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手记(2019)

作者: 罗海

自从1992年我在融安开第一家照相馆至今,不觉已经二十七年了。

在这二十七年里,我先后在融安、永福、临桂、柳州、鹿寨好几个县市,陆续开过十家照相馆。

我没料到我竟然飘泊了那么多地方,开了那么多家照相馆。

而当我开第一家照相馆时,当时的头脑里想,这只是我临时的职业,等我把照相馆开起来了,赚钱了,有钱了,就要告别照相馆,告别个体户,去做我别样的营生去了。去做别样的什么营生呢?那时并没有想过,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也不打算想清楚。

1992年:融安桥头照相馆

融安桥头照相馆在广西融安县城的河西桥头,它是我开的第一家照相馆。

在这之前我是国企安徽省马鞍山市硫酸厂的一名产业工人,在1990年分配进厂的一年里我先后干过捣料工、锅炉工和宣传干事。后来,当党委书记打算把我调到党委办的时候,我却不辞而别,来到了我的老家融安县城,干起了个体户。

那时我的小孃还在马鞍山市金笔厂,她说她那会最担心的是突然在报上读到我被厂子除名的通告。

自从我离开硫酸厂,她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当天新出的报纸,看报纸上的各种通告,看有没有登着我被除名的消息。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关心过报纸。

那会儿的《马鞍山日报》像中国各地的报纸一样,每天都会在夹缝中登出许多通告。这些通告不是要求某某立即回单位上班否则除名的声明,就是某某被除名的通知。

1990年代初,人心涌动,社会不安,经商的大潮席卷中国,中国大地风起云涌。人人都口不离经商,不管在不在商都谈商言商。经商成为热门话题、时髦话题。人心思动,凡是有本事或者自以为有本事的人,都悄悄在做着下海的打算,很多人已经实际行动了。他们或者申请停薪留职,或者干脆不辞而别,下海经商,遨游商海。

我成了其中一员。

我所以成为其中一员,不是我心思动,当时我很满足地干着我的宣传干事。我正干在兴头,正干得风生水起,是父亲让我下海经商。他说,你在厂里待着,没意思,去经商吧,去干个体户,开个照相馆吧,这样更来钱。

年轻的时候,做人,做事,真是很洒脱,说走就走,说干就干,毫无顾忌。

在融安开桥头照相馆的时候,我还在想,这只是我的一时之为,最多也就两三年,等我赚了钱了,发了财了,还是会回厂上班,还是会回到体制内,做回宣传干事。许多人不正是这样么?当夤夜之时,夜深人静,干完了一天的活,头脑放空,有时会突然设想到我也许从此再也回不到工厂了,再也回不到体制内了。这时,心头就生出脱离集体,被集体遗弃的虚空和害怕,不敢深想。

融安桥头照相馆生意很好,每天顾客经常排着队让我照相。我很快感到我的荷包有点鼓起来了。

这时父亲说,这样还不行,还应该有更大发展,还应该挣更多的钱,更快的钱。

我没想到父亲竟会这么说,这么不满足。

如何挣更多更快的钱?我有点茫然。

父亲说,扩大经营规模,除了照相还要做彩扩。

我觉得很对。

想到要做彩扩就让我兴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摄影行业,彩扩才是一门真正来大钱的生意。

但是当时我对彩扩一窍不通,我问父亲,我能做么?

父亲说,别人能,你又不笨,你也能。

我想想也是。

但是做彩扩需要买彩扩机,得拿出一大笔钱,我们有么?

父亲说,没钱我们可以融资,与别人合伙。

父亲找到了我的姑妈,与姑妈一拍即合。

当时姑妈的儿媳也就是我的表嫂正下岗在家,正为无事可做而苦恼、迷茫。

表嫂就与我合了伙。

合伙我们也还没有足够的钱,只够买下一台二手彩扩机。

父亲说,要使彩扩机利益最大化得去个还没有彩扩机的空白市场。

我认为很对。

当时融安已经有了一台彩扩机了,我到周边县城看了看,永福县还没有彩扩机,我就关了桥头照相馆,转战永福县城了。

真没想到我开的第一家照相馆,只经营了短短一年,就为了寻求更大的发展关张了。

1994年:8号冲印部

我们来到永福,租下了永福农行的一间门面,开起了一家名叫“8号冲印部”的照相馆。

这个十分奇怪的店名,是我起的。

来到永福后,一直也没为起个什么店名设想过,直到我填工商登记申请表时,要填店名栏目时才不得不想到。我是军人出身,拿着笔,想起了军队的各种番号,觉得很有意思,便决定用个类似番号的名称来做我们的店名,于是就起了一个“8号冲印部”。

店名起好了,牌子挂出来了,我才发觉,任着自己性子的店名,让人看不懂。许多人走过,都不知道我们店是干啥的。

我真有点懊悔,起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店名。可是,不好改了。

好在我们是独家经营,就算这个店名拗口、莫名其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还是让人们知道了我们8号冲印部是永福唯一一家具有彩扩机的照相馆。

那时的市场,有彩扩机和没彩扩机的照相馆,是一个分水岭,是完全不同的档次和重量级。在生意上,有彩扩机的照相馆远远把没彩扩机的照相馆甩出几条街。顾客拿着一个胶卷,首选的总是有彩扩机的照相馆。就算这家照相馆在很远很偏的地方,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四处找来。

8号冲印部很快就顾客盈门,每天从早到晚顾客都排着队洗相片、照相。人手不够了,姑妈和爹妈前来增援。姑妈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几乎能一个顶俩。她在后台管我们的后勤,买菜、煮饭、洗衣,前台还要帮衬我们的生意,招呼顾客、安排照相、接收胶卷、发相片、收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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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照相馆里的布景

表哥在柳城银行工作,原来是做电工,后来为了能够有连续的休息日,主动申请当了内保,干上了别人不愿干的三班倒的工作。这样倒班就有连续三天的休息日,他就利用每次倒班出来的这三天时间前来帮忙,他在我们店的工作是当我扩相的时候,为我切相片、分相片,加药、加水。他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我们店里的彩扩机还在轰隆轰隆开动着,甚至一夜不息。

生意太好了,太旺了,是好事,也不见得完全是好事,人真累啊,有点快顶不住了,我向姑妈提议请人。

姑妈听到我提出要请人,慌了神,坚决不同意。她担心害怕,请了工人,自己不就成了资本家、剥削者吗?

由于姑妈不同意请工人,我只好自己咬牙顶着做。

最后终于顶不住了,由于长期劳累,特别是长期没能正常开饭,我得了胃病,终于病倒了,胃大出血,最后人陷入了昏迷,紧急送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

我倒下了,8号冲印部没了顶梁柱,没人会做彩扩,便也倒下了,不得不关张。真是令人伤感啊。

1996年:河东照相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胃出血住院在医生的治疗下,终于止住了。我住了一个月院,回到了融安,什么也不能做,只养病。开始发觉自己竟几乎连路都走不了了,脚软软的,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像踩着棉花,靠母亲帮扶着,才勉强能走几步。人是多么脆弱,没病的时候没感觉到,病了才发现,才感受到人的生命是如此弱不禁风。

整整休养了一年身体得到了基本恢复,就坐不住了,想从头再来。这时表嫂已经回到柳城,虽然她自己没有技术和能力做彩扩,却也开起了一家照相馆,生意也很红火。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做什么不是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呢。我的大病已成了我们两家人之间的心病,合伙再也不可能了。我决定另起炉灶重开张。父亲坚决不同意我再外出了,我只好在融安的河东租了一间门面开了一家河东照相馆。

河东照相馆在融安县城的河东,已经接近郊区了,门面太偏僻了,人流量少,顾客不多。经历过桥头照相馆和8号冲印部生意的火爆,如今面临着河东照相馆生意意外的冷清,我完全接受不了。每天的营业额十几块或几十块,一个月下来只几百块钱的盈余,真是经营惨淡啊。

房东是一个老头,常到我的店来同我闲聊。有一次聊着聊着,他突然说,你是罗殷的孙子吧?我有点迷茫,罗殷是谁?他看见我有点茫然,并没有作出他预想到的应答,也有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但是很快,他觉得自己不会错,他说,一看你相貌就知道是罗家人,是罗殷的后人。我讪讪地,仍然不知道怎么应答。我确实是罗家人,可是我怎么就一定是罗殷的后人呢?他说,你祖父罗殷那时做点小生意,经常挑着一副货担从我家门口走过,说起来我还欠着你祖父的钱呢。有一次他挑着货担走过的时候,我要了点东西,可是没有钱,就没有付款,你祖父真是好人呐,我没有钱,他也把东西给我了。

回到家,我连忙问父亲我的祖父是不是叫罗殷。父亲没有回答,但是点头默认了。原来,我的祖父真的叫罗殷啊,我真是罗殷的后人啊。我还没出生祖父就不在人世了,不仅没见过祖父,而且我的父亲从来不向我提起过祖父。我也是长到十四岁才知道我的老家是融安泗顶,就在那一年的暑假父亲让我第一次回泗顶认祖归宗。那一次回到泗顶见到了祖母、伯父、三叔、小叔,他们也同我父亲一样,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起过我的祖父罗殷。后来我断断续续打听到,我的祖父是个小生意人,每天靠挑着货担走村串寨卖货养家。他不仅把家养起来了,还渐渐在泗顶置了几亩田地,因此解放后被划为了地主。这个地主身份不仅决定了他后半辈子不幸的命运,更给我的叔伯和父亲带来一辈子不幸。这大概就是我的叔伯和父亲不愿意向后辈、向我提到祖父的原因吧。

一天,柳城的表哥来说他想在柳城扩大相馆经营,买一台彩扩机做彩扩,希望我能帮他,如果我答应帮他,他就干,如果我不答应帮他,他也不会玩彩扩,只好算了。我的河东照相馆开得不死不活,实在很无趣、很无聊,我立即答应了表哥的邀请,把开了不到一年的河东照相馆关了,去柳城帮表哥开彩扩部去了。

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和表哥的人生有了分水岭。原先在永福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是老板,从现在起他还是老板,我成了他的打工仔。

1998年:春光照相馆

帮表哥开了有一年多彩扩部,并教会了他们彩扩,寄人篱下的生活终究不是我的追求,我就离开了他们回到了融安。

唉,几经周折,几年过去了,我不仅没有富起来、荷包鼓鼓,风风光光,居然沦落到为人打工,几乎身无分文。

在柳城一年多,只在临走的时候表哥才付了我应得的工资,此前只管我吃住。

我拿着表哥给的几千块钱的工资回到了融安。

这一次真的感到四顾茫然,有点身心俱疲。这应该是我人生又一个低潮的时候了。这时真有点后悔从硫酸厂贸然出来,如果我不离开硫酸厂,应该是硫酸厂党委办主任了吧。想着这些就有点自嘲:谁想到我如今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么个下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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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满大街可见的照相馆,承载了很多中国人的记忆

可是我绝对不会再回硫酸厂了,这时我真正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回不去了。

我在融安的街头游走着,失魂落魄,没有出路。由于我去柳城帮工父亲不同意,我与父亲的关系一直僵着,彼此一直冷战。我没有可以依靠了。我想我还是开一家照相馆吧,盘算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勉强还可以开起来。

这回,我在河西租到了一间门面,经过简单地布置,把春光照相馆开起来了。

春光照相馆离我最先开的桥头照相馆只拐了个弯,相距几百米远。可是就是这一个弯,几百米的距离,人生已经是两重天了,而生意也是两重天。我在桥头照相馆那些风光的日子,那些顾客盈门的日子,却不再来了。像开河东照相馆一样,春光照相馆开张起来,依然顾客稀少让我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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