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城心史
作者: 赵卡空寂的剧场
突然间人群就空了,巨大的杂音汇合在一处将更多的杂音裹挟着移走,像艾略特的《荒原》中那只“轻轻穿过草地,在岸上拖着它那粘湿的肚皮”的老鼠,又如一个老人的叹息戛然而止。在这之前,大幕徐徐拉开,剧场的空间是被人逐渐塞满的,高矮胖瘦的人结伴而来,干部、知识分子、失业者、孕妇、干瘪的老太太、斧头党、便衣警察、皮条客、诗人、赌徒、酒鬼、小偷、站街女、瘾君子、搬运工、苦役犯、不散的阴魂等,这些灰暗的面孔几乎就是本雅明发明的那些游手好闲者的角色,他们以为到了廉价的咖啡馆,在暖昧的灯光下像寻找财宝似的物色属于自己的位子。那些一排挨着一排的椅子因使用过度而显得苍老斑驳,它们固执的信仰来自各个怀揣不同心事的观众,它们的喜怒哀乐和台上即将上演的剧情没有关系,而是随着座位上扭曲的身体控制自己的心跳。喜剧是假的,悲剧是假的,观众的表情也是假的,椅子不动声色,似乎很满足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沮丧和虚无。
剧场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的盐。一般来说,剧场需要满足以下必要的空间条件才可称之为剧场:戏子表演的舞台观众观看戏子表演的座位和走廊:戏子的化妆间观众进出的大门。但古希腊的剧场为三个毗连却又独立的分体式露天剧场,古罗马时代则将这三个部分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半露天的建筑整体。这种貌似迥异的风格其实和这两个国家的性格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即古罗马全盘抄袭了古希腊的皮毛却拒斥了传统。1618年,意大利的帕尔玛建造了欧洲第一座有镜框式舞台的剧场,它流行的结果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和王尔德的喜剧成为久盛不衰的经典。但这是供人娱乐的剧场,而不是用来征战的草原牧场,蒙古人的掠杀表演南至印度西达地中海,在欧洲人颤抖的时候,花刺子模已惨遭蹂躏。我钩沉的这个地方从前荒芜一片,最初的筑城者来到这里安营扎寨,突然一个古怪的念头冒出来,他们招募举世无双的能工巧匠,这些工匠是蒙古人的后代,模仿曾经被焚毁的另一个繁华一时的都市。不过筑起的城市到处都是琉璃金银殿,像个花里胡哨的寺庙,它匪夷所思地获得了一个王朝的贬义赐名归化。
在张牙舞爪的机械设备毫无表情地搭挂进剧场的时代,剧场已然是个系统工程的集散地。柱形的、球形的灯光设备,隐藏起来的铁索,话筒,电声器材,傲慢的摇臂,剧场的媚俗性暴露无遗,即使连瓦舍勾栏也给粗暴地省略掉了,它在形式上更夸张,精神上则行将就木。就在这时,装扮一新的戏子脚步款款,她还是他已经无法辨别,气味、体积、重量、含混的道白在聒噪声中掩饰了自己的身份,除非注意到其有没有喉结,但灯光太暗,他们现在使用的是一个个暖昧的假身份,今夜是甲,明天是乙,后天可能流落街头。城市里的人们越来越世故庸俗,越来越忙于生活中的琐事,好像时间永远也不够挥霍,人心一旦荒芜,剧场也开始荒芜,没有观众的剧场理所当然没有戏子的表演,蜘蛛仿佛嗅出了什么味道,呼朋引伴结网庆贺。剧场逐渐成了摆设,就像草原变成了一种滑稽的摆设,蒙古人收不住的马蹄从世界退回了草原,“他们到来,他们破坏,他们焚烧,他们杀戮,他们劫掠,然后他们离去”。连波斯的蒙古史学家志费尼也看出了这是游牧民族的宿命,再也没有了激动人心的表演,他们依靠先人的蓝色闪电活在幻觉里。
世界就是一个剧场,没有了蒙古人的歌舞骑射就没有了快乐,显得壮阔而空寂。对于征服者的仰慕,不妨默诵法国诗人图莱的诗行:
每一种快乐都有其缺陷,自动地碎裂开来
如果你要我爱你,请不要笑得太厉害
在冬天的灰烬下,是压低的声音使这颗心舒畅
这颗心像封住的炉火,闷燃和歌唱
勾引和对峙
恍若一个盛大的汽车展,或是一席经久不散的华筵,所谓琳琅满目说的就是这里,某种趣味的生成史.暖昧的射灯照耀下,价廉的物品可以任意抚摸,但售货小姐不可以随意抚摩,和所有的奢侈品一样,你只能低声询问,或者面目轻浮地调戏。这就是说,你可以把冰冷的超级驾驶机器买到家,但不可以连同美女车模载回,诸如买赠、打折之类的促销活动是不能把美女计算在内的。商场起先是一个城市的购物中心,现在购物这个功能渐渐失去了它往日的光泽,城市的人口越来越多,但商品的种类也愈加疯狂地多起来,人与物对峙着,物勾引着人,人权衡着物,两者之间的暖昧距离构成了能指和所指的空间关系。
起先,人们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一件商品,询问它的产地,观察它的成色,厌恶它的包装,怀疑它的质量,担心它的使用期,考虑它的实用性,揣测它的价格,低估它的价值,然后反过来和售货员讨价还价。这绝对是对一件商品的蓄意损害与侮辱,但作为物的商品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它就像被阿拉伯人贩运的非洲黑奴,又似风尘中被点名献春的歌伎。查普塔尔在1834年7月17日有关商标的一次演说中说道:“顾客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不同质料之间的差别。先生们,不会的。消费者并不是质量的裁判他只认商品的外表。可只是看看摸摸怎么能确定颜色是否耐久、质地是否精良、做工是否地道呢-,现在考验的不是顾客早已退化的专业购物知识,而是满足于打量的趣味历程。
商品有灵魂吗?诗人沙马发现了波德莱尔的某些诗中“商品灵魂”的隐约存在,“它在不同消费者身上产生一瞬间的占有幻觉”,而诗人不可能仅仅是个旁观者的角色,他需要适时的冒充被幻觉占有的那个人。大街虽宽阔但不是游荡的地方,真正适合游荡的地方其实就在大街上汹涌的人群中,作为漫无目的的消费者,他们心事重重,经过的场所有服饰店、咖啡馆、西餐厅、发廊、减肥院、包子铺、打印店、红酒坊、茶肆、网吧、超市、游乐场等,所到之处,人们都和商品对峙着,彼此勾引着,比拼着彼此的耐性和抗诱惑能力。凡是敞开的场所,都是灵魂封闭的地方,看眼睛乘机享受饕餮之福,肆无忌惮或流连忘返,或茫然四顾,犹如嫖客光顾烟花柳巷,他对妓女施与的除了铜板的声响,还有大言不惭的博爱。商品俨然沦落风尘中的娘们,场景却如波德莱尔的《黄昏》所描写的:“透过被风摇动的路灯微光,卖淫的在各条街巷里大显身手,像蚁群一样向四面打开出口,如同偷袭敌人的队伍。”谁不希望那个东张西望的人将自己领走,免受待价而沽的清苦和屈辱?本雅明在发现波德莱尔的凝视时同时发现了这也是游手好闲者的目光,对峙与勾引中的一方确如站在资产阶级的边缘,在商品的海洋中他寻找自己能够逃逸的诺亚方舟,下一个熟悉的街道如同彼岸的幽灵在向他频频招手。
顾客的身份是越来越暖昧不清了,他到底是街道漫游者还是游手好闲者已经很难区分了,更多的时候,与物对峙的人可能是个失地农民、蹩脚的医生、癌症患者、烧酒贩子、职业赌徒、欠着房租的乡巴佬、被狗咬伤的乞丐、刚遭解雇的保险推销员、害了一身疮的小干部、流氓、卜卦的江湖术士、诗人等,最后不约而同一致沦为了如本雅明发明的现在则是进化了的拾垃圾者,虚张声势,觊觎他人的钱财,那些曾被任何城市扔掉、丢失的东西他们也在鄙弃,新的分门别类的物品被重新编码和审查,他们摒弃了纵欲的编年史,发明了新的商品目录学和奢侈品消费的挥霍学。和十九世纪那种把东西分类挑选出来,加以精明的取舍的守财奴看护他的财宝不一样,他们及时行乐。
像不安分的虫子蠕动着,像惊弓之乌、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他们行色匆匆穿梭于城市,不论结伴鱼贯还是形只影单,人群中的人是陌生的、冷漠的,互不相干,很可能还怀有莫名的隔阂甚至刻骨的敌意。突然间,各自转入商场或店铺,这也是一种趣味,勾引和对峙,暂时的满足感充斥了无边的惬意。
不过,人与物的对峙和勾引,时间长了,人难免会生出一种头皮发紧的不安全感。
库库和屯
外地朋友经常问,你们那里是骑马上班吗?你们那里离北京远吗?你们那里冷吗?你们那里的牛羊是不是很多啊?内蒙古是不是在新疆?你们那里能上网吗硬有甚者问,你们那里怎么打架?我只能“如实”回答,我们这里的确骑马上班,不过这几年骑马上班的人多了,停马场都显得拥挤了我们到北京一般得提前一年出发,路上还得换乘三次马、一次骆驼我们这里太冷了,我和我老婆夜里都是搂着羊睡,当然,我搂的是公的,她搂的是母的我们这里的牛羊满地都是,愁得我们卖不了,别的地方论斤卖,我们这里是论群卖:内蒙古是新疆的首府,离西藏很近我们这里在马上上网,马跑得快了,网就掉线了我们这里喝多了就打架,使的都是圆月弯刀……朋友架不住好奇,大夏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来到了呼和浩特,我请他吃火锅,然后他就热晕过去了。
1989年的春天,我从另一座草原城市包头来到呼和浩特打工,虽贵为内蒙古的首府,那个时候这座城市还是破破烂烂的,像个村庄,却散发着一种不羁的大气,这气质应该是晚清时期遗留下来的,我喜欢这种不着四六的感觉。我打工的地方在城南,一下班,经常吆喝几个不三不四的兄弟踩着自行车像蒙古的铁骑呼啸而来,虽不曾打家劫舍,却也做过很多荒唐不堪的糗事,如偷个瓜、摘点菜什么的,至今想来仍快意在胸,太多丢人现眼的事就不便在这里提了。呼和浩特的魅力在于旧,要不为什么呼和浩特有“新城”和“旧城”之说呢?这“旧城”其实就是从明朝一直喊到清朝的归化城,“新城”则叫作“绥远”。我不喜欢新城,太干净了,太冷清了,太装腔作势了,不像旧城,杂乱无章,一股脑颓败的气象,好玩得很。事实上,一般人说呼和浩特市也主要是指旧城,旧城浓缩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正史,以及它的奇闻轶事、婚丧嫁娶、饮食起居、祭祀、社火,包括亨得利的眼镜、王一贴的药膏、崔铁炉的火工、麦香村的烧麦、康翠玲的晋剧、樊大师的算卦,都是大有来头的。
我是眼看着这座城市一天天变新的,也就是说这座城市一天天变得粗俗不堪,当年阿拉坦汗和三娘子召天下能工巧匠仿造元大都的气势荡然无存,倒是千人一面的住宅区连片拔地而起。康熙皇帝远征噶尔丹途经归化城,传奇商号大盛魁就此崛起,做的是纵贯欧亚的大买卖,可现今满街都是猥琐商人,为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这座城市加快了另一种建大城的步伐,楼层直达云天,公园彻夜开放,绿树拔了再种,道路越扩越宽,地砖一年一换,变新的城市迎接了四面八方的客人,房地产商、拆迁公司员工、环保志愿者、文物贩子、开饭馆的厨子、卖唱的戏子、种地的农民、掮客、老鸨、黑道大哥、小混混等,男人们的脖子上都挂着一条硕大的金链子,女人们穿得越来越少,且以心狠手辣闻名。
“库库和屯”汉意为“青色的城”,真是一个美不胜收的名字,不像“呼和浩特”那样面无表情,不知为何弃之不用?唉,仿佛一个不从事正当营生的人老是把名字换来换去一样,呼和浩特自丰州起,用过库库和屯、归化、归绥等名字,为纪念三娘子曾称作三娘子城,驼运业发达时又叫驼城,藏传佛教繁盛的时期因庙宇纵横也叫召城,中间日伪时期还叫过厚和浩特市。这几年又有了新的命名,什么电都、乳都、药都。我已经越来越不喜欢我所居住的这个地方了,但我必须居住于此,城市日新月异,朋友们却老态龙钟,好歹大伙儿有空还会聚在一起,除了喝酒,就是为了这座四不像的虚妄之城祈祷。
黑暗中的啜泣
在每一个夜行的“波希米亚人”穿过的冬天,寒风吹破了电影院立起的巨幅海报,这幅海报为那些依然勇敢的保持着落拓不羁的天性,为追求自由而情愿过着一种动荡不安的生活的人作证。在那里(恍如十九世纪的巴黎),电影起先藏在放映员冰冷的铁匣子里,卷成几盘密不透风的胶带,像一坨坨压扁的蛇,诡秘得很,让我们屏住呼吸猜测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我们来自善变的方向,如南茶坊以南的贾家营子,西口子的西菜园村,城东的徐家沙梁,北面的坝口子,在某个时间段突然猫一般的窜了出来,如被不可抗拒的暗号吸引一样汹涌而至,到达城市的一角,然后聚散由己,全无章法或火车站的红旗街,或裤裆路的电影宫,或林学院的标准放映厅,或新华广场背面的乌兰恰特大剧院。卖各种零食的小贩挂着电石喷灯招徕顾客,自行车停成一排一排的,比列队的士兵还要壮观。我们经常披着黄色军大衣,搂着邻村花枝招展的姑娘,踩着塑料底布鞋,嘴里叼着呛人的廉价香烟,一摇三晃就到了售票口。那个售票的窗口只有馒头大,勉强能伸进一只交钱的手,然后票给扔出来了。如果在电影开演前还买不到票,这时,黄牛党穿着皮夹克,手揣在衣兜里,来到你的身边,神秘兮兮地问你,要票不?
电影院里的灯光渐次暗淡下来,直至看不见人的影子,却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光的响动。黑暗包裹着的电影院,如同堕入哀愁的地狱。大街和大街上的东西也堕入这暂时的黑暗之中,闪烁的路灯,夸张的广告牌,川流不息的汽车,商场和店铺都化作了幽灵,还有一位漫无目的游荡的妇女,波德莱尔是这样描述她的无聊和乏味的:“大街在我们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走过一位穿重孝、显示严峻的哀愁、,瘦长而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手,摇摇地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裙裳……”(《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但是,不管有多少反唯美的无聊和乏味,在一部更无聊和乏味的电影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人们湮没在有限的黑暗中,这黑暗暂时卷走了一切如米兰·昆德拉谈过的属于日常生活的东西,如交谈、吃饭、嬉笑……但电影能满足坐在黑暗中的人们的冥思,又无情地指向自身,与外面的世界不发生任何关系。我们只有在黑暗中向黑泽明、伯格曼这样的智者小心翼翼地探寻永恒的长度,也向布列松、小津安二郎这样的大师问道熔于一炉的宗教和哲学,而塔伦蒂诺则比肩希区柯克的晦涩,令人不由疑窦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