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问题

作者: 陈鹏

因此我们长久以来所经历的

都是,或多或少

心甘情愿的,直面生活的

——露易丝·格吕克

没什么事情能让你高兴起来。儿子抬起胳臂晃了晃,你更伤心了。又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见不着。为什么就不让你送他?长大了?叛逆期?还是,故意和你这个越来越老,脸像树皮的亲妈保持距离?胳膊缩进车窗,不见了。你还站着,113路越开越远,越开越远。你走回来,进小区大门,看门的老张招呼说,走啦?走啦,你说。进单元门,门洞很暗;上二楼,老刘儿子拍着篮球出来,你躲闪不及,篮球撞了你的腰顺着楼道往下滚,小刘大喊一声“我×”,恶狠狠瞪你一眼噼里啪啦往下追。你贴墙站着,一动不敢动,似乎担心他伸手打你。这小子才十九岁,比儿子大两岁,比儿子彪悍多了。你深呼吸,闻见楼底冲上来的灰味。你扭身往上,三楼,门虚掩着,你站下来。明明知道不该站下来可你站了。老方家的门咋开着?你没想明白。你死死盯住门缝。你在打量一件不该打量的东西。门突然被推开,老方的女人大喊,看你妈呀,又想我家老方了?你奔向五楼,步子惊心动魄。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老方女人嘭地砸门,扔出一句更狠的,瞧我不撕烂你,想男人花钱找啊……

501。进门。你死死按着胸口,闭上眼睛,靠着墙。几分钟后你去儿子做作业、睡觉的小间,打开CD机。老掉牙的CD机。《梁祝》淌出来。两只蝴蝶来了,一白一黑,在屋里上下疾飞,在他最喜欢的餐厅圆桌上停了几秒,拖着宽大的翅膀斜逸出去。窗外很亮,光照进来,烙出一块凹痕。那是他日积月累摸出来、压出来的。他说话的时候喜欢在桌上摩擦,像要把花梨木板里外研究个遍。你后悔没把桌子也烧成灰,那样他就能继续抚摸它、依靠它了。可也只是想想。你留下它,每次坐桌前吃饭,坐他坐过的椅子,听《梁祝》你就想他。这种感觉不再强烈,像《梁祝》平缓推进,慢慢消失。有时候连他的长相都模糊了,更清晰的是儿子的脸。都说儿子越长越像他,甚至,是另一个他。比他白嘛,也比他瘦。到底像不像呢?哪像呢?鼻子、眼睛、嘴巴?你也搞不清楚了。你把他们弄混了。瞧瞧墙上的照片,他的照片,活脱脱儿子长大变老的样子,嘴角的微笑特别像。多不真实啊,对这个人,墙上这个,连伤感难过都像假的了,反而觉得他长时间缺席是好事;十年了,不然你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影响儿子。好影响还是坏影响?他太宠儿子了。你进小间,把音量调大,调很大。就像抗议。向谁抗议,为什么抗议?你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音量冲到极限。嘭嘭嘭。你眼前一闪,两只蝴蝶扎进耳朵,扎进大脑。嘭。什么东西断了。小刘往下,你往上。老方的女人恶狠狠砸门,一把薅住翅膀钉在墙上。黑暗压下来。你知道出事了。你心里很清楚。你带着幸灾乐祸的畅快喊了一声,妈吔。

醒来是躺在沙发上,自家沙发,十几年前的老式沙发,这是一张很宽的太妃椅沙发,倒也让你躺得舒舒服服的。菊姐说,醒啦?喝水,来来,喝水。你看着她,她抄起杯子接了半杯水。你咕咚咕咚喝下去。《梁祝》播放完了。两只蝴蝶,白的黑的还在翻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你让菊姐打开窗户放它们走,菊姐说,什么,放什么走?蝴蝶啊,你没看见?飞一下午了。菊姐瞪着你,眼窝湿漉漉的,嘴里有酸味。她说,没有蝴蝶,哪来的蝴蝶,小周哟,你莫吓我。你说,明明有啊,你瞎啦,开窗,赶紧开窗。菊姐只好推开窗。两只蝴蝶呼一下出去了,快得像风。你愣怔着说,你真没看见?菊姐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咋了?你说,你咋这样看我?菊姐说,她听见你在屋里大喊一声,嘭地摔地上了。幸好,门开着。什么意思?门开着?我的门咋会开着?你的意思是,我的门也像老方家一样开着?是开着啊,不然我咋个进来?你瞎说,咋会开着?咋可能开着?我送儿子回来咋可能开着?菊姐泪光闪烁。好好好,关了,你关门了。你更慌了,大声说,那你咋进来的,菊姐你咋进来的?我没给你钥匙啊,你咋进来的?你死死拽住菊姐的手,像要把她整条胳臂扯下来。菊姐不说话,只是看着你。你想了想,说,我知道了,康康回来给你开的门,对吧?我儿子给你开的门,没错吧?菊姐一声不吭。康康呢?我的康康呢?回来又走了,回学校了,再不走就晚了。哦哦,对嘛,我说嘛,我就说嘛。你四下打量,你很不解,你怎么躺在沙发上。我咋了?你说,我出什么问题了?你告诉我,菊姐,我出问题了?我一定出问题了。我明明坐在桌子边上听《梁祝》呢,还想吃块蛋糕,昨天买的蛋糕,哦,不对,你送我的蛋糕,你早上送我的,你记得吧?我正要吃呢。嘭嘭嘭,什么东西一闪,就好像,钢丝断了。怎么就躺沙发上了?是我家?是不是我家?你挺身起来。的确是你家。就是你自己的家。他在墙上冲你笑哩。不是你家是哪个家?你放心了。你看,这两个人,这俩父子,越来越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对吧,菊姐?对,没错。菊姐问你,还要不要来杯水。你说,不喝了,喝太多了。菊姐小心翼翼地说,要么,我带你上医院?上医院?上什么医院?我出问题了?菊姐凝视着你,泪水越来越多。她强忍着不让它们冲出来。是,有可能,你可能——她说一半,不说了。

什么问题?说啊,菊姐,我出了问题?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一定出了问题,否则解释不了怎么躺沙发上的。你知道你和菊姐之间一定被十分钟的黑暗隔开了。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出点问题很正常。没人不在你这个年纪出点问题。很多人,比如他就出了问题,你的亲哥也出了问题。他们都是出了问题但没办法解决问题的典型,反而被问题解决了。还有更多人出问题,老方的老婆不就出了问题?老方自己不也在你面前出了天大的问题?幸好救回来了,幸好被七楼的老董救回来了。你不怕问题,你怕的是没人照顾儿子,你怕的是出的问题不够狠,让你还见不着他。十年了。他胖了瘦了?哟,蝴蝶,蝴蝶又来了。一黄一红。不对,一白一黑,又来了。菊姐,麻烦你把窗子开开,放它们走,赶紧,放它们走,不然会被活活憋死呀。

菊姐说,今天她和她堂弟照顾你。堂弟?她哪来的堂弟?你没意见。你知道你特别害怕,特别无助。有人在是好事,何况是对门菊姐。你说,冰箱里有两棵水灵灵的大白菜,还有三两猪肉、半只鸡。菊姐说,你放心吧,放一百个心。这位堂弟,胖乎乎的堂弟不到一小时就赶来了,拎着一大堆东西;五十不到吧,寸头,肚子滚圆,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傻;腰间挂一串钥匙,走路就丁零当啷,丁零当啷。菊姐说,堂弟属虎,四十八了。又对他说,你属兔,属相和八字找人看过,那叫一个合适。她说,你今天出了点状况,一定是累的,一定是累狠了。堂弟说,你们都歇着,其他交给我,都交给我。他一头扎进厨房,丁零当啷,丁零当啷。你担心把蝴蝶吓着,说,轻点好吗?你轻点,你声音太响了。堂弟赶紧把厨房门关上。菊姐说,你没事吧?你说,我没事啊。菊姐说,蝴蝶早飞出去了,我放出去了,你没瞧见?你说,是没瞧见。不过——你使劲瞅着桌子、杯子。没有蝴蝶。飞走了,应该飞走了。菊姐说,你听CD还是看电视?你说,菊姐你等等。菊姐说等什么?你侧着脸,一动不动,然后压低声音,你没听见老朱在吹笛子?菊姐看着你,像打量走丢的娃娃。吹了半小时了,你没听见?哦,哦,听见了,菊姐说,还那么好听,跟十年前一样好听。那是,全厂还有谁吹笛子比得上我家老朱?是啊,是啊,比不了。你们凝神坐着、听着。你问她,要看竹笛吗?我给你看,你要看吗?菊姐摇头,又点头。她还从没看过老朱的笛子哩。你去小间,拉开柜子,往里掏啊掏,端出一只纸盒子,打开,两支竹笛躺在里面。一支橙黄,一支有黑斑,拿在手里很轻,像纸做的。当年老朱每天傍晚坐在阳台上吹它们,两支换着吹,你说不上来他更喜欢哪支,你自己更中意带黑斑的,让你想起老虎和豹子。菊姐说,行啦,放好,你放好,啊!我差点忘了,堂弟会吹呀。会吗?他会?厨房里面传出抽油烟机的轰隆声。菊姐进去又出来,说,堂弟会,我说嘛。哦,那么,不,不行,你说,老朱的笛子,咋能随随便便让人吹?就是,就是,他一个修车的大老粗,吹再好也比不了老朱啊。不过,他车修得相当牛,能把一辆车抖散了,每个零件卸下来再妥妥给你装回去,原模原样装回去,你车子哪里出点毛病,他一只耳朵就能听出来。连排气管松了0.1公分,他也听得出来。他的手艺啊,全昆明,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老板每月给他一万。一万呐,小周。你想想,一个月,一万!你看着菊姐,可惜了,我没车,我们家买不起车,我也不会开车。菊姐说,啊呀呀,瞧我这张嘴,没别的意思妹子,你千万莫多心。你说,不多心,每月挣一万的修车大师跑来给我做饭呢,还多什么心?你把笛子拿起来,又轻又薄,你把黑斑凑到嘴边,你吹出来的是笨拙的噗噗声,比放屁还可怜。收好,你收好,菊姐说。她看看笛子又看看你,似乎担心你把它们砸了。她帮你小心收好,放回去。你突然不明白干吗把它们翻出来。你这么做,意义何在?凭什么给她看老朱的笛子?还问了她堂弟会不会吹笛子,人家会吹啊,你又不让吹啦。你咋想的?到底哪出了问题?

凉拌木耳、糖醋排骨、宫保鸡丁、青椒腌肉、葱花鸡蛋羹、排骨莲藕汤、油炸花生米。不到两小时他就弄出这么一大桌。菊姐使劲夸他,他呢,眯着眼睛使劲傻笑,你想起老家羊圈里的肥羊。他还使劲为你夹菜,碗里堆出一座山了。吃不了啊,你已经不晓得好吃还是不好吃了。菊姐说,堂弟最拿手的就是宫保鸡丁,多吃点,多吃点,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做宫保鸡丁呀。你咬一口,四四方方不知怎么切出来的,勾芡太多了,黏糊糊的像块抹布。你胃里一阵翻腾。你问他们听没听见笛声。堂弟看看菊姐说,没有啊。菊姐说,我好像也——你看着他们。没听见吗?老朱的笛声,没听见?没有。堂弟摇头。你连排气管松了0.1公分都能听出来,真没听见?堂弟不吭声了,喉结上下滑动,像个白痴。肥羊都像白痴。非要人揍它,咩的一声跳出去。非要人狠揍啊。你又问,蝴蝶,蝴蝶飞出去了?他刚要说话,菊姐连忙制止,说,飞出去了,飞出去了。你往外看,往下看,小区水泥地白亮干燥。你看见老朱脸朝下趴着。十年前他下楼遛弯,一头栽下去再没起来。你像被人狠狠踢一下,又踢一下。堂弟问你,康康周末都回家?你把顶到喉咙的宫保鸡丁强压下去。不回来去哪里?哦哦,我是说——你是说,他不是个乖娃娃?不不不,我就问一下,就问一下。他太乖了,没有比他——你突然说不下去了。为什么提起康康你都会说不下去?也许要说的太多了。这种感觉不像被踢了,更像被狠狠踹着,一脚一脚往背上踹着。老朱那一跤下去一定是这种感觉,一定像是被人踹着,一脚一脚往后背上踹着。菊姐也给你夹菜,你说“行了”太多了。菊姐还是夹,说堂弟心好,信佛,天天烧香念经呐。老婆走了一年了。和你一样,照片还挂着,天天烧香,天天磕头。堂弟埋头吃饭,一脸憨笑跟傻子没两样。好歹吃完,菊姐收拾桌子,堂弟和你并肩坐着,粗短的手指按亮电视。你发现他每根粗短的指关节上都长着黑毛。不多,猪鬃一样稀稀拉拉,再细看,像钉子扎的一个一个洞。你冲进卫生间吐了,他吓得追着问你,没事吧,没事吧?菊姐赶过来,拍着你的背问,你咋啦,还好吗?啊?你不搭理,谁的话也不搭理。使劲吐啊,把宫保鸡丁啦糖醋排骨啦统统吐出来,把另一个你也他妈的吐出来。

两人的目光很凝重。也许被你吓懵了,不知道接下来咋办。你说,我累了,你们回家吧。菊姐说,那怎么行,你一个人,那怎么行。你说,走吧,我没事,我好好的。那我回去,堂弟留着,行吗?你没反对,不是不想反对是没力气反对。不是你出了问题,是他们出了问题。她磨磨唧唧的样子太可笑了,太不像菊姐了。不就介绍个男人吗?不就是她堂弟吗?两人一鳏一寡,完美啊。你又听见笛声,低低的,像雾一样洒下来,沿湿答答的湖岸漫过来,就连丁零当啷的响声也盖不住它。你们没听见?你们像聋子一样什么也没听见?

那我走啦,菊姐巴巴地望着你。远亲不如近邻,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她让你想起你妈,虽然她们差别很大。菊姐是头一个发现老朱趴在水泥地上的人,也是头一个大喊着冲下去的人。这件事情把你们紧紧拴在一起。你不能想象你身边没有菊姐,有时候又非常希望你身边没有菊姐。她拽开门,就要出去了,就要回对面了。你一下子喊出来,突然喊出来,不不,菊姐,你回来,你回来,你不能走,你莫走!你扑上去,死死抓住她,抱着她,整个人趴在她身上。你害怕,你非常害怕。更恐怖的是你说不出你为什么害怕。你怕得发抖。也许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比亲姐还亲的菊姐了。

好好好,不走不走。菊姐吓坏了,堂弟也吓坏了。你扎进她怀里像婴儿扎进妈妈的怀里,你闻见护肤膏的香气,闻见淡淡的汗味,像野地里的金雀花。两只蝴蝶来了又走了。你说,《梁祝》,菊姐,我们一起听《梁祝》,好吗?好好好,菊姐抱着你,像抱小猫小狗一样抱着你。你动作熟练,打开CD,音量开大。你们安静了。老朱望着你们,望着堂弟。大提琴像融化的星星。远处传来人声,传来狗叫。房子像小船一样漂来荡去。从头到尾听完一遍,你看看老朱,看看菊姐,又看看堂弟。你说,康康多优秀啊,菊姐,你告诉他,康康优秀吧?当然当然,菊姐冲堂弟眨眨眼。康康能考清华北大,信吗?信信信,我信,菊姐说。我也信,堂弟说。你对堂弟说,你啊,你不知道我儿子多优秀,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娃娃了,我告诉你,我要骗你我周字倒着写,才十七呀,十七就会省钱给我买礼物了——每月我给他三百零花钱,他居然省下五十给我买衬衫,买欧莱雅,买这个那个;我说,康康,你妈是不是老得没法看了,他说,才不是呢,妈妈还年轻,永远年轻。哦,哦,康康。菊姐最受不了这个,声音微微发颤。你知道她受不了这个所以你非说不可。当年野地还没平出来盖楼房,废水塘边上长满金雀花和野番茄,康康五岁那年一脚踩空掉下去了,我靠,要不是老刘发现,要不是老方二话不说跳下去——你心里一惊,咋又提老方?咋又要提他?你又放《梁祝》。反正他们陪着你,一声不吭陪着你。到底咋了?你没问题。你知道你好好的。《梁祝》经常让你流眼泪。最奇怪的是明明听了无数遍,但每次听和头一次听没两样。大提琴一出来,往兜心窝子扎进去,深深扎进去。你又要哭了。他们安安静静的,像要辨认音节的细微喘息和大提琴琴弦的嗞啦声。堂弟去了卫生间,丁零当啷的响动实在让你忍不住了,你说,解下来,你给我解下来。肥羊脸刷地红了,呆呆看着你。你盯着他的腰,说,钥匙,麻烦你解下来。堂弟赶紧解下来放在桌上。你接着讲,康康被捞上来还剩半口气,一通抢救总算活了,嗷地一声吐出水来,你紧紧抱着他,胸膛紧贴胸膛,他肋条那么小,那么硬。晚上你们给老方家送去一只土鸡、一条火腿、一篮鸡蛋。那时候厂区老平房彼此紧挨着。老方的女人不在。老方瞧着你的胸,瞧着你贴过儿子的湿漉漉的胸。你退出去了。老朱啊老朱,你眼珠被狗吃了吗?你硬是瞧不出来?你是瞧不出来,老朱你心太善啦。老方收了鸡蛋,别的一概不要。怎么劝都不要。你心里空荡荡的,能闻见差点要了你儿子命的废水塘的臭味和金雀花香,浓得让人恶心。好吧,好吧,康康你给方大爹磕三个头吧,谢他救命之恩。康康磕了头。老方赶紧扶他起来,身子凑过来,身上有刚洗了澡的香皂味,乘势往你胸脯上蹭,你没躲开。你没太往心里去,毕竟他救了儿子一命。哦,有的话对谁也不能讲,老朱都不能讲,莫说是菊姐和她堂弟。他听《梁祝》的模样很迷茫,像肥羊要被拖出去宰了,把皮剥下来。这个傻子呀,这个大胖傻子。哪能看上他呀?哪有老朱的百分之一?他两条腿,穿宽肥的米色休闲裤的大腿来回抖着,露出膝盖下面深深的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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