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照
作者: 葛芳一
君华弹古琴,着玄色中式上衣,千层底布鞋,正襟危坐,神色悯然。指尖铿然有力,右手弹拨,左手抚弦,疾速之处快而不乱,徐缓之处慢而不断。
萧岚和君华是师姐弟关系。一起在同玄镇学古琴,谁大谁小不清楚,但先入师门为大,萧岚喜欢用长姐的眼神看他,君华被她一看脸上就羞红一片,讷讷地说不清楚什么。
君华受不了琴馆老板的商人气,辞职了。晃晃荡荡,坐公交车,下错了站,也没有时间观念。
萧岚笑他,说:“你将来如何是好?过怎样的生活,娶怎样的老婆?”君华腼腆说:“我的老婆必定和我一样是糊里糊涂人,不必过分弄明白生活。”萧岚又笑他说:“一对糊涂人,糊里糊涂拜天地。”君华辩解说:“当然啦,最好她是一个村妇,懂我就行。”
一年后君华不辞而别,跑到山脚下跟老师傅学做古琴,终日伐木丁丁。三茅峰是座佛山,当年乾隆皇帝的行宫就设在三茅峰。一座佛山脚下,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跟着师傅整天围着木头转。
再过一年后,萧岚拨打君华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抽空跑过去问了他师傅,才知道他去了浙江,在山坳里,他自己开始制作古琴。重新联系上,他说在浙江桐乡,一个偏僻的山村,青山绿水,果真还娶了一个当地的村妇。
萧岚心想,君华做古琴,一定不是冲着钱去,他天生爱好这些,住在简陋的山村里,不看电视,更别提上网。君华心绪绝对安静,保持和古人相通,每天除了阅读古书,就是埋头制作古琴。他不吃荤,几乎不饮酒。山野宁谧,淡墨小鱼里溪涧一尾一尾游过。给古琴的弦校音,成了很简单的事。
一晃好几年没有见君华师弟了。萧岚想约他到上海坐坐,然后一起到同玄镇看望师傅。最重要的她要带他去博物馆看一张琴,一张战国时出土的古琴。
萧岚第一眼看到这张琴的时候就被怔住了。琴身形似平底独木船,为楸枫类整木斫制,木质坚硬。面板无存,首部方形,刻凿有长方形弦槽。琴身髹黑漆,剥落严重,仅首尾留存残漆。
她迎面嗅到了战国时的气息,寂静在扩散,向无限延伸,犹如群山的寂静接通宇宙深处的寂静。无琴弦,无面板,但分明又听到无数名曲从这古琴中流淌出来。古穆而幽微,清妙而苍茫,亮中带着晦暗,幽暗的色调带来宇宙般深远广大的背景。
一张古琴,独占一个展厅。没有其他观赏者,只有她。她徘徊良久,好琴。她想念山坳里做古琴的师弟了,也想请君华来分辨一下当今良莠不齐的古琴市场。
萧岚的工作室在上海最热闹的徐汇区,她自己付不起昂贵的房租,是一个文化公司的老总特聘她过去,教人弹弹古琴,参加一些雅集。
文化公司的老总姓潘,台湾来的,萧岚见过几次面,他面白透着红润,说话糯,兰花指一翘一翘。潘总强调不用她周旋生意场上的俗事,时间大多数自由,基本可以按照自己的性情教学。
萧岚掂量了很久,才点头算应允了。
恰巧潘总在同玄镇购置了一幢别墅作为会所,曲水流觞,装修得古色古香。潘总偶尔也让司机来接萧岚同去,给客人弹琴、吹箫、展示茶道。萧岚都能露一手,她不多说什么,静静做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入无人之境。萧岚也不细瞧观者,他们的面孔是模糊的,像玻璃被雨打湿了一样漫漶不清,她甚至不用多说一句话,完事后作揖告辞,独留一股隐逸之气。
她要趁此在同玄镇看看老朋友陈家洛。陈家洛的古旧书店仍开着,不少书蒙着厚厚一层灰。他对萧岚说:“从日本京都回来寻亲的堂弟陈良运和我接上了头。”
感觉像地下党,这事也蹊跷了,大家都晓得陈家洛出生于没落的书香世家,太爷是同玄镇上的举人老爷。突然冒出来一个堂弟,而且手上捏着民国时期的老照片。陈家洛仔细辨认,还果真是。到底是骨血亲,半小时不到,兄弟俩就无话不谈。
陈良运漂洋过海来到同玄镇,对故乡的一切充满好奇,评弹、茶道、古琴、美食……他看上去比陈家洛更有飘逸之气,五官也更有轮廓,更见神采。
萧岚见到陈良运第一面,也忍不住内心有小小的欢喜,女孩子家不便表露,于是不动神色和他清风明月聊日式茶道。他懂很多,谦虚,得体,会露出迷人的微笑,右面脸颊旋出一个酒窝。
天气很好,陈良运提出去不远处的三茅峰。陈家洛的腿那几日有疾,不方便,索性萧岚陪了同去。三茅峰顶端有个寺庙,大雄宝殿的绿色蒲团垫上,绣着一株株亭亭而立的荷花。
斋堂里有婆婆们言语声,一声高,一声低,很有野趣。笑声也是一团团,谈论着婚丧嫁娶。打板子,吃晚饭,素菜炒得很油,一桌桌排开,有僧人邀请他们一起用膳。陈良运很爽气地答应,他捧起饭碗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浪费。
临走时,他对萧岚说:“你看这里灶台真大啊,冬瓜、葫芦滚在墙角。在这儿,执帚扫地,担水砍柴,都成为了修行妙道。好地方啊,喜欢,喜欢!下次你再陪我同来,行吗?”
萧岚含笑踩着轻盈的步伐下山。山路弯曲,并不觉得累。陈良运是一个懂生活情致的人,他走走停停,在溪水边,在小桥上,在野花丛……俩人会心照不宣放慢脚步欣赏,话不多,但句句都能暗合上。
二
俩人在山上待了半日出来,觉得人间仿佛过了十年。人间充满喧闹声,十字路口汽车喇叭按个不停,萧岚觉得头昏脑胀,险些打了个趔趄。她没去过京都,陈良运说京都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水滴下来的声音。他试探性地做了个邀请:“要不,下次同去?”萧岚没有立即回答。
萧岚不想这么快下定论,她难得对一个男人动心,以前和陈家洛在一起,纯粹是君子之交,且陈家洛长她十来岁,她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这陈良运不一样,他说话的气息,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有些调皮的小动作,譬如抚掌,手撑着下巴,很有意思。陈良运还没家室,喜欢四处游走,这次到中国来寻亲,也是一个人的率性。他父亲过世得早,母亲是日本女人。萧岚对他的身世颇感好奇,他说,母亲是京都大学的教授,研究文学。
怪不得他身上书卷气很浓,家教好。
想那么多干什么?萧岚又给自己释怀,尤其是被陈良运抱在怀里亲了一下的时候,萧岚全身像朵花一样舒展开来,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回想俩人一起爬三茅峰的那个下午,满目的竹林,聊到唐代诗人王维,聊他独坐幽篁里。俩人一起吃香菇、冬笋,都是难得的好味。萧岚想,还奢望什么?人生无非就是一个过程。
她给师弟君华发了条微信,问他有空来上海吗?有空来看看她新交的男朋友吗?有空一起去同玄镇看那张古琴吗?
君华没有回她微信。他经常会人间蒸发,有时三个月,有时一年。萧岚习惯了他这样,想起当年他撮着厚嘴唇学吹洞箫的模样,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傻气里有种憨气。君华是她最喜欢的师弟。既然没有回复,她也不刻意再催问。好吧,和陈良运约了个时间,俩人先去博物馆看古琴。
工作日博物馆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这个博物馆才建成一年,随着文化产业的推动,同玄镇作为江南吴地的发源地,越来越得到重视。
脚步轻移,来到古琴藏品前,萧岚不知为什么,胸口“咚”一下。第二次看这张战国古琴,她和陈良运在一起。古琴没有名字,孤独似在湖里任意飘荡的一艘船,要去向何方,谁也不知道。暗沉的漆面,像有满腹的心事要倾诉。
“独琴于室,无人无响,正所谓大音希声。”陈良运忽然说了一句。
萧岚心中暗想,这张古琴很可能就是当年吴国人斫制,那个人在山林里寻找枫楸木的时候,抬头仰望,风隐隐吹着,他应该没有料想到,这木头穿越了两千年来到现世。博物馆领导说要仿照这张琴的模样斫制一张,萧岚心想,让君华来吧,君华可以。君华也许就是两千年前在山里到处转悠寻找枫楸木的人。
潘总收了不少老琴。有的是从香港买回,有的辗转从澳洲拍卖市场收回,一张老琴一个故事。其中一张请专家鉴定了很长时间,有人说宋琴,有人说唐琴,金徽玉轸,紫檀岳尾。他收藏的琴放在会馆中,供客人欣赏,略微懂行的人啧啧赞叹之余,会恳求琴师抚琴一曲,享享耳福。
萧岚后来才知道,潘总还做丝绸,做房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搜集古琴成了他的爱好,不惜钱财、不计成本搜罗老琴,像搜罗了各色美女锁在深闺,这一张张琴也就汇集于此。萧岚总是觉得可惜,琴有生命气息,被锁在此处,多可惜啊。它们应该被更赏识古琴的人拥有,琴人合一,才是最高境界。倘若潘总死了,这一张张琴又会沦落到哪个角落?明珠蒙尘,实在是让爱琴的人心疼。
她反正买不起,能够弹奏这一张张古琴,也算是过了把瘾。
萧岚对潘总不做太多评价,真正见面机会也少,她也不爱打听,但晓得台湾老板的腔调,会花天酒地,会风月场所,也会庭前亮嗓音。这些和她都没关系。
陈良运跟着她去了趟潘总会馆,他想一睹萧岚弹奏老琴的模样。萧岚心里有一段话想和陈良运说,说什么呢?这些话在她睡觉前反反复复涌出来:“那天我们在斋堂吃饭时,我笑,满眼全是笑,你不甚欢喜,仿佛看着便也是满足。你的神态,你的动作,像是我们两小无猜,没有芥蒂。”但平白无故这样去说,显得太傻气了。萧岚心想,就化在琴声里吧,古有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打动卓文君的芳心,现在她的情思也都放进琴声中了。
潘总看见陈良运,像是遇到了一帖中药,被吸得牢牢的。
他从太湖石孔中探出头,会馆水流的声音半真半假,几尾红鲤鱼游得自在。萧岚没有特意介绍陈良运,好像没有必要。但是潘总慧眼识人,径直往前走,停留在陈良运面前。他迟疑了一下,可能不是他邀请的客人,会格外关注。萧岚这才轻轻说了一下:“我的朋友,陈良运。”
陈良运伸出手,他的手修长白皙,在潘总面前显得气宇轩昂。
一听是从日本京都过来,潘总更是喜形于色,他少年时期有一年是在东京亲戚家过的。他说当年常去浅草寺喝山泉水烧一炷香,现在也是一年几次往东京银座商业区购物。俩人仿佛搭上了亲眷关系。当晚,潘总就要留陈良运一起晚餐,还电话约了几个人。客人陆续到来,几瓶白酒拧开,气韵蒸腾,萧岚挨着陈良运坐,她晓得潘总约的人非等闲之辈,果然,什么沈总、李总,开口闭口都是上亿元的项目,萧岚只希望陈良运不要多喝。
酒酣耳热,陈良运活跃起来,手搭在萧岚腰间。对面还有两个女士,一个开美容院,一个做珠宝生意,四只眼睛嘀溜嘀溜往陈良运身上乱扫,一次又一次要和陈良运碰杯。
做珠宝生意的女人说,他们在京都有一个分店,在琉璃广院附近。开美容院的女人应该有四五十岁,但保养打扮得好似三十出头。陈良运点头说:“琉璃广院值得一去,琉璃色青苔覆盖庭院,很有意境,去手抄《心经》,听听雨声,看看奇妙的倒影,实在是不一样的感觉!”两个女人头点得似小鸡啄米,一下子变得佛系禅意了。
潘总像是新闻发言人,高声宣布:“同玄镇作为旅游古镇,文化产业要大力推动,政府招标,欢迎更多的项目签约入驻。各位老总把握好机会啊!”
萧岚穿着素色淡紫棉麻茶服,低头不说话,她没怎么喝酒,勉强喝几口也是到洗手间吐掉了。气场不对,她想早一点退场,和陈良运牵着手悠悠然走在小巷深处该多好!可潘总一屁股坐在陈良运旁边,敬酒递烟,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觅到一张上好的老琴,要占为己有的样子。
陈良运来同玄古镇不到两个月,已经入乡随俗了,扫微信加好友,温文尔雅,来者不拒,脸上始终挂起旋着酒窝的笑容。
三
风吹起来,垂丝海棠花瓣落了一地。萧岚低头弹琴,泛音悠然。每当心绪稍有烦躁的时候,她就坐到琴凳上,自我调节。
那晚她没有和陈良运打招呼,借口上厕所就出了门。走了不少路,回望同玄镇的青石板,青黑中泛着光泽,如同包浆一样。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会雨水不断。萧岚顺着巷子一直走到古旧书店,陈家洛还在,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尘,可能爬上梯子去取书时沾到的。他大概看出了萧岚的心情,也没多说,就问了声:“良运呢?没一起回啊!”他掂着手中两本明刻本,吹了吹书角说:“你今晚还住舅婆家吗?”
萧岚无所谓身寄何处,抱了古琴上高铁,二十分钟也就到上海了。她默然喝了口茶起身告辞,陈家洛挽留了下也不勉强,都是随性的人,只是说了声“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