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你

作者: 李静

无待无垠、纯全无方之“你”,充溢穹苍之“你”

不可思议的,我们栖居于万有相互玉成的浩渺人生中。

——马丁·布伯《我与你》

亲爱的你:

我是在一块晃动开裂的土地上给你写信。我本想在孤单恐惧中呼求你,但现在,却迫不及待要把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它借着一些眼泪传递给我,我却要用它赞美你。

这事发生在昨天。芬姐正擦洗我家厨房时,接到一个老太太的电话。她是芬姐的老主顾,一个八十来岁的孤独老妇——她有儿子、儿媳和孙子,但她不爱他们,不想他们,他们也很少看望她。对,她就是这样的人:谁也不爱,谁也不想,不缺钱,不快乐,肥胖、高血压、腿脚不便。一年多来,她总在夜里听到隔壁有小男孩哭泣的声音,喊饿的声音,这哭叫令她痛彻心扉,急于把好吃的送给他,只是碍于半夜三更,不好意思敲人家的门——对儿子和孙子,她也不曾这样柔肠百转。一个白天,芬姐正好在,老太太又听见小男孩哭了,要她去看看。芬姐就去隔壁看,发现那是个正在装修的空房子。她到楼上楼下相应位置看,也没有什么小男孩。芬姐毛骨悚然。后来她偷偷给老太太的儿子打电话,含蓄地告诉他,去照顾一下自己的妈妈。儿子给妈妈雇了个保姆。不到一个月,保姆被老太太打发走了,理由是“嫌她吃得太多”。但老太太依赖芬姐,每周要她去两次。芬姐把她搀到轮椅上,推着她出去遛弯、买菜,回来打扫房间,给她洗脚。我问芬姐为何对这乖僻的老太太如此耐心,她说:“不得对得起人家的钱?”哦,要对得起钱——顶靠谱的商业伦理。

昨天,芬姐擦洗我家厨房时,接到老太太的电话,声音很大:芬啊,我摔在地上了,你在哪呢?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扶我起来?

芬姐说,我这儿离你家三公里,我可以过去,可我没带替换电池,我怕电动车去了你家再去别处,回家电就不够用啊!

老太太失望地说,啊,那我问问物业能不能过来,物业有我房门钥匙。

芬姐挂了电话,继续默默擦洗。我说,要是需要,你去照顾老太太吧,我这儿不要紧。

芬姐摇头:我怕我的车,电不够用。

过了会儿,电话又响,是老太太:物业的人把我扶起来了,没事了啊。

芬姐工作完,穿上鞋子,背好背包,对我说,好了啊,我走了。我的近视眼觉得她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对。我走近她时,果然发现她紧绷着脸,正试图阻止自己的眼泪,但泪还是簌簌落下。“啊,你哭了?”我抚摸她的肩膀,不知如何安慰。实际上,是惊诧多过抚慰。她为什么哭?使她产生如此激情的原因是什么?是真心惦念那个老太太——一个本来冷漠乖僻的老雇主、有钱也不幸福的天罚者,此刻却楚楚可怜如婴儿?是老太太第一时间不向儿子、物业而向她求助,这一行为所暗示的跨越阶层、血缘、金钱和性情的信赖?是常受怜悯俯视的她终于获得了怜悯俯视他人的机会——这被怜悯者从物质和社会层面都比她优越,此刻这优越却终于坍塌成脆弱无助的惨相?……

我容易激动的心和惯于分析的头脑快速地运转着,找不到合适的解释。

“她儿子怎么这样!”终于,芬姐哭出声来,“他老妈多可怜,他也不多来看看!也不说陪老妈住一宿……我的车,我的破车!我偏偏今天没带替换电池!我要是去她那,我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啦!”啜泣、喘息、眼泪。气闷、急切、绝望。我忽然明白了老太太电话的真实用意。她孤独,需要芬姐,只相信芬姐,她在找借口让芬姐过去,多给她一点儿踏实的安慰。显然,不是只有芬姐能扶她起来,物业也可以做到。这看起来多事的电话,其实是一个坚硬乖僻的老人在茫茫人世所能发出的最信靠的交托、最软弱的呼求,芬姐领会了,却没能回应这交托和呼求,她为此而自责,而苦痛。她貌似在生主顾儿子和电动车的气,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这是一次忘我的生气,这是出于舍己又自恨不能舍己的生气。她说不出这感受,但是她的眼泪替她说出来了。她的眼泪和愤郁一瞬之间穿透我,让我蓦然看见你的光亮。

没错,那是你的光亮,在她的眼泪里。此刻,我依然坐在你的光中,我的石头心在融化,软得像一颗果冻。这颗果冻想要拥抱更多的石头和果冻。

这就是好消息。你一定早已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你。在这讲述里,得安慰的是我,不是你。

感谢你,我爱你。

想念你的我

2021年9月1日

你好呀:

我好吗?不,我不好。

最近又被抑郁侵蚀。我似乎走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只有我自己。我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我听不见别人,别人也听不见我。我像死了一般。即使走在街上,走在单位,坐在剧场,坐在聚会的家人中,依然如此。我已和他人隔绝。

——你需要别人吗?

——我不想承认我需要,但实际上,我需要。

——你爱别人吗?

——我以为我爱,但实际上,并不真的爱。

——你需要别人什么呢?

——我需要……人的爱。

——你需要他们的爱,却不爱他们?

——呃,如果他们爱我,那我也可以爱一爱他们的。

——你认为,爱是一种交换?

——理论上不应该,实际上却是的。

——很好,你是个明白人。按照交换法则,总得有一方先付出,另一方再回报。你愿意先付出吗?

——不,我不愿意。凭什么呀。

——那你得有东西吸引人先对你付出,那东西一定是你优于别人的。那是什么呢?美貌?

——不,我没有美貌。

——年轻?

——不,我已不年轻。

——金钱?

——不,我没什么钱。有钱太俗。

——权力?

——不,我是个无权之人。权力是罪恶的渊薮。

——名声?你这么清高的人,一定有令人景仰的名声喽?

——不,我没有名声。我又不是明星,不是有天才会搞事的艺术家,不是烈士,更不是网红,哪能有什么名声?

——那么,你拿什么吸引人家迈出爱的第一步呢?

——呃,不知道。

——那就先不考虑别人,想想你自己吧,爱自己有时也挺管用。你爱自己的什么呢?

——谁都会有一点头脑,一点个性,一点才华,一点良心,所以,这些不足以令我爱自己。

——据说,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的太阳,自己发光,你也试试?

——我试过,并且知道:这是一句最虚妄的口号。尼采是老实人,试过之后,他疯了。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了。

——那……你就无怨无悔地死了吧。

这声音循循善诱,逻辑严谨,我差点着了它的道儿。这时,你的好朋友S来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心里很不安,但也不问什么,只是跟我缓缓讲述一只狗给他的启示。

那是一只他在小区里散步时遇见的狗,当时他心里正焦躁烦忧。你知道,他因为爱你的缘故,创办了一个心理援助公号,集结几位志同道合的心理咨询师,每周日为一些特殊人群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一个月前,一个咨询者给他发去一条愤怒的微信:你们中心的某某咨询师竟向我收取费用!你们不是免费援助吗?怎么能挂羊头卖狗肉,当婊子又立牌坊,以公益之名,行买卖之实?!我要告你们诈骗性收费,让监管部门取缔你们的营业资格!

S说,他们这个纯公益的合作小组,无非是想给一些有经济困难的人士提供免费的心理援助,若因为这个人的投诉,背上非法牟利的罪名,那可真是冤枉透顶。S问那位受指责的心理师——他的团队伙伴,究竟发生了什么?此人对那投诉者也是一肚子火儿:“他不管外面好几个预约等候的,跟我说个没完,已经超了半小时,我就提醒他,该结束了,外面还有人等呢,咱下次再说。他说,我的问题没聊透,你别想让我走。我火了,说,你要这样,就得收费另约了哈。他问,怎么收费?我说,一小时八百。他就骂我,说公益援助是假,招揽生意是真。我不争辩,只是不再给他提供咨询。想不到他怀恨在心,竟要对咱们全体小组成员下手。”

S在投诉者和小伙伴之间奔走调停,谋求相互谅解。但投诉者不依不饶,要求小伙伴道歉赔偿;小伙伴说对方无理取闹,拒绝低头服软。投诉者发出最后通牒:给你们三天时间,不按我的要求办,就去告你们非法牟利,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看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做派,S知道,他必说到做到。

在最后期限的前一天,S在小区里垂头丧气地散步,他为人性的狰狞感到沮丧。本想和小伙伴一起,为有需要的人群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接受服务的不感激也就罢了,居然反咬一口。同伴也真是的,你为何不能宽容一个穷乏人呢?我们原本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这世界并非完全冷酷无情吗?非弄得反目成仇、违背初衷才罢休。他真是心灰意冷,那曾经沸腾的爱,已像一丝若断若续的轻烟,即将飘散了。这时,他看见一只和主人一起溜达的小狗。

S说,那是一只温顺沉默的黄毛柴犬,被一个心事重重的女孩牵着。它一边满脸关心地仰望自己的主人,一边颠颠地走着,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偶尔舔一下女孩的脚。它的眼神和整张脸上的表情满是专注、热切、担心,恨不得要说出安慰的话来。几个分别牵着泰迪、博美、吉娃娃的男女从女孩身边走过。那些小狗或欢快,或天真,或懵懂,也一心一意地跟着它们的主人。女孩坐在台阶上,抱住柴犬的脖颈。柴犬激动得呼哧呼哧,拼命舔着女孩的脸、肩、背。此情此景,让四十多岁的S悄悄流下泪来。他说,他刹那间从小柴犬的身上得到了安慰。因为那时他看见了你,确切地说,看见了你的美意:连一只小狗和另一只小狗都是不同的——不同的样子,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眼神和表情,不同的回应主人的方式……每一只小狗,都是唯一的小狗。他抬眼望向四周:每一朵花,都是唯一的花;每一只鸟,都是唯一的鸟。何况最像你、分得你灵性的人。每一个人,都是既陷在罪中又时有光辉的人。都是不可替代的人,都是至为宝贵的人,都是可能奔向你的人,都是唯一的人。你绝不强迫任何一个人听从你。你只是照着他们的个性,怀着无法测度的爱和忍耐,启示他们,等待他们,直到他们突然领受启示,认识了你,然后急不可待地奔向你。这是你爱人的方式。“我当效法你的方式。”S望着那只由你差遣的小狗,恍然大悟。

于是,他拿出手机,打给投诉者和他的伙伴,邀请他们来咖啡馆坐坐。这个正在失业、婚姻有危机的投诉者,这个父亲刚刚罹患癌症的小伙伴,不都是我的弟兄吗?不都是经历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人生,受了我所没有经验过的苦楚,既不信又渴望某种永不朽坏、永不暗淡、永不变冷的爱吗?啊,我凭什么恼怒他们呢?我凭什么忘记了自己一直葆有从你而来的这种爱,却不把它传递出去呢?S默默对你说道。

S没有告诉我,他和那两位弟兄都说了什么,以至于他俩握手和解。“一切只因为,爱的源头在工作。”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请我注意你借着那只小狗,带给他的启示——他要借着这件事,扑灭我的孤单、沮丧,以及不时冒出来的对死的渴望。

“这只小狗提醒我,要爱别人。”S对我说,“但是它也提醒你,要爱自己。”

亲爱的你,是否和我一样嗅到了鸡汤的味道?前面他的叙述,已让我隐隐感到这危险,当他说到“爱自己”,我实在忍不住了:“啊,我可不像你那两位冲动的兄弟。我是个心智成熟的人,不需要精神按摩。我的病,话疗法没法治,有药可以吃一点。”我说。

“吃药没用。”S斩钉截铁地说,“你的病在于,你和TA之间的通道被堵塞了,我来帮你疏通一下。

“咱们还是回到那只小狗。当我想到‘每一只小狗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小狗,每一个人更是不可替代至为宝贵的人’,这个判断里既包括他人,也包括自己。这意思是:我要在造物主赐予我的爱里,既爱别人,也爱自己。

“这‘爱自己’的意思是,我欣然接纳TA给我的一切没有被‘罪’玷污的特质,即使它们在世人眼中是不好的。比方说,我生来肥胖,或脑瘫,或貌丑,我生在贫民之家,没机会受好的教育,没有威风凛凛的社会资源,没有卓越骄人的天赋才干,没挣来许多钱,没握有许多权……没有任何在世人眼中看作优胜和成功的东西。相反,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失败者、倒霉蛋。但在造物主眼中,这样的我和世人眼中的任何卓越者有着同等的道德地位,同样被TA所爱。甚至,我若受苦更多,却仍葆有洁净热情的心,TA对我的爱会多过那些世间的幸运儿。因为TA知道,我的心比那幸运儿更谦卑,更宽广,更如炼净的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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