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石之旅

作者: 雷平阳

迷途

对历史上“不可能发生”而又发生了的许多事件,时间允许你做出种种假设。假设它们是这么发生的、那么发生的,假设它们在文字中发生了但没有在现实中发生,假设它们是一则则神话但被套用在现实中不起眼的一些小事上,假设它们虽然发生了但与文字记载的事件不是一回事。时间之内,人们所做的假设——不管它们的依据源于众神还是源于盲众,不管它们的情节、格调、性质如何的千奇百怪——没有一种是找不到的。能创造时间或能创造超越时间物事的人是没有的,假设一些忧心忡忡同时又距离神灵最近的人,他们创造的东西出现在了“时间的外面”,我们称之为奇迹但它们仍然是时间的孩子:时间没有边界,它不受人力的管约。

忽必烈于1253年(蒙古宪宗三年)发动了征伐大理国的战争。骑兵军从甘肃迭部出发,兵分东、中、西三路,东路军由抄合、也只烈统率,西路军由兀良合台统率,忽必烈统率中路军,罡风一样卷过雪峰林立、江河割据的横断山系,有如天上的人马神奇地出现在大理国隐藏的土地上。历史的巨镜悬挂在弧形的天空,时间的夜幕下几乎所有对战争不感兴趣的人都在沉睡,只有极少数人在梦中听见从雪山之巅、天上和梦境本身传来的马蹄声。远山远水的土司府里的汉官积愁成疾,坐在三更天的明月下面背诵巫师刚刚口授给他们的咒语。或许他们也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跟随忽必烈远征的诗人刘秉忠正在马背上高声吟唱的诗歌《过白蛮》:“脊背沧江面对山,兵踰北险更无难。投亡置死虽能胜,履薄临深未敢安。赳赳一夫当入路,萧萧万马倒征鞍。已升虚邑如平地,应下诸蛮似激湍。”但是,他们已经倦了,得在破晓前入眠,诗歌进入不了他们的心海。忽必烈命令兵将把几十万匹战马鞭击得大声嘶鸣,他跪倒在黑河(金沙江)岸上对天起誓,凡与其同征大理者子子孙孙必蒙其恩泽,马嘶人吼,地动山摇,被惊醒的人也是一些习惯早起观看日出的人,从梦境中冲出来时手上没有提着刀斧。灭国的事,国灭的事,在梦中是一场普通的雪崩,没有出处的白马群,一闪而过。诗歌和誓盟只是漫无边际的葬礼之前预设的喜剧性过场,当刘秉忠向忽必烈建议裂帛为旗,上书“止杀”字样,以怀柔之举善待刀尖下的亡命徒,从理论上说,这场表面上比讨伐天空还难的战争,在象征性的肉搏之前已经有了有节制的结局——如果继续命令骑兵军冲进梦境去割人的脑袋,那就意味着战争必将蔓延到另外的时空,骑兵军再也难以轻松撤出,战争就将因为不满足于奇迹,过于强调它的永恒性而陷入时间的深潭,永远不会停止,得打到无数个抽象的“今天”,所有的“今天”都会有鲜血从梦境中流淌出来。

骑石之旅0

兀良合台统率西路军所走的路线,入云南境后其实走的就是后来被称为晏当古道的路线。在迪庆州地界上,晏当古道乃是以大中甸(旦当)为中心的古驿道中“北路”和“中(甸)维(西)路”的综合体,由“北路”进入现在的德钦县和香格里拉市,又从小中甸向西南转向维西县和丽江德良方向,避开了直通丽江且更为艰险漫长的有“十二栏杆”隔阻的“南路”,提前抵达金沙江,并沿江而下,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大理地界。“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诗人世界中豪气干云的气象很多都出自书斋和驿站,热血都是用词语融化而成的,可只要我们对冰天雪地中的横断山系稍具一点常识,就会明白,这一区域的冰天雪地远非燕山之麓的冰天雪地可比,因为这神川之间原本就没有多少可供人们跃马而行的平地,所谓古驿道,大多是开凿于海拔几千米之上的雪岭、冰板和巨涧之间,只容一人一马悬空而过。而且大多数的路只是某个探险家或某支马帮穷途之时亡命而行的临时路,他们走过去后便不再是路。大军到此,识途之际只能勒石刻木,做个路标,否则再多的人也可能因为不辨方位或遇渊薮而消失。现在的崇山峻岭之间有的地方被视为生命的禁区,之所以会突然出现一个吐蕃人、蒙古人、汉人的小村庄,居民的祖先实际上就是迷路的兵士。湖北人余庆远,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曾随其兄远赴维西任职,写下游记《维西见闻纪》,文字中多处涉及到了兀良合台大军所经之地,他去没去过无人知晓,极有可能是耳朵所闻。他说,维西县以东也就是丽江巨甸和香格里拉小中甸的驿道上,人们在夏天也得穿皮衣,冬寒之际则积雪一二丈,“旋风如水,寒气彻骨,人升高气喘,口鼻之间,迎风不能呼吸,辄僵不苏,土人谓之寒瘴。一至山顶,黄云四起,五步之内,不复见人,高声言笑,即有拳头大之雹,密下不止,人亦多毙焉”。他笔下“北路”上的白马雪山一带,夏天的风雨,在吹击砂石之后的气象令人胆寒:“其山石骨而沙肤,浮疏颓溃,长三里,厚不可测。下逼浪沧江,风及雨,则砂卸石,崩石如硙(石磨)如棁(屋梁),如阈(门槛)如杵,如辘轳,如碾如瓜,如刳木,如盘根。相缘相击,相激相旋转而下,声如淅沥,如啄如伐木,如版筑(夯实土墙之声),如群鸟飞,如垣倾,江干乔木,触之立折。行人至此,必视风雨静,而后踏沙徐行。或行里许风作,砂下石击,无不毙之江中……”

不确定的山川之名、没有关联的路线、众多的时间差,以及死无对证的臆想,最终只会构成虚无的事件或者将真实的事件变得面目全非。同理,一些欧洲探险家在书写这一区域的见闻录时,由于他们的“命名”或采用威妥玛式拼音法,或“尽可能精确地”从藏语对应翻译过来,或采用他们自创的拼译法,从而导致诸多的地名、物名、人名因“自成体系”而让我们觉得如同痴人说梦——他们的始终是他们的,我们的始终是我们的,空无对应的始终是空无对应的——除了一些著名的地名可以互证,见闻录中的世界其实就是一座座互相缠绕、互相否决和千头万绪难以厘清路线的迷宫。弗兰克-金敦·沃德笔下的“锯齿形山脊”、“碧绿的湖畔”、“一个新的渡口”、“一块空地”和“冰川峡谷”之类的命名,非常极物,但你得猜——他到底写的是哪儿?亚历山德莉娅·大卫-妮尔的旷野叙事,阅读的过程即是一次大雾中的旅行,只有写作者经历的艰险、疼痛、感叹是“真切”的,其他的诸般陈述几乎都难以在我们的世界中落到实处。如果将其云南和西藏的气味拿掉,随意把著名山川的名字换掉,这本呕心沥血之书马上就会变成产生于“任何一个地方”的书,它所写的奇幻世界,什么东西都像是创世之先没有地名的土地上的附属物。本来,《蒙古秘史》对这片变化万千的星云图般的土地是可以给出一些准确描述的,至少能够为我们标明兀良合台统率的骑兵军行军路线的众多节点,可这本天书写到1252年便停住了,不曾为这场战争使用过一个字词。针对未来时间的留白,如同一条大江在前往大海的路上已经蒸发,连干涸的河床也没有留下。

骑石之旅1

为此,一方面我得假设那是一场与文字没有更多关系的战争,刘秉忠的几首诗作只是骑兵军借用有限的汉字敷衍一下呈空壳状的时间之柩。战争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不可思议地发生了但又让历史和人觉得它没有发生,找不到更多有用的线索和文字来呈现它事无巨细、杀人如麻的真实面貌——即使有浩如烟海的用各种民族母语记录下来的史料,它们也因为散失和无法翻译而形同虚无。另一方面,我渐渐地承认了这样的认识:很多根本性的事物,诸如被视为天界的迪庆高原以及兀良合台统率的骑兵军的路线,它们是不能被定义的,二者之间甚至可能存在着某种神示的约定:除了遗忘,战争和时间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骑兵军是否穿越了众神守护的雪山?肯定地回答,说明我们还没有推脱时间与战争共用仆人的身份;否定地回答,则说明我们认可了自己袖手旁观的角色。

骑石之旅2

虎跳峡

二十世纪中叶,一位将军沉迷于在大江上修建水电站。他让人带着很多炸药来到了一个原名叫“阿昌过”的峡谷中勘探。峡谷有十七公里长,垂直高差三千七百九十米,从谷底流过的大江江面最宽的地方不到一百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米左右。为了截流,他们炸塌了江岸上的一座绝壁——众多的巨石飞入江中,转眼就不见了,但最大的那块留了下来,也没有因为建造水电站计划的落空而被时间的激流卷走,现在仍然坚固无比地矗立在江心,被后来的人命名为“虎跳石”。

磐石出现在江心的时间距今不足八十年,但很多神奇的传说很快就将这块磐石朝着时间流淌的反方向上移了至少六个世纪,其中一个传说估计有不少观光客听说过:丽江木氏土司传袭了二十二代,最初那五代中的一位土司(当时还没有由明太祖赐木姓),他的身边云集了不少有智慧和异能的人。某一天,一个会占卜、通悉命数的人突然对土司老爷说,您的大能高过雪山,您的财富比江水还充足,但老爷死的那一天却没有一口棺材装下自己肉身。从此,凡是他在的地方或他要去的地方,土司老爷都要命令奴才们每隔几里路就置放一口棺材——他笃信自已终有一死,但他不相信自己命运的尽头没有棺材——以此否决命运预先的设定。又到了某一天,土司老爷骑着老虎四下巡视自家私有的河山,沿着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间的大江往上走。当时的大江有许多名字:母鲁乌苏、犁水、黑水、绳水、淹水、泸水、阿昌过、丽水、马湖江、神川……他想叫它什么就叫什么。兴趣来了,还可以叫它后来才有的名字:老虎河、金河、金沙江。他甚至还可以像给子孙取名一样给它多取几个现在并不存在的名字,预支未来,给万物命名,他有这个特权。土司老爷坐在老虎背上前行,见路边每隔几里地就置放着的棺材在阳光下闪耀,一边是向下奔跑的白闪闪的江水,另一边是朝着天尽头向上铺出去的棺材。土司老爷即兴吟诵了不少诗篇,他已经抵达了生与死之上的另一种境界。可惜他的老虎跑得太快了,骑马的奴才被拉开了一段距离,这些诗篇没有记录到牛皮上、纸上、石头上。土司老爷来到江面猛然变窄之处,又见江心立着一块磐石,他一声长啸,让虎头掉向大江,双腿夹了夹虎腹,右手上的皮鞭重击着老虎屁股——骑虎跃大江的念头来得如此之快,同时又像点燃了血液的烈焰一样令他的身体产生了爆裂之感,他只想迅速地飞起来。老虎也是家奴,瞬间明白主人的意思,纵身一跃,先到了江心磐石上,再跃,便停在了大江对岸的陡坡上。但到达对岸的只有老虎,虎背上的土司老爷则掉入了大江。

将军和土司老爷所做的事情其文化属性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证明大江的所有权在自己手上。因此,杜撰传说的人才说,在木氏土司府设立之前,虎跳石已经存在了而且时间更为久远,是造物主的作品。这当然不是为了抹去将军的痕迹,而是在不经意间找出了宇宙中的一个法则:事物的出现并不分时间上的先后,它们是无序的,某个空间内的一些相关元素所进行的任何一种拼凑、组合,及其产生的结果都是合理的,不会有什么力量前来纠错。将军在土司老爷之前,土司老爷在将军之前,只要磐石不动,不管怎么排序,那虚构中的老虎都会纵身一跃。我们经常受困于一个普通常识:对需要传说的人来说,杜撰传说的人有可能早于造物主,在他们的私人律法中,他们的老虎、将军的炸药、土司老爷的雄心,以及占卜师提供的棺材,在本质上是同一种能让时间失忆的物质。凡杜撰传说的人和听传说后向四方散去的人以及更多的聆听者、复述者,连所有靠传说认识世界的人,他们都是同一个人,等着那一头老虎,从江对岸跳回来。书上说,先前有,如今没有但以后会再有的野兽,有的沉沦了,有的还在,有的还没有来到。

十二栏杆

清乾隆时期,满族人张泓曾在云南新兴州(玉溪)任知州,后转任剑川州州牧。此公写过一本猎奇的小册子,名叫《滇南新语》。他在开篇就说,玉溪有个白龙潭,在岩下,村民引其水浇灌田亩,此水能顺着山坡盘旋上行,直达山顶。究其缘由,因为山顶村落中的一个女子,昔日曾经被白龙娶为夫人,是以“逆水过岭、以利其土”。从玉溪到剑川任职,张泓是要途经镇南州(今楚雄州南华县沙桥一带)的,他又说,这个地方出产一种叫“仙人骨”的东西,是从人得道升天后遗留下来的尸体(仙蜕)上长出来的,色白如鸡骨,食之可以治百病。每次路过,他都要让童子采上几捧——此物刚刚采掉,马上又会“琅琅复生”,但如果你早就怀着采取之心前往,你是永远见不到它的。他还说,“山之俊秀,无过此者”的玉龙雪山上,令人肌栗的积雪中出产一种名叫雪蛆的珍奇药物,性热,外形像大瓠。他还说,中甸产一种根茎如人手的佛手参;还说他亲眼看见过滇池上空出现过几条龙;还说哀牢山里有一条发源于八百媳妇国的毒溪——马蹄涉水,毛必褪落,原因是那一带孔雀太多了,孔雀的粪把剧毒汇入了溪中;还说丽江有座模梭山,出产一种“初出如石膏,见风即坚”的软玉;还说剑川有秃鹫数以千计,高约九尺,翅如轮,以铅弹枪击射仍然在水中散步,再用子母炮射击,这才“振翮而去”;还说云南有人养蛊,蛊常常熠熠如流星从屋脊低飞而过,尾铓修烁,寒焰动人心目,他见了非常惊异,问了一下同僚,才知道此蛊可用于祸害别人,但养蛊人家的妇人也总是为蛊所淫,且稍微有些让它不满意,它便去吃食小儿之脑,为此,不管是在玉溪还是在剑川主政,他都设法捕杀;还说,在剑川时,巡役抓来了两个从中甸过来的罗汉,他去审问后得知,一个一百三十岁,另一个一百七十岁,坐地不跪,声如洪钟,会讲梵语……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