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篱笆

作者: 刘梅花

土塔村是个冬窝子。过了端午节,牧民们赶着牛羊离开村庄,去遥远的夏牧场。村庄空空的,鸡儿狗儿也一起跟着走了。流浪汉仓布在一个落雨的午间到达土塔村。

空村庄可不是仓布想要的。兜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靠蘑菇和野菜可不能活命。村口密集的牛羊蹄子印儿朝着阿米嘎卓山谷走了,仓布跟着牲口蹄印追随而去。

太阳热得很,仓布又累又渴。他像牧羊犬一样摊着舌头,呵喽气喘爬山越岭。谁都会心怀幻想,可仓布的幻想超越了现实界限——旷野里根本没有人家,也不见土塔村转场的牛羊。

仓布脑海里有这样一个场景:半旧的黑帐篷,门口老牧人劈柴,冒着火焰的牛粪炉子上,咕咚咕咚煮着羊肉。他不敢渴望成为那样的人,然而他希望遇见这样的牧人家。牧场上的人家从来不吝啬一顿饭。

仓布原本就是土塔村的人,他爷爷养着一群肥羊,几匹瘦马,几只牦牛。每年转场时,爷爷把他驮在牦牛背上,跋山涉水到阿米嘎卓夏牧场。爷爷是个有趣的怪老头儿,一辈子有好多传奇故事。土塔村至今还有人讲爷爷在白石头山的奇遇记。

有一天,爷爷进祁连山深处找走丢的羊群。他走过干草道,穿越跑鹿滩,来到白石头山脚下。爷爷坐在一块巨大的白石头上抽烟,突然听见有人气冲冲喊:“你骑在老子脑门上了,滚下来。”

爷爷是个倔脾气老头,抄起铜烟锅,反手把白石头狠狠敲了几下,骂道:“老子哪里坐不得?你一个石头,坐会儿能压死你啊?”话音未落,扑面刮过来一团风,他不知被什么东西踹心窝子给一脚踢下了白石头。爷爷是个老牧人,走遍深山,啥也不怕。他爬起来,脱下一只鞋子,朝着白石头劈面一顿猛打,把白石头的脸都打红了,变成了红石头。

这块石头,大概是白石头山的守门石,被野蛮老头儿一顿打,气得趴在地上哭。爷爷才不管呢,气呼呼地走进白石头山找羊群。漫山遍野全是白石头,不见羊群的影子。

翻过几个山垭口,来到山坳里,乍然遇见一座被石头篱笆围起来的院子。细长条的白石头桩竖起来,石头上缠绕着棘刺青藤,围成白绿相间的一道石头篱笆。院子被石头篱笆围得严严实实,没有门。从石头篱笆缝隙里窥视,院子里有宫殿一样的建筑物:石头台阶、石头窗、石头墙、石头屋顶……

爷爷拿铜烟锅子梆梆敲了几下石头篱笆,竟然攀着青藤爬上去,骑在最高的一个石头桩上,慢吞吞抽烟,观察院子。人不住的地方,神住。

宫殿是白石头垒起来的,倒也不甚高大,反而矮塌塌的。依然没有门,囫囵一座房子。不过,院子里一棵杂草都不曾有,干净得狗舔过一样。南墙下有石头磨、石头驴;墙角有石头草垛、七辆石头草车;屋檐下有石头案子、石头茶壶。石头窗子里,隐约可见一个石头人的侧影,似乎在朝着窗外看。石头篱笆上几只石头鸟在打盹。侧耳细听,院子里寂静无声。

此时一团风扑面吹过来,似乎被谁踹了一脚,老头儿跌下石头篱笆,滚到墙外草窠里,棘刺戳到腿上,钻心疼。爷爷破口大骂:“呸,老子是来找羊的,又不是盗贼,踢老子干啥?”

院子里有个声音说:“你的羊群在河滩里,骑到老子墙头上干啥?谁稀罕你那几只破羊?”

听声音,也是个老头儿,云遮月的嗓子。两个老头儿吵架没意思,指不定谁也吵不赢。仓布爷爷拔掉戳进肉里的棘刺,骂骂咧咧地离开石头院子,朝着山下河滩里寻去。

河滩里白花花的石头,看起来很近,却没有路,七拐八弯不容易走到跟前。走累的爷爷坐在石头上吃烟,一抬头,突然看见自己的羊群果然就在河滩里,甚至连咩咩叫的声音都听得见。大尾巴、花头子、秃角、细脖子、黑蹄子、白鼻梁,全是他的羊,没错。

一群羊就是全部财产,爷爷梆梆磕掉烟锅灰,把烟锅别在腰里,连滚带爬朝着河滩跑。然而无论他怎么跑,都到不了河滩,羊群若隐若现。老头儿急了,脱下鞋子,朝着眼前的白石头挨个儿打,啪啪啪一路打一路走,大声叫骂,唾沫飞溅,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在叫骂声中,竟然走到了河滩。

然而,河滩里全是白石头,一只羊都看不见。如果他退出河滩,走远一点,风吹草低见牛羊,羊群在蠕动。跑到河滩里,只有一块一块的石头,找不到羊。就算他把河滩里石头的脸打肿,也打不出来半只羊。他觉得自己被反复戏弄,这些石头压根就是逗他玩。

暴躁的爷爷退回山坳,爬上石头篱笆,跳进院子里,抓住石头驴子一顿打——为啥不敢打别的?大概是驴子好欺负。如果去打窗子内的石头人,他也隐隐有些害怕,万一反手被打回来呢。

老牧人力气大,石头驴子被打急了,就咴咴叫了几声。驴叫过之后,天空布满阴云,大雨滂沱而至。老牧人听见一阵慌乱的声音——隐约有庄门吱呀关闭的声音,扫麦子的声音,麦子倒在仓里的簌簌声,干草垛上扑棱棱鸟飞的声音。院子里全是忙碌声,然而啥也看不到。窗子里那个石头人诡异,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虚影一晃。

大水哗啦啦冲下白石头山,朝着山下奔腾。老牧人又踢了一脚石头驴,骂道:“真是头倔驴,不过踢你几脚,你倒是下大雨,害得老子回不去家。”

院子里有个声音骂道:“破老头,踢老子的驴干啥?老子要推磨,不和你玩了,滚。”

倔脾气老头儿扯着青藤又爬出院子,骑在石头桩上朝河滩里看。河滩里是羊群,湿漉漉地咩咩叫唤。这次是他自己跳下石头篱笆的,没有被踹心窝子一脚。他跟着水流,蹚水下山,直接到达河滩,一点也没走弯路。他的羊群在大雨里被打回原形,怯生生地挤成一堆,可怜兮兮。

仓布的爷爷赶着羊群,跋山涉水,回到土塔村。羊一只都没少,不过都瘦了些。据说白石头山里有一座白石头城,就是爷爷遇见的那个院子。村子里也有牧人经历过白石头城的捉弄,有人还见过石头人立在石头篱笆上,直愣愣发呆。也有人见过石头狗,被猎人打了一枪,咕噜咕噜滚下山。

大家都笑,仓布家的羊群去了一趟石头城,入了石头阵,差点变成石头羊。据说白石头城的石磨一旦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夜里就会磨粮食,粮食全是金子。如果仓布的爷爷守着不走,随便背一口袋,都足够花几辈子。

那时仓布还小,他担心爷爷如果再去石头城,会不会变成石头人。然而爷爷才不去呢,他只在乎自己的羊群,没事跑到石头城干啥呢?被反复戏弄,还被踹心窝子,挨几脚。

反正深山里会有各种荒诞的事情,也有怪异的遭遇,所以土塔村的人并不受这种事的困扰,兀自按照节令转场、放牧、过日子。几千座大山,只有一撮人,怕也没用。

仓布根本不想过牧人的日子,他一边长大,一边谋划着走出村庄,去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人的活法和植物一样。有些植物的种子,能蹦出果荚,弹到远处去寻觅梦中的肥沃土地。有些种子就掉在果荚脚下,扎根生长。有像蒲公英那样乘风飘走的,有落在陌生草地里的,也有吹到小溪里的,各自凭运气罢了。

所以,无论是仓布卖掉自家的羊群也好,还是到各个城市里混迹也罢,反正没有人能管住他。爷爷早就去世了,邻居们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说起仓布的身世,土塔村的人简直笑到腮帮子疼。当年,仓布的爷爷去山外串门,到一个小镇上。有人说家里小儿常常啼哭,需要过继个干爹。于是事先约好,那户人家把小孩抱到路边,扔一下,爷爷接过来,抱回家。等过几天,父母再把孩子接走。

爷爷把仓布抱回家,正赶上转场。那时候野兽特别多,全村人必须一起走,剩下一户可不行。于是,两岁的仓布被爷爷抱到牦牛背上,驮到夏牧场。深秋返回冬窝子,整个冬天大雪封山,土塔村与世隔绝。就这样,被季节耽搁的小孩儿成了仓布家的宝贝。

每到混不下去,身无分文之时,仓布一准会回到土塔村。流浪汉的生活想起来一团糟,然而事到临头,总有办法,也不至于饥寒交迫。仓布虽然野里野气,是个逛鬼,但内心纯净,村庄里谁都喜欢他。

现在,他来得有些迟,全村转场走了。土塔村的夏牧场在阿米嘎卓山谷,特别遥远,得走好几天,沿途全是深山荒野,别指望遇见人家。依着仓布的想法,赶路虽然辛苦,但追上村子里的人就好了——草药熬出来的汁液又苦又涩,然而草药生长在大野里多么自在。苦涩只是草药的一部分,不要熬即可。同样,苦涩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要刻意去想即可。

黄昏时分,仓布走进土塔峡谷。他找到岩壁上的一个石洞,生火煮方便面,顺便喝点热茶。火光映照着他,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瘦削的身子,蓬乱的头发,侧脸像只猴子。洞外,喜鹊和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混杂在一起乱叫,格外聒噪。

仓布吃饱喝足,甚至吸了一会儿烟,就躺在薄毯子上,枕着一块石头,看洞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光。篝火冒着烟,熏走蚊虫、蝙蝠。深山的天空特别高,星星繁密。山谷里的动物不知道来了人类,仍然时不时吼叫。土狼嗷呜嗷呜,压住了猫头鹰和弱小动物的声音,独霸峡谷。仓布就在各种野兽的声音里酣然入眠。

有那么几年,仓布无限憧憬美好未来,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本事,骑马仗剑走天涯。不过这几年越来越惨淡,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粗鄙的人,卖了马,当了剑,败光爷爷的一份家产。如果他这么想,肯定睡不着。所以这种想法顶多一闪而过,不会停留。

黎明时分,他被密集的鸟叫吵醒。流浪汉习惯睡到中午,然而包里口粮已不多。日出时,仓布大踏步走在山谷里的羊道上。

仓布不大理解自己的行为。他从小就很叛逆,觉得土塔村像个羊圈,圈禁住他浩荡的人生。现在,他慌慌张张奔逃,迫切想回到旧日熟悉的环境中,哪怕羊圈都行。

这条路他最熟悉不过了。有一年,他和爷爷赶着羊群刚进到峡谷,遭到大雨,雨水夹杂着冰雹。路被浓雾锁住,啥也看不见。羊群挤成堆,不敢吱声。爷爷凭借记忆,摸到路边的一个石洞,爷俩哆哆嗦嗦冻了一夜。

就在那天晚上,爷爷说他看见一个红头发女人哈哈哈笑着走过洞前,被爷爷呸了一口。半夜的时候,有个声音说:“快去把炒面口袋背到桫椤树上去。”爷爷骂道:“让你的蛤蟆驴子去驮吧。”那声音消失了。仓布迷迷糊糊,只听见有啄木鸟啄树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

爷爷确实是个爱吹牛的老头儿。仓布暗自思忖。走了一天,吃光最后一点口粮,太阳快要落山时,仓布走到布尔智山谷。古时,这是匈奴人的山谷,草木石头都粗粗大大,如同匈奴人的粗犷样子。

不管怎么样,陷入绝境的他发现山谷里有一户人家,小木屋高耸的烟囱冒着青烟。仓布暗自盘算,在小木屋借宿一晚,明早出发。他只是习惯无拘无束的瞎逛游荡,而不擅长赶路,脚踝都走肿了。

小木屋的主人毫无防备时仓布一脚迈进屋子里。他又瘦又高,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主人正在给生病的羊灌药,一抬头,看见几步外杵着一个陌生人,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背着大背包,像一截结着鸟巢的老树桩子。

主人是个粗壮的大汉,一时有些惊讶,丢开手里的羊羔子,瞪眼看他。仓布又累又饿,简单打个招呼:“阿卡,我是土塔村仓布家的,去夏牧场,路过,给口水喝。”

“乔德茂(你好),土塔村的哦,前些天转场了。你落单了?坐下吧,茶有哩,糌粑有哩。”大汉被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吓一跳,不过看仓布嘴角的白皮,满脸倦色,知道他饿得够呛。

主人虽然是个沉寂缄默的牧人,但不妨碍仓布借住一晚。深山里人家稀疏,过路人少得可怜,不给住简直没道理。仓布大吃大喝一顿,困意席卷而来。他把自己的薄毯铺在屋檐下的长椅上,呼呼大睡。他是个流浪汉,没有给别人帮忙的习惯,无论壮汉有多忙。

牧人给羊灌药、挤奶、割草。他和仓布的爷爷一样,有一种走路悄无声息的本事。这种轻手轻脚走路的方式,是常年放牧锻炼出来的。脚步轻微,可以隐藏自己的行踪,避开野兽的追踪,或者尽量不惊动野兽。

仓布的爷爷即便迎面遇见野兽,也能飞快隐蔽——有时候躲在石头背后,有时候爬上大树,有时候藏在灌木丛里。野兽只看见一道虚影一晃,以为眼花。几千座大山里只有一点点人,人必须揣摩野兽的心思,甚至模拟野兽的生活方式,以保护自己。

无论哪种野兽,都不会在山野里留下明显的踪迹。大兽小兽,留在地面的踪迹都时断时续,又浅又淡,只能算蛛丝马迹。除了老练的猎人,一般牧人不可能跟踪。就算深山有黑熊,有土狼,有雪豹,它们的爪印也极为轻柔,和鸟儿的差不多。牧人掌握这一习性,并且参照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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