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艺术与互助

作者: 李博 唐浩多 蒋浩

编者按:2023年3月19日,“万物皆有病——李博个展”在海口骑楼老街开幕,展览持续至4月9日,个展期间,李博病逝于海口。展前,策展人唐浩多与李博进行了一次对谈,这无异于是李博作为“将死之人”为了告别的聚会。在对谈正文之前,附上唐浩多撰写的“源起”和此次活动学术顾问蒋浩撰写的“前言”,以便读者更好地理解李博的艺术抱负和用艺术姿态直面死亡的勇气。

源起

李博从十九岁患尿毒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与这种绝症伴随、忍受和抗争一生。他在患病之初,碰见了当代艺术,特别是受他偏爱的装置,并以此作为他人生的一部分。即使他一直处于中国艺术圈的最边缘,作品也不曾被更多的人看见和认可,但是他仍然在坚持对艺术的实践和思考。李博在去年11月份被诊断为肝癌晚期,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进行治疗,反而是觉得心里踏实。“万物皆有病”是李博确定的展览主题,他说万物并不是完美的,我们要接纳这种不完美。李博的本次个展,不仅是他个人艺术之路的回顾,同时也是一场人生的告别。这场展览并没有艺术机构的支持,而是由他的艺术伙伴和朋友们合力相助筹办起来的。这完全是一场自发性的展览,它由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串联起来,所以这也是一场“互助行动”。本次展览将展出李博自2006年以来的手稿、绘画、方案效果图、行为和装置等近60件(组)作品(其中有5件装置作品是第一次呈现)。观众可以通过这些作品,了解李博的经历、生活、情感、病痛、婚姻、艺术和思想。此外,李博还有一个正读初中的还未成年的孩子,因此我们也希望本次展览既是为了完成李博的心愿,也是对他儿子的关注和支持行动的开始。

(唐浩多)

前言

疾病无异于受难。很难想象,李博从十九岁到现在,二十年始终饱受病痛折磨的同时,还在孤寂地从事自己喜爱的当代艺术实践。在他自己看来,艺术不是治疗,不是自恋,不是审美,不是雅趣,不是拯救,而是“批判”(李博访谈)。这意味着他至少在同时进行着两种孤绝的战斗:与自己身体所居的病魔,与自己身体所处的时代。也许,我们不能说这是一个病人对他认为的“万物皆有病”的时代的发自本能的身体性理解、诊断和对话,但这孤绝的“一个人的运动”(德·库宁语)无异于双重的受难。真可谓:博者,搏也。因此,对于李博来说,每况愈下的“沉船上的生活”(杜尚语)就像《生,活》(2008)中那倒扣在大地上的青花瓷碗,简直就是在心里隆起的一座巨坟。而在高速物化、动荡不安的当代同质—拟真生活造就的《旋转的人》(2012)中,具体有别的个性细节被抽象成柱体上凹凸起伏的曲线构成的共性轮廓,展现的正是一个失去个性或“没有个性的人”(穆齐尔语)的“脸之悼亡”(里尔克语)的同时代悲剧。如果把这个作品理解为是对德勒兹意义上的“无器官身体”的某种重构和致敬,那么李博显然不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光明柱》(2012)中蜡烛燃烧熔化形成的人形蜡烛和烟熏形成的人形黑影之间毕竟是有一道光,照耀和指引着他的“坚持”、“方向”和“正直”品格,像那枚经过他艺术分解的《螺丝钉》(2012)深深地楔入到他的整个艺术思考中,因此,他手稿中那只理想主义的《气球》(2019)利用挣脱地心引力的艰难飞升来拉满弓弦。《凝视》(2017)显然是对深渊哲学(尼采)的又一次积极改写:你凝视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眼睛。与其说这种自我凝视是对自我的“精神空间”的追问式概括,不如说是我们对待生命的他者态度,不管是因为疾病,还是因为艺术,或如李博这样,不管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兼而因之,正如尼采所说:“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终究要失去它。”善哉!

(蒋浩)

唐浩多(以下简称唐):李博,你好!我第一个想了解的是,你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请你概括一下。

李博(以下简称李):童年就是在农村度过的,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十几岁初中毕业。小学的时候比较听话,那时候读书成绩还是算比较好的,初中就开始跟着(别人)玩,学着抽烟。那时,我家里的生活条件在农村还算可以的。

唐:你当时读小学的时候是在农村上的学吗?

李:一直都是在农村,从我出生起,读小学和初中基本上都在农村,很少去别的地方。初中的话就在镇上,一个很小的镇,哪也没去过。

唐:那当时在农村上学的时候是跟谁在一起生活?

李:在农村的时候,父亲在外面做生意,基本上每半年回来一两个月。我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跟我母亲和我姐姐在一起生活,没有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唐:当时你也算是一个农村的留守儿童,因为父亲常年在外面做生意,这一段经历,对你有没有影响?爸爸不在身边的话,你当时心里面会怎么样?

李:当时农村的小孩子基本上都这样,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一段时期,每个家庭都是三四个小孩,父母基本都在种地。我家里面也没怎么种地,毕竟父亲在外面做生意。母亲没上过学,也没有文化,所以说小时候在学习方面也没人管,我过的是比较普通的农村小孩的生活,对比现在来说也不算是留守儿童。因为最起码母亲一直在家里面照顾我们,父亲有一些文化,但是常年不在家,在学习方面也没有管我们什么。那个年代基本上每家小孩都多,大多数农村人都没什么文化,基本上也没怎么去管小孩,儿童的心理和学习方面,他们也不懂。感觉也没有多大影响,因为基本上都是那样的,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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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就是说其实没有跟别人有家境上的不同,其实可能也不是说没有影响,但是因为大家都一样,没有差别,是这样吗?

李:对,基本上就是这样。自己跟其他小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说有些父母是一天到晚在种地,而我父亲在外面做小生意,我母亲有时候也种地,但是种得比较少,然后就打打麻将什么的。

唐:那你是什么时候才跟父亲长期生活在一起?

李:大概是从2015年开始长期生活在一起,之前他基本上都是每年回来两次,每次回来待半个月或一个月。

唐:当时你已经结婚了,是吗?

李:2015年那时候,我差不多三十一岁了,我儿子都八岁了。

唐:那就是说,你从童年到青年的大部分时间是没有跟父亲生活在一起,那么当时对父亲有过一些不解或者不满吗?

李:小的时候是有的,一直到十几岁都有这种想法,感觉父亲经常不在身边,好像没什么依靠和安全感,后来逐渐习惯了。习惯以后,后来经常跟他生活在一起,反而感觉还不如以前那么的舒服了。

唐:因为经常不在一块,所以人的情感的联接是减少的,就有点变得陌生。二十多年以后,又生活在一起,就变得有点像是跟一个陌生人生活,情感上还是有点疏离的。以前,我也不算是留守儿童,我是流动的,我跟我家人也是有一种疏离感。

李:对的,基本上就是这样子,就是总感觉观念或者是什么话题都聊不到一块去,或者说各有各的想法,经常产生一些争执。

唐:那你年少的时候有过叛逆吗?

李:我很小的时候特别听话,到初中时,十五六岁开始产生叛逆心理。

唐:你能描述一下当时的这种叛逆的状态吗?比如说对某物某人某事有一些怎样的一种质疑,或者是一种抵抗?

李:那是上初中以后,因为离家远了一点,学校在小镇上,骑自行车十来分钟。那时,开始偷偷地旷课,或者是在外面打游戏,学着抽烟,跟着一些外面的人玩。这样子就基本上不爱学习了,就变成了班里面最差的那一批中的一员,经常坐在最后面睡觉。

唐:但是它有个过渡,你当时作为一个比较好学的,班里面学科成绩不错的一个学生,转变成为一个翘课、不学习、爱睡觉(的学生),这样的一个变化。我特别好奇的是那种转变是怎么来的,或者是当时你的心理是怎样变化的,当时是怎么想的,有没有过一个难忘的一瞬间?是什么能够让你放弃过去小学生的那种状态,转变成为初中生这样的一种状态?

李:那个时候主要的问题可能是因为父亲生意的失败,刚好我是在读初中,那段时间,我父亲有两年没回过家,过年也没回。然后,初中二年级开始,家里没钱,上学经常被老师赶回家,因为我交不起学杂费。平常这费那费,一交就是一两百,那时算很多了。这样,我渐渐地不爱学习了,也趁着被老师赶回家的这个“机会”跑去玩。主要是父亲生意的失败,家庭条件的急转直下,再加上离家里比较远,那时候也没有电话,老师也没办法马上去找家长,所以说那时候就转变挺大的。

唐:家境的变化,父亲的创业的失败,带来了生活的变化,包括你的学习和身份的转变。那你觉得这样一段儿时的经历,包括后面叛逆期的一个转变,对于你后面的生活,比如说现在选择当一名艺术家,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吗?

李:应该说多少会有一点,如果那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的话,可能来到海南之后,学习应该也挺好的,再怎么说也应该不太会去学习绘画,即使生病以后也不太可能去选择绘画。学习绘画毕竟比较轻松一点,对我个人来说,对我的身体来说。生病以后,学习成绩也不好,即使重新读高三,再重新考试,也考不上大学,所以那时候干脆就读了成教班,想去学点书法,画点什么行画,给人家画画装饰画之类的。刚开始就是这种想法,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后来,才慢慢喜欢上艺术,开始接下来的学习生涯。

唐: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如果不是后面的转变,有可能你就不会接触到艺术,像你说的学习好的话就不会学画画了。那现在来看,成为一个艺术创作者,你觉得当时的那种转变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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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这个东西你没有办法说是好还是不好,毕竟你走到哪一步,是无法预测的。也许当初我一直好好学习下去,考个好学校,或者是上个名校什么的,过得也挺知足挺好的,但是这个东西没办法说。只能说是走到哪里算哪里,最好的结果就是我毕竟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我还能够一直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就觉得挺好了。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按照你想象的那样发展,只是说走到哪里再看,再一步步往前走,只要是你能够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没有什么好坏,或者说规定你一定得做什么,毕竟做什么还是可以自由选择的。

唐:就是说人的生活,人的生活的转变,选择做什么样的人,或者做什么样的事,过什么样的生活,它并不是由人的一个意志来预定好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还是随着各种人生的转变,选择自己的生活,这也是对命运的一种接纳。

李:是的,接受生活,再去发现生活,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坚持做下去,这就是后来的我!

唐: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到当代艺术的?

李:最早接触是在2006年。2006年的时候去大学里学习绘画,因为身体的原因就想学一下绘画。在学绘画的时候接触到一些同学,他们比较了解当代艺术嘛,我当时是一点都不了解。所以,经常跟着他们了解到一些当代艺术的信息。那时候当代艺术也比较火嘛,我慢慢地从他们那里了解到当代艺术,包括装置艺术、行为艺术,等等。了解到以后,我就特别喜欢装置,特别钟情于装置,就从2006年开始,去查一些资料,买一些书,开始去了解它。

唐:刚才你说到比较钟情、偏爱于装置艺术,那你觉得做装置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李:最吸引我的是做装置艺术时对材料和空间的利用,这两种东西比较吸引我。像行为艺术,以我的性格,我不太适合做。所以我就把自己缩小在装置艺术这一块。当代艺术有很多类别、很多形式,我就特别喜欢利用一些材料,采用一些不同的手法,结合一些空间,去表达自己的一种感想或者是一种体验,所以就一直在坚持做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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