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

作者: 严敬

大风骤起,乌云满天,天地昏暗,要有大雨的样子,天气因此凉快了不少。正当人们准备迎接豪雨的到来时,风小了,云也散了,天气又热起来。大家都很失望。鸽群在翱翔。

棚里有一羽小黑雌,娇小丰满,羽毛光滑,犹如丝绸,我很喜欢。傍晚,它走近,抚摸它的羽毛,如同抚摸光洁的肌肤。

养鸽。读诗。晚读《海外集》,海南70后诗人的诗。尤其喜欢王广俊写南渡江的组诗,在他眼里,南渡江是一个百变女人,有时是少女,有时是少妇,有时又是女妖,有时则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南渡江春天是小水,夏天则是大水。南渡江春天是涩涩的少女,夏天则是盈盈的少妇。

南渡江的水像绸缎,闪耀着厚润的金属一般的光泽。而王广俊的诗也富有绸缎的质地。

微雨,凉爽,清新。这样的天气使人心旷神怡。鸽子的羽毛,柔软,细嫩。有时,鸽子的亲和力很好,它张开翅膀,飞到你的身边。它需要人的抚摸,才有安全感。如果它意识到你会伤害它,它会顿时逃掉。它之所以不逃,是因为它也离不开你。雨后,窗外的草地像崭新的一样,它们湿润而又鲜嫩。

鸽子,一只未谙世事的鸽子,有时也是一名少女。

很奇怪,傍晚,快到七点钟了,鸽子们还一起飞出去绕了一圈。这种情况以前很少有,或许有,我没有看见。昨天买了新鲜的饲料,它们吃得很饱,嗉囊圆鼓鼓的,羽毛也越发光滑。459——一只黑色的小雌鸽,又到我手中觅食,它非常聪明,早就察觉到我对它的偏爱,常常独自上前来,啄我的手心,一下,两下,一定要啄疼我。它的喙,钳住我的肉,不是往后扯,就是左右扭动,它的决心很大,就是要从我的掌心钳下一片肉来。它下嘴的地方,血液被挤走,先是白的,然后变得毛糙,皮肤破掉,有一点隆起。我顺势将它捕获,捧起它,让它躺在我的掌上,细致地捋顺它的羽毛,一遍又一遍地捋,一根又一根地排列。贪婪而惬意。

去买鸽粮,我骑车从西向东穿过整座城市,然后折回,由东而西。我很像我的鸽子,在天上画了一个不着痕迹的圆圈。我感受到灼烈的阳光像刀锋在手背上划过的那种阴凉,特别是电动车行到浓荫里,那种享受是无与伦比的。

我心里想着,回家,第一把新粮要喂给小黑雌。

楼下池塘的荷花大开,密密点点,有如繁星,但可惜已露出衰败之态。天微阴,青蛙鸣声时时传来。看来有雨,小南风十分湿润,蜻蜓在空中漫飞,鹅高亢地鸣叫,鸽群高翔。一只成熟的白猫,试探着迈入深草丛中。

恬适,安宁,充满生机,让人浮想联翩。

我的小黑雌摇身变成了娇媚的少女,它的眼里暗藏风情,叫声里开始知道撒娇。

清晨,送鸽去训放。在彩虹天桥树底下站着一对恋人,他们忘情地拥抱、抚摸。

女孩穿一件红色的连衣裙,皮肤白皙,身材姣好。

早起的人不多,大街上除了寥寥几个悠闲的人之外,大概只有站在路边的树木。我立即联想到他们在房间里如痴如醉的样子。年轻真是无价之宝。

我喜欢看鸽子,看漂亮女人。鸽子可以随便看,而女人则不能。我本来想多看一眼穿红裙子的女孩,但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我驮着我的一笼鸽子仓皇而逃。

南边天上涌上来一大片乌云,乌云雄壮浑厚,阵势非常强大,看来又要下雨。炎热和喧嚣正在大行其道,从乌云上流下的雨水可以把这两样东西暂时驱赶得很远。我正这样期待,可是,乌云在天空中龟行了几步后,没多久竟消逝得无影无踪。

阿豹是我的一个好兄弟,现在和他的一个堂兄在新港经营一家腊肠店。傍晚,我骑车到他那里。阿豹把我引到他们的腊肠店,阿豹的堂兄坐在办公桌后,他非常傲慢,一心摆弄手机,连头也不肯抬一下。他要么是不欢迎我,要么就是根本瞧不起阿豹,或许两者皆有。我站着同阿豹说了几句话,这中间他堂兄将原来放在办公桌下的双腿索性跷到桌子上,气势显得更加傲慢。

我告诉阿豹要走,阿豹挽留我说吃了晚饭再走。但我早就看出来阿豹有难言之隐,我不可能也没打算在他那儿吃晚饭。

阿豹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接着又生一个女儿,相隔不久,他的老婆再生了一个女儿,现在,他告诉我,他的老婆刚刚生了一个小孩,还是女儿。阿豹的老婆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就像我养了一羽鸽子,又养了一羽,最后成了一群鸽子。这下够阿豹受的了。阿豹很疼他的女儿,他天天东奔西走,不辞辛劳,就是为了养活四个女儿。

四个女儿将会一天天长大,她们除了报答阿豹的养育之恩,至少还会给四个男孩送上生活的甘甜。

阿豹的外家曾吃了我两羽鸽子。因为棚小,我打算淘汰两羽鸽子,送给鸽友肯定不成,但又不想把它们随便送到什么人的嘴里,一时无计可施。阿豹知道了,说送给他吧。

我问,你喜欢养鸽子?

他说,不喜欢,但他的外家可以养。

我说,行,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要将它们杀来吃。

他说,可以啊。

终于给这两羽鸽子找到了去处。我一直以为这两羽鸽子不够好,它们的儿女在几十公里外全部放丢了。俗话说,养儿女为了光宗耀祖,子孙一出息,祖宗脸上有光。但殊不知,儿女也会祸及父母,像我的这对鸽子,如果它们的子女争气,哪需我这么折腾?总之,有人肯收留它们,还是它们的福气。

过了一段日子,我遇到阿豹,想起这一对鸽子,他说,还好,下了一对蛋。

再遇到阿豹,我问,那鸽子还好吧?他说,还好,孵出两只小鸽子,可是都叫老鼠吃掉了。

他不肯细说,我想,大概老鸽子也一起被吃了吧。

还记得那雄鸽的挺拔,但今生不可再相见了。

雷阵雨。几乎像硬币一般大小的雨滴垂直落下,一片哗哗的雨声。校园又开始有积水。科技楼前的花坛南侧渗入了雨水,淹没了草地。被雨水洗过的绿草,姿容清亮,十分鲜嫩,触摸它们将是一件令人快活的事情。

鸽群非常兴奋,一齐冲入雨阵,在雨中盘旋,翅膀扇动得又疾又快。奇怪的是,当它们归入棚中,羽毛甚至没有被打湿的痕迹。

轻轻抓起小黑雌,它浑身肌肉不停地颤动,还微微发热。这团肌肉像一台小型发动机,给它的飞行提供动力。我久久地抚摸它,感到它像爱情,像爱的果实。

它的羽毛有潮湿感,比往日膨松,我仔细察看,寻找雨水的踪影,找到了,在它翅膀的尖梢,藏匿着一颗小小的水珠。这颗小水珠很幸福,刚才缀在校园绿草的眉梢,现在又出现在小黑雌的翅羽上,倾刻间又浸润着我的指肚。

鸽棚在大风大雨中哗啦作响,飘摇不定,我站在棚中给它们喂食,一边喂一边长久地抚摸它们。这是抚摸它们时间最长的一次。它们的羽毛潮气很重,泯灭了光泽,捋一捋,似乎可以捋出水滴来。鸽子也很需要主人的抚摸和安慰,如果不需要,它就会飞走。小黑雌特别听话,任由我的摆弄,仿佛我的双手可以替它遮挡风雨。很久,它都十分依恋地卧在我的掌心中。

雨越下越大,到晚上都没有停。校园又有一半浸泡在雨水里。前段时间不知藏身何处的青蛙又呱呱地叫唤起来。好像是它,一只似曾相识的青蛙,独自呱呱不停,不过,也许不是它,是我听错了。

十多天没有抚摸鸽子,今晚,上手将白天训放阳江归巢的鸽子逐个抚摸。它们的胸脯都十分饱满,飞阳江没有让它们吃太多的苦头。下次放飞东莞,它们都能回来吗?每次我送鸽子去比赛,我都不知道,哪只能回来哪只不能回来。这次送去的826,是一羽雄鸽,生得威武雄壮,双眼炯炯有神,我非常看好它,可是,十六羽鸽子中唯独它没有回来。我和一个鸽友说起此事,他哈哈大笑,他说他现在从不为不回来的鸽子伤心。

如果我再抚摸到826,可能是在梦里。

十一

读书,品茶,看鸽子,很闲适的上午。我两次进鸽棚,还将英国母抓在手上抚摸,它的耻骨又开了,叫做屁股的地方蓬松柔软,肯定又要产蛋了。这非常奇怪,英国母一直都是单独关养的,按道理它不会产蛋,然而,这个道理却管不住鸽子,更管不住英国母。

有几篇关于鸽子题材的小说总是在心里来回,我迟早要逮住它们。可能因为它们是属于自己的,无论如何也难以逃掉,所以不急于动手,便更多更长久地放在内心里品味。这些小说,像我的鸽子,时时等待我的抚摸。

十二

中午,鸽子们又飞回来了,抚摸它们的羽毛,十分柔软和光滑。丝质般的羽毛似乎根根可数。

我想从小黑雌的翅膀上揪下一根羽毛,珍藏在日记本里,但担心它疼痛,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好像是不应该有的。

十三

天空十分光洁,一片白云轻轻滑过。远处(其实更像触手可及),一堆微黑的云慢慢隆起,形成一座低缓而又丰满的山丘。

校园里凤凰花开得最好,满树都是鲜艳的花朵,一身的红艳。树下落了一层花瓣,但新的花朵仍不断绽放。

所有的养鸽人都喜欢抚摸鸽羽。小黑雌经常来我手上觅食,即使伸手捉它,它也不逃,还往手上凑,我想它是在对主人表示亲近。它的羽毛细腻,柔软光滑,握在手中,如同握住一团丝绸。每次开棚,小黑雌总是最先一个飞出鸽棚,好像它急于离开。但是,它又是最快一个回到棚里,仿佛它有多么留恋它的家。它渴望翱翔于蓝天,然而,它又不能离家远去。

十四

窗外热浪滚滚,一只小麻雀向鸽棚飞来。它经常出现在窗外,唧唧叫唤,急切地发表它对生活的见解。

它还不十分丰满,不太漂亮,但却能吸引人的目光。

十五

拂晓,一阵豪雨,雨水很快停止了倾倒,来去只是眨眼工夫。这是一场过路雨,粗率的雨扰乱了许多人的清梦,不等人们完全醒来,它又匆匆赶往别处。

晨曦中,天空、操场、树叶、小草,都闪闪发亮。窗下,我正读李少君的散文集《在自然的庙堂里》。同样的一本书,昨晚读,今晨读,感觉很不一样。李少君的文章寄浓于淡,诚恳平实而不求附和。

小黑雌飞到窗前,盯着我看,它的羽毛黑油油的,像绿草,我瞟它一眼,问,你来干啥?它扬扬头,好像说,看看你。这会儿我更专注书本了,不想理睬它,它受到冷遇,脸有点挂不住,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悄悄离去。

十六

天气越来越热,幼鸽的眼砂也随之变得红艳。小黑雌出生八个月了,看上去宛如十六七岁、娇媚丰满的黑发少女,它的眼砂变化最快,火热的天气烘烤着它,它的眼睛像两粒燃烧的火焰,使人心惊。

小黑雌已经和754配上了,754还不满五个月,但早就懂得赶雌,它们在一起闹得欢,亲吻,踩水,孵窝,终日情意绵绵,窝选在一个角落,它们一趟一趟往窝里衔草,忙着筑巢,很像要成家立业的样子。我不想理它们,让它们闹下去。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有时候,我会带着一种嫉妒,捧起小黑雌,将它们暂时分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小黑雌。

754立在一旁,眼睛像仇人般盯着我,一刻也不肯放松。直到我放下小黑雌,它才掉转头去。

十七

小黑雌今天受伤了,我掰开它的双腿,查看它的伤口。

伤口很小,正在往外渗血,血染湿了它原本光洁的羽毛。我用大拇指摁住伤口,给它止血。

它似乎不觉得疼痛而是充满了羞怯,它更愿意掩藏它的伤口,忽然,它并拢双腿,张开翅膀,朝天空飞去。

我惦记着它的伤口,心想,它可能马上要回到棚里。但是,它竟失踪了,五天后,它才回来。

我将它握在手里,拂去薄薄的羽毛,查看它的伤口。它完全痊愈了,一点伤痕也没留下,仿佛没有受过伤。

奇怪的事情在后面,一个月后,小黑雌又受伤了,伤得莫名其妙,还是原来的部位,一样大小的伤口,一股鲜血缓慢地渗出来。我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利器可以给它带来这样的伤害?它还到我手掌上来吃食,神态疲倦,好像还有很多的委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