是陈老师弟弟,住楼下,我住楼上。陈老师另建新宅后,把旧宅留给陈海军住。到饭点,陈海军就往新宅走去。
母亲担心陈海军有点疯癫,嘱托我少跟他接触。我说晓得的。但我父亲一直认为陈海军是个老派知识分子,看了很多书,只是时运不济。母亲说:“没见哪个知识分子这么大热天还穿军大衣的。”父亲说:“他们家的人向来会读书,还有一个去美国的。”父亲指的是陈海军他哥陈开愚,不守细行,但有出息,远近闻名。母亲不语。
好在陈家老宅就在隔壁,母亲在我家门口大喊一声,我在陈宅二楼的房里都能听见。她让我一日三餐回家里来吃。我住那边后,母亲不时会买点水果,带到陈宅,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或把水果切一大盘:有苹果、番石榴、菠萝。她叫我下楼吃的同时,也会碍于情面喊陈海军来吃。但陈海军从不吃,除了每天例行吃饭、上厕所,正午出门找瓦片,并在老宅粉刷后的外墙上用瓦片写字外,他不出房间。
他写的字,和韩文的字形相似。只要写满一面墙,他哥就泼上水,把它们抹掉,墙壁顿时像村子的良心一样干净。但他会继续写,屡教不改。一个下午,我在自家吃完午饭,准备回陈宅的房间。出门,工人们已在午休,只有水泥搅拌机还在转个不停。看他又在外面刻字,我问:“写的什么?”他说:“在造字。汉字太复杂了,可以简化笔画组合。”我说:“你这造得太像韩文。”他摇摇头,说不懂韩文。我心想,既然没人会看几本书,为什么这个时代还有人热衷于造字。这和他一年到头穿军大衣一样不可思议。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仓颉,被困在他的军大衣里了。
我问他:“你热不热啊?”他说:“以前的冰棍不都放在棉被箱里的吗?”我说:“冰棍是冷的,你是热的,一个越裹越冷,另一个越裹越热。”我又说:“我们初中班主任骂人时,总说‘死了都不晓得脚冷’,当年读书,我们经常会讨论这话究竟是啥鸟意思。”他一愣,说道:“我倒不觉得热。”他不苟言笑,有些局促。我打算今后不开他玩笑了。
为了打破僵局,让他放松,我作势要回房间。他却眼角一眯,把瓦片收进口袋,吐了一口痰,说道:“给你看样东西。”于是,他把我领向房间。他的房间临近厨房。厨房仅一层高,和宅子连着。我小时候,陈老师家还住这。有一次,我把石头扔向厨房屋顶,石头顺着瓦片滚动,挑了个空隙,掉下去。锅恰好没盖住,石头落到煮沸的汤里。这场意外,以我妈赔了他家一篮子鸡蛋而结束。
老房子隔热好,他房间凉快,弥漫着樟脑球和旧木的气息。房内摆设简单,床和书桌之间的地上摊满书,堆了十几摞。书桌对着窗户,上面搁了几本书,最醒目的是两大本快散架的字典,粗壮得如同叠了三块砖。明亮的光斑从书桌上一直生长到地上。地上有几个被踩扁的烟头。房内没有多余装饰。不知村里人为什么觉得他疯,可能身在农村还惦记看书,这行为本身非疯即傻。房里一角,有个蛇皮袋,塞满的碎瓦急欲从口子里挣脱出来。他从书桌上抽出一个本子,递给我说:“这人真了不得。”他立即点上了一根烟,慢慢吞吐起来。
我看了眼封面,题目是手写的,叫《无梦楼日记》。这个本子不厚也不薄。我问他:“从哪拿来的?”他说:“你父亲给我的。你家盖新房,从你家老宅二楼搬下来一箱书。你父亲看我盯了很久,跟我说想看哪本就拿走。我挑了这本日记,以及两本没了封面的字典。”我说:“我父亲总爱把东西送人,我小时候的几抽屉磁带,都被他送给了陈为杰,有次,我发现路上满地磁带条,都是陈为杰抽出来糟蹋的。这人其实不听歌。还有几箱子‘老佛书’(方言,即小人书),都给了我二婶她弟。对方威胁我父亲,不给这几箱书,就不让他姐嫁过来。”陈海军说:“当时要是不嫁就好了,你家也不会有这么多烂事。”我说:“你是明眼人。”我和他目光撞上,闪避不及。他的眼神是井底的水,凉丝丝,莫名让人害怕。
我说:“你不闻窗外事,居然能知道这些家长里短。”他说:“我知道不少事。”他说话时,脸上常会流露不自在的神情,少有欢欣。
陈海军指的二楼,其实是我家老宅的屋顶层,杉树木梁密拼,上铺木板,堆满杂物,但留有一个长方形口子。无楼梯可达,得需要独立梯子架好,才能上去。我怕爬这种梯子。小时候,被父母好说歹说骗上去一回,看到个大木柜,我大叫:“家里怎么有棺材?”父亲高兴极了:“好啊,有官有财。”后来才知那是个盛谷子的木箱。可见,那里该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家二楼向来有老鼠和蟑螂,这个本子倒也没被咬得不成样。翻开《无梦楼日记》,是本日记,日期都标在文末,并非每天都记,作者很随性,隔一天或隔一月,都有可能。有时拉拉杂杂写上千字,有时只有寥寥几个字。日记从1974年(我所能辨认出的最远的年份)记到1979年。前面部分,字迹清秀,用黑墨水,也用蓝墨水;越往后越潦草,字迹如裂纹,甚至可以说是扭曲、痉挛,像是一片虚幻的森林,枝蔓盘根错节,极难认。日记最后被撕了很多页。
陈海军提醒道:“你看看扉页的名字。”
我往回翻,那名字小如蝇头:罗苍黎。
三
罗苍黎的这本日记,为什么会在我家楼上?那晚,我问了父亲方知。
1979年,罗苍黎被枪毙后的某个晚上,他们一家从湖沿村消失了,搬走了所有家当。我的外公罗九寿,那时当村支书,擅于为人处世。罗苍黎老父搬家前,没告知别人,只告知了我外公。罗父说:“苍黎现在犯下这事,我们也没脸面在村里待下去。他爱读书,有一箱子书,扔了可惜,留给你。”我外公没上过学,全靠自学当上村支书,村里人都知道他爱看书。罗父叹息道:“你说啊,人要是犯了事,读再多书能有什么用?”我外公收下书,并跟他们说,好好活着。我父母结婚后,有一年,父亲发现了这箱子书。我外公说:“是罗苍黎的,你要是读得进去,就全拿走。”这堆书被我父亲分了三次,用自行车带回了家。最后一次,他把箱子也运了回来。
那一箱书,都是罗苍黎的藏书。罗家祖上出过几个读书人,后来虽然家道没落,但家里人对于买书,从不吝惜。五十年代初散佚不少,罗父偷偷藏住一小部分,传给罗苍黎。罗苍黎为人极为谨慎,所以这堆书在那年头从未被发现过。
好多书都翻卷了,发黄变褐。里头最惹眼的是两本快要裂开的外文字典,早已没了封皮,一本是德语,另一本是英语。和哲学有关的书基本都是英文或德文,被翻得皱巴巴:有《存在与时间》《时间与自由意志》《纯粹理性批判》等。也有中文的,比如人民出版社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商务印书馆的《存在主义哲学》,以及王国维的《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里的一些篇章。此外,还有不少手抄书,那年代有不少白皮本从内部流传出来,大家借来借去,整本整本地抄。罗苍黎从哪借这些书来抄,不得而知,或许是从下乡的知青那。一箱子书里保留得还算完整的,则是民国时期出版的西方文学作品,但书名很难和现在的译名一一对应,诸如《块肉余生录》《魔侠传》《吟边燕语》等。鲁迅的书不少,封面上基本都盖上“宣传科”字样的圆戳。但是被翻得最皱的,是鲁迅校录的《唐宋传奇集》,由北新书局出版。
我父亲虽然爱看书,但他只爱看《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等情节传奇的章回体小说。罗苍黎的书会引起他头痛。为了顾全身体,我父亲把这箱书全搬到了二楼,和谷子待在一起。《无梦楼日记》就夹在这箱书中。
我问父亲:“罗苍黎为什么会被枪毙?”父亲说:“当时,他同村的未婚妻失踪了。一个月后,有人在一个池塘里撒网捕鱼,拉网时,网被扯住,下水,伸手去摸,结果摸到早已泡胀的尸体。那人大叫一声,差点晕在水里。事发后,罗苍黎投案自首,供认不讳。原来是他把同村的未婚妻杀了,绑在石板上,沉到池塘里,还特地选了水泵房附近丢下去,因为那里水最深。尸体没发现前,不知是不是尸体腐化的缘故,池塘里鱼变得又多又肥,很多人去捕。”
我说:“他为何杀人?”父亲说:“具体原因不详,他们家早离开了湖沿村。当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罗苍黎的案件。大家说他也算是才俊了,在中学当老师,都奇怪他怎么会杀人。估计他在学校认识了别的女老师,有再往上爬的野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