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记

作者: 陆春祥

夔州通判

乾道五年(1169年)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最后一只脚都已经踏进了腊月,十二月六日上午,山阴三山别业,陆游家门口,暖阳中跑来一匹官马,陆游一看那驿卒,应该是送信的。他想,莫不是有消息了?果然是,朝廷新的任职文件到了:夔州通判。

通判他不陌生,此前,他已经做过镇江通判、隆兴通判,等了五年,这次还是通判。夔州,他知道,五千里地以外,偏僻的蛮荒之地。

想不通,也得通,这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鸡肋,好在那里有他崇敬的杜甫的游迹。官家人嘛,总是要四海为家。只是久病的身体,对已经四十五岁的陆游来说,实在不宜远行。他向朝廷如实报告,来年天气暖和一点,我再出发。

往京城

等待的日子如白驹过隙,勉强凑齐路费,转眼就要出发了,这一天,是乾道六年闰五月十八日。江南的六月天,酷暑的前奏,闷热交加。傍晚时分,一只大船从鉴湖边出发,开始了漫漫的入蜀行程。此去经年,不会有虚设的良辰美景,有的只是困苦和艰难,陆游的心里已经有足够的准备。今日只是启程,此刻,他的兄弟们,正在法云寺等着他,为他饯行。在法云寺住一夜,次日正式出发。

想当年,高祖陆轸舍宅为寺,这里就成了陆家宗族的精神象征,高祖曾在此辟谷炼丹。在陆游的脑海里,高祖是一个隐约的形象,这位隐逸超脱的高人,神龙不见首尾。他也想学高祖,可眼前这一大家子,他得负起责任,先过好踏实的世俗生活。法云寺一夜,除了长兄陆淞在京城临安外,老二陆濬,老四陆涭,应该都在,他们喝了酒再喝茶,灯盏的油添了再添,抵足卧谈,谈官场,谈时局,谈朋友,如幼时玩耍般亲密。他们都知道,世道艰难,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索性不睡了,五更就出发,星辰挂满天,地气尚微凉。二哥和四弟一直在叮嘱老三:务观,珍重呀珍重,酒少喝一点,下笔要慎重。他们太知道陆游的脾性了,直爽、认真,弄不好就得罪人。

我会谨记兄弟们的嘱咐!陆游高声回应,声音穿透漆黑的夜空。

起始的行程轻松愉快,不少朋友都来送行。天亮的时候,已经到达柯桥驿馆,在此一边用早餐,一边见送行的朋友。大家吴侬软语,珍重声声灌耳。中午至钱清驿,在史浩丞相建的亭里吃中饭,和各位送行的朋友告别。望着“钱清”两个字,陆游浮想联翩:东汉的会稽太守刘宠,政绩显著,受皇帝褒奖,奉调离任,当地百姓感念其恩,持钱送至西小江边,刘宠执意不收,后为不弗百姓美意,只取一枚钱,并随即将钱投至江中,江水顿时清澈见底,“钱清”因此得名。刘宠的形象渐渐明晰起来,廉洁奉公,勤奋工作,爱护百姓,应该是做官的职责所在,陆游心里坚定地认为。

这一天傍晚,陆游一行到达萧山县,入住梦笔驿,这是萧山县最大的中心驿站,来往客人繁多。驿站旁有觉苑寺,就在萧绍运河边,此寺因江淹而著名。

说起江淹,这又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因为他一个人占着两个成语:梦笔生花、江郎才尽。江淹在此是笔生花还是文才尽?自然,人们相信笔生花,尽管一般人都认为,江淹做梦的地方在南京的朝天宫(治山)一带,那里以前有一个古驿站。但是,萧山县江淹的传说也历史悠久了,至少陆游那个时候,这里就叫梦笔驿了。《嘉泰会稽志》卷八如此记载:

觉苑寺在县东北一百三十步,齐建元二年,江淹子昭玄舍宅建。会昌废,大中二年重建,赐名昭玄寺。祥符中避圣祖名,改今额。寺有大悲阁,熙宁元年沈睿达为之记,又作八分书,寺额四字笔意极简古。阁后壁,有毗陵戚舜臣水戚氏以画水名家。

陆游看着那些碑和字,都极喜欢,再看戚舜臣的画,也感觉如涛澜汹涌,让人害怕。有人说戚舜臣的画是印版式的死画,陆游认为这个评价太过分了。

大诗人到此,客人陆续上门,县丞来了,县尉来了,更重要的是,老师曾几的长子曾原伯就住在这里,而且,曾原伯的长子曾槃,此时就在萧山县做县尉。老朋友相逢分外亲,陆游到曾原伯家里饮酒,喝到了二更才回官驿。刚回驿站,曾原伯又赶来,两人就一起坐在驿门口再聊天,月如昼,夜微凉,但两人的心里却热乎乎,不时地沉浸在往日的快乐时光中。

四更时分,船夫解开缆绳,船往钱塘江的西兴渡口进发。天亮了,今日好天气,江平无波,船顺利过江,到达京城临安。在仙林寺喝过茶,陆游直接从运河坐船出北关,干吗呢?他急着去见大哥陆淞。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陆游一直在京城逗留,八年没来了,朋友也多,都需要走一走,会一会。在大哥家住了四天,叶梦锡侍郎请喝酒,国子监芮国器监官请喝酒,族兄陆仲高、著作郎詹道子、编修张叔潜陪同,和仲高同游西湖,逛寺庙,检正(宰官,督中书门下诸房吏人公事)沈持要请喝酒,太常侍少卿赵德庄陪同。

陆游没有细写与大哥的交流,或许,大哥交代的话,与法云寺中二哥、四弟嘱咐的话应该没有大的区别。陆游十二岁就补登仕郎,大哥和他一样,也是以祖荫恩补通仕郎,有了这个身份,就可以官员子弟的身份参加考试,比起千军万马的民间初选,还是有不少优势的。陆淞历秘阁校理、工部郎中、知辰州,官至朝请大夫,淳熙九年(1182年)卒,时年七十三。

北上

自六月一日晨移船出闸,陆游一家离开京城往北而上,五天后,到达秀州(今嘉兴),停留两日,朋友见了不少,也有不少可记之事。这里记两件。

游览宝华尼寺,拜宣公祠堂。宣公就是陆宣公,中唐陆贽的谥号,陆游一直将陆贽当作先祖。公元754至805年,是陆贽生活的年代,他是大历八年的进士,唐德宗时,召为翰林学士,贞元八年出任宰相,两年后被贬至忠州(今重庆忠县)别驾,永贞元年卒于任所。陆贽的后裔,浙江嘉兴、湖州一带甚多。陆游走进寺内,祠内有碑,但字迹有些模糊,不过仍然大致看得明白,碑为苏州刺史于頔所书,大意是说,秘书监陆齐望在此替女儿建了一座尼寺,但碑文没有说寺内为什么有陆宣公的祠。陆游在寺内逛了一圈,老尼妙济、大师法淳及其弟子居白,热情地接待了他,大家喝茶闲聊,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

方务德侍郎,桐庐人,他和陆游关系不错,陆游在秀州的两天多时间里,他请陆游吃了三顿饭。第二天,方务德的馆客、进士闻人纲来拜访,他说,他认识毛德昭。毛德昭是陆游幼时的老师,陆游对这位老师印象很深。一讲起毛老师,话题就停不下来。毛德昭是衢州江山人,极其苦学,中年不幸生病导致眼盲。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仍然整日坐着,默诵《六经》数千言。闻人纲说到这个细节时,陆游唏嘘不已,听说毛老师没有留下子嗣,陆游一时哽塞。

十日夜晚,船停枫桥寺前,陆游只写了一句:唐人所谓“夜半钟声到客船”者。不知为什么,陆游没有提及张继,次日五更,便离开了枫桥。

十一日夜晚,船泊无锡县驿,边上就是锡山,产锡。陆游的耳边响起了汉末就开始流传的民谣:“有锡天下兵,无锡天下清。有锡天下争,无锡天下宁。”要天下兵吗?要天下争吗?统统不要,宁愿无锡。这里的“锡”,不妨看作是财富的代名词,在陆游的心里,金人一次次南来,不就是为了财富吗?

过常州,发丹阳,入镇江,这就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老地方了,分外亲切。老朋友闻讯而来,天气虽热,陆游的心更热。与焦山长老定圜禅师说起焦山他题写的《瘗鹤铭》,陆游一阵开怀大笑,禅师将陆游的题文刻之于石,他们两人情谊深厚。又有金山长老宝印来访,说起陆游要去的前程,宝印说,峡州以西,滩不可胜计,白居易形容是“白狗到黄牛,滩如竹节稠”,你可要小心再小心呀。陆游拱手称谢,听说了,那一段江,滩多礁石密。

十九日,知府蔡子平在丹阳楼请陆游吃饭,这江边的天气,闷如蒸笼,房里虽然堆满了冰块,依然没什么凉意。饭后,蔡知府亲自煮建茶,样子和手势颇为专业,同坐的熊教授,是建宁人,他解释说,以前的建茶,杂以米粉,后来又加上薯蓣粉,这两年来,又加上了楮树芽,这些淀粉或香料的添加,与茶味道很相配,并且多泡沫。大家喝着茶,天地海北地聊。陆游此时,绝没有想到,九年后,他会任福建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专门去建安管茶叶。

接下来的数十天时间,陆游一直在此逗留:甘露寺,金山寺,玉鉴堂,妙高台;看山,看江,登阁,观日出。船泊瓜洲,空气澄爽,江面虽宽阔,但他看金山似乎就在眼前,江边那些人的眉目都可以辨出。不巧的是,陆游的船帆破了,船主要赶往苏州去买,所以,他在此又留了两日,不过,他有了新发现:两日间,往来渡者,至少一千人以上,且大多是军人。

宋金依然对峙,这里是关键点,长江水浩浩荡荡,陆游心中更不平静,他多么想和敌人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见秦埙·看王安石像

接下来的十六天时间,有两件事情值得一说。

一件事是,船泊秦淮,陆游去见了秦伯和侍郎。

秦伯和是谁?其名埙,秦桧的孙子,就是和陆游同场考试的那一位。绍兴二十三年的那场考试,陆游刻骨铭心,而秦埙,省试、殿试均为第一,士论不平。廷试时,皇帝就竖起了耳朵听,小秦的策文里头,说的大多是他爷爷秦桧、他父亲秦熺的话语嘛,了无新意,已经有那么多的非议了,罢罢罢,第三名吧。

秦埙将陆游迎进接待大厅,四壁辉煌,栋宇宏丽,房子前面有个大大的池,池外就是御书阁。也难怪,皇帝赐宅,岂有不气派的。走进这样的大厅,陆游心中的滋味很难描述,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场考试如果心里有结,也早已过去。至少孝宗赐他同进士出身,这样的荣耀,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何况人到中年,世事沧桑,秦桧早已作古,而他和秦埙的关系,基本可以理解为同学关系。将行远方,拜访一下同学,会更显得他的大度和心宽。揖手,坐定,四目相视三秒,言语似乎都在不言之中。秦埙虽比陆游小一轮,脸上却也不显年轻,写满愁容。两人聊了些什么,陆游没有记录,不外乎人之常情的客套,常人一般的叙旧。秦埙不知死于何年,不过,做过工部、礼部尚书的他,发展得似乎还不错,作为秦桧的孙子,仕途虽有些影响,但不至后世“我到坟前愧姓秦”那样落魄和遭人弃。统治者都喜欢连坐,这也是斩草除根打击对手的好方法,只是制度的制定者,有时也免不了自己入了瓮。

也有人说,陆游与秦埙私交其实还可以,陆游这样写,其实是春秋笔法,意在追念当年锁厅试中将其录为第一名的主考官陈之茂。

这一路在暑热中行船,太阳猛烈,水也不清凉,狭窄的船舱,长久坐卧,二十几口人挤在一起,极易生病,随行的孩子就病倒好几个。自金陵后,陆游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状况,打不起精神。这不,秦埙就派了个叫柴安恭的医生来给陆游家人看病。晚上,秦埙还亲自送药到陆游的船上。

说起秦埙,还有个细节。秦埙有个门客叫刘炜,当时是湖州武康(今德清县)的县尉,他也来拜访陆游,大家聊天的时候,刘炜说到了秦家就感叹,现在的秦家已经衰败了,常常入不敷出,要典当东西。陆游好奇地问,秦家每年还有多少收入呢?刘炜答,只有米十万斛了(另一说为七万)。陆游听了只是笑笑,笑容里却掩着些苦味愁味,他这次入蜀,品阶只是八品,能有多少俸禄?要不是为了生计,这个官,不当也罢!转念一想,路途中,还有不少比自己更苦的贫民,瞬间释然。

依然有些疑问,陆游晚年的《老学庵笔记》中,对秦桧及其家族成员,比如儿子、孙女、妻族,写了十七条,近似于白描的手法,秦桧们的劣迹被无情披露。如此看,陆游心中,似乎还有一股怨气在,只不过,他撒气的方式巧妙。让人纳闷的是,既然有此怨气,那秦埙还值得去拜访吗?

另一件事是,去定林庵看王安石像。

八日晨,陆游到钟山的太平兴国寺游玩,先去道林真觉大师塔烧香。真觉大师,就是宝志,也作“宝志”,南北朝齐梁名僧,《梁高僧传》《五灯会元》都有他的事迹记载。刘宋泰始年间开始,宝志出现了怪现状,居所不定,饮食无时,发长数寸,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成谶语,世称“志公符”。齐武帝时,视其为妖言惑众,将他抓到牢中关了起来,但宝志人在牢里,大街上却常常见到他的身影。有人报告监狱管理部门,一查,他依然在牢中。而到了梁武帝时,又对他很是尊重,梁武帝天监十三年,宝志去世,葬在定林寺前面的冈独龙阜。对这样一位神僧,宋太宗也很崇拜,太平兴国七年,太宗派使者到钟山烧香,还亲自写文称赞,并赐号道林真觉菩萨。陆游绕着塔,一点点地细看,有宝志的金铜像,中间位置有铭文,乃王安石当江宁知府时题写。拜过塔,转到塔西边,有小轩,叫木末,轩下皆是百年以上的老松树,树干逸出虬枝,如蛟龙盘蜛。“木末”这个轩名,是后人取王安石诗句“木末北山云冉冉”命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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