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员见闻录

作者: 程咏

一只远渡重洋的狗

巴基斯坦的卡拉奇港,私自跑上舷梯来的一只狗,被中国籍龙山海号远洋货轮带到巴西。后来它趁大雾垂江,像受过专业训练、久经沙场的特种兵一样,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里奥格兰德港的茫茫丛林里。之后的故事,只有靠想象了。它能够成为一只称霸四方的狗王吗?它能够融入异国他乡,享受子孙满堂的快乐时光吗?它能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朝夕共处的中国海员吗?

巴基斯坦卡拉奇港的流浪狗很多,随意在港口遛达,工人们不仅不会驱逐,反而会不时去喂它们。一块馕或者一块番薯,狗狗们吃起来也觉得很香甜。

在这些流浪狗中,有一条最特别的狗:雪白的身体,精致的头颅,瘦高的身姿,锐利的眼睛,卷曲的尾巴,干净的毛发,无论是伫立在那里若有所思,还是行走中的闲庭信步,都彰显优雅气质,格外引人注目。这一定是一只有着高贵的猎犬血统,而且是有故事的狗。每次看到它,我都这么想。

它特别喜欢我们这条中国船,闲来无事经常会登上舷梯,在甲板上考察和巡视。如果有海员跟它互动,它会不急不躁,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如果掰了馒头去喂它,它会先闻闻,再看看你,在得到允许后,才会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吃相斯文。

中国船上的老海员,喜欢自称“老海盗”,彰显自己是个有经验和阅历的老海员。我们船有上几个一贯好喝点小酒的“老海盗”,本打算弄只流浪狗来打打牙祭的。可是没想到别的狗都只敢在码头上遛遛,就是招呼它们也从来不越雷池一步。而这只狗竟然敢自己找上门来,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但是看到这只狗如此聪明乖巧,可爱有趣,尤其是那一双天真无邪、惹人爱怜的大眼睛,满是信任和温柔,让人打消了干坏事的念头。或许正是这条狗的魅力和影响,才使得港口的其他狗免遭了“老海盗们”的“毒手”,逃过一劫。

我们在卡拉奇港卸货的十天里,这只气度不凡的帅狗,经常会旁若无人地登上船,而别的狗却从来不敢踏上舷梯一步。不仅海员们见怪不怪,就是每天干起活来悠哉悠哉的卸货工人,也经常逗它。这只狗很喜欢看工人们干活的样子,经常会蹲在二层甲板的外走廊上,一看就是半天。那专注的眼神,认真的表情,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

船开航的那一天,这只狗始终没有出现,令人感觉不同寻常。当船拉响汽笛即将离泊,准备要绞舷梯解揽的时候,围观的许多流浪狗,此刻也聚集在码头上看着海员们忙碌着。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由远及近,飞速地跑到了船下。看起来它有些焦急,很是烦躁地在那里转圈、踱步。就在舷梯离码头有一米远距离的时候,这只狗突然飞身一跃,跳上了舷梯踏板。好几个海员都惊叫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它回头望了望,声嘶力竭地向着码头上的流浪狗吼叫,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随即一溜烟地跑上了船。

我们下一个目的港是印度尼西亚的劳特岛,计划装煤去巴西。从巴基斯坦到印度尼西亚需要二十天左右,这些天里大家有足够的时间想想怎么处理这只狗。国际海事规定,商船如果饲养宠物或者动物,必须经过卫生机构的检疫,这个检疫过程是相当复杂和麻烦的。

狗既然上了船,已经不可能再送回去了,也就顺其自然了。这只狗很乖,很温顺。谁都可以去抚摸它,招呼它,它从来没有一点敌意和戒备之心。不出三天,狗就成了船宠,人见人爱,人见人逗。最爱狗的海员,可能要算来自山东日照的老水手长。因为他们家所在的石臼所海滨渔村,几乎家家都有一只狗。这个四条腿的家庭成员,是每日里不可缺少的快乐源泉。有的时候出海打鱼,还会带上它出去见见世面。平日里不仅能够看家护院,还可以陪伴着家人织网赶海。

狗登船的第二天,为了做到讲卫生、杀细菌、不传病,船医老白还专门给狗狗洗了一个澡,不仅用上了沐浴露,还用酒精给狗来个彻底消毒。这一下狗狗浑身上下立刻香喷喷,它显然很喜欢自己干干净净得跟大家一样。干净卫生了,爱狗的海员们也敢搂着它,抱着它,跟它闹了。

每到吃饭的时候,总会有不止一个人去喂它。船上的饭菜,对于一只狗来说,应该算是丰盛,毕竟每天都会有肉有菜。偶尔还会有人给它喂个水果,它来者不拒。它不挑食,吃鱼不吐刺,大白菜咔咔嚼。就连大厨做的最难吃的面条,它都会大快朵颐地吃得满嘴黏黏糊糊。

大家很是可怜它,不知道为什么它会抛弃原本熟悉的生长地,而选择了路途坎坷的偷渡生活。所有的海员对它都很关爱,很友好,不会有人呵斥它,吓唬它。就连平日里怕狗、讨厌狗的海员,闲着没事也都会往狗狗这里凑。

不知谁第一个把这只狗叫做斯坦,大家觉得这个名字挺不错。斯坦,来自巴基斯坦。于是,它一夜之间便有了名字。斯坦是什么意思,它自然不理解,但是它知道人们喜欢对着它“斯坦,斯坦”地叫,明白那是自己的名字。

一层生活区的门总是敞开的,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斯坦就会进到遮风挡雨的生活区。又因为怕斯坦不舒服,大家你拿来一个棉被,他拿来一个毛毯,老水手长又为斯坦安置了一个舒适的窝。窝的两边不仅有水盆、食盆,还有各种零食。

偶尔斯坦也会沿着生活区外的楼梯,遛达到驾驶台两侧的甲板。只有你打开驾驶台的大门,反复邀请它几次,它才会大驾光临地走进去,四处逛逛看看,一副潇洒帅气的派头。

航行起来,驾驶台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斯坦来得多了,觉得这里比较热闹,视野开阔,还有各种闪光发亮的仪器仪表。就是偶尔响起来的警报声、蜂鸣声,总是让斯坦有些担惊受怕。后来经历多了,它慢慢也就习惯,变得无动于衷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斯坦偶尔也会下榻驾驶台沙发。毕竟这里离人近些,有安全感。

每天早上,起来遛早的“老海盗们”,都会招呼着斯坦一起去看朝霞,望海景。斯坦总是会欢天喜地地跑在前面,要是还有睡懒觉的海鸥窝在舱口间打瞌睡,保准会被斯坦搅和的手忙脚乱。就算是飞翔在天空,也很是不满地对着斯坦大声喊叫,对它打扰清梦的报复,就是投下一股股说来就来的“液体炸弹”。

不知谁给斯坦用绳子编制了一个球,斯坦很喜欢它,闲来无事用嘴叼着,逮到谁跟谁玩。如果它把球放在你的脚底下,你一次两次不理睬,它先是会不满意地呼呼着,然后便是大声喊一下。下次再见了你,一准会远远躲开,不理你。想要重归于好很简单,和它玩球。玩球,就是好朋友;不玩球,就算你卖萌,斯坦都懒得理你。

海员们平日里在甲板上工作,斯坦都会好奇地跟着。你忙碌你的,它则找个凉快的地方陪着、瞅着,好像是监工一样。如果休息的时候,谁要是跟斯坦玩上一会儿球,斯坦保证会开心地连蹦带跳。斯坦每天上班是第一个来,下班是最后一个回,虽然从来不干活,却是上蹿下跳最忙活的那个。

从巴基斯坦到印度尼西亚的劳特岛,一路上风平浪静,阳光明媚。每一个海员都知道,国际上规定,禁止动物被携带出入国境,一旦被发现,将会面临高额罚款。开始大家还很担心斯坦的命运,都觉得斯坦会成为印度洋龙王爷的殉葬品。但是有权可以决定斯坦命运的船长和政委,好像根本就当斯坦不存在。虽然在晚饭后在甲板上,斯坦总在政委面前撒欢。船长和政委甚至私底下和水手长秘密商量了一下对策,在最坏的情况下,假如印度尼西亚联合检查人员发现斯坦,那么就说是在抛锚的时候救助的。

当我们的巨艨泊碇在劳特岛锚地的时候,水手长还特意给斯坦浇了个透心凉,装出一副刚从海水里打捞出来的样子,然后把斯坦领进船艏尖舱,好一顿苦口婆心的教育。斯坦好像是听懂了,一动不动地躲在缆绳的后面,连湿漉漉的毛都不敢抖干,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五天的装货时间,斯坦一直委曲地待在船艏尖舱里,每日都是老水手长给它喂食喂水。有时候,老水手长就睡在斯坦身边,说是担心它害怕,跟它作伴。

我们在劳特岛顺利完成装煤任务,大船驶离码头一直向南。获得解放的斯坦,兴奋得有点过头,满甲板撒欢。好几个小海员都没顾得上吃完饭,就跟斯坦促膝谈心起来,唠唠这几天斯坦的生活情况。

据说狗不仅会恐高,也会晕船。斯坦在甲板上闲逛的时候,无论是远观沧海茫茫,还是近看浪花飞溅,都泰然自若,胜似闲庭信步。有时候它还把脑袋伸出船舷,特意去观察巨艨劈开蔚蓝的海水,冲卷起的层层波浪。有时候一只突然蹿出平静海面的飞鱼,会把斯坦吓一跳,它立刻变得神经质起来,弄得草木皆兵。要是一只只飞鱼不停地在船舷边飞来飞去地游戏,斯坦便会傻呵呵地张着大嘴看,有时候哈喇子都流了下来也不知道。飞鱼游戏的日子,斯坦可以静静地看半天,直到表演的飞鱼落幕退场。但是斯坦一上到驾驶台,再透过护栏向下张望的时候,便总是有些害怕,以至于每次都远远地避开护栏,或者干脆把脑袋扭到一边去。

夏季的南印度洋风平浪静,偶尔也会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使得船左右摇摆、前后颠簸。这时候斯坦就会躲在舒服的小窝里,安静地把脑袋窝在腋下,耳朵耷拉着,眼睛闭着,仿佛在打瞌睡。就连每日定时的餐饮,它也不那么感兴趣了。有时候大家逗逗它,它也随便眯缝着眼睛应付一下,无精打采地仿佛在挨着时光。一旦风平浪静,斯坦立刻会满血复活,高兴地上蹿下跳,去生活区挨层挨户地跟海员弟兄们打招呼。

海员们的房间随时对斯坦敞开的,任凭斯坦闲来无事时东瞅瞅、西看看,串串门,跟大家互动一下,玩一会。如果有人邀请斯坦下榻一晚,那么只要把斯坦的小窝拿过来摆放好,斯坦就知道今天这里就是它的卧室了。

斯坦很通人性,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来不会叫,就算夜里失眠,也会高抬腿轻落足地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走。如果谁晚上睡不着,跑到餐厅里煮一包方便面吃,斯坦保准会闻着香味去蹭一顿夜宵,或许还可以吃个鸡蛋打打牙祭。

天上飞的,无论是海鸥,还是海燕,总是不太喜欢斯坦。经常集体“投弹”攻击它,弄得斯坦躲躲藏藏,狼狈不堪。过了印度尼西亚的巽他海峡之后,我们便开始了印度洋上的航行。船上也迎来一些不请自来的朋友,这些姿态傲骄的黄嘴海鸥,大约是想去印度洋上的某个岛屿度假,所以要免费搭乘我们的船。许多海鸟,都是资深的旅行家和冒险家,跟随着远航的船舶到处去探险旅行。这也是为什么能在中美洲的巴拿马看到来自中国的信天翁,在我国的钓鱼岛能够看到来自西伯利亚的大鹈鹕。

这些黄嘴海鸥,大多时候就是跟随着船上下翩飞翱翔,一边觅食,一边练着嗓子。偶尔飞累了,落在船上休息的时候,斯坦就会去捣乱。它匍匐着,悄无声息地接近它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来吓唬它们。晚上的海鸥一般都落在船首桅杆上打瞌睡,风大的时候,则会躲在生活区的避风处。日落以后斯坦不会去招惹海鸥,我们觉得这是因为斯坦有点怕黑。

有时候人们把斯坦抱到领航员座椅上,再给它戴上一副大墨镜,让斯坦过一回领航员的瘾。每当这时候,斯坦总会表现出一副神气十足的劲头,气质拿捏得恰如其分。好像它也知道这个位置很重要,也要端起架子来。装模作样的斯坦,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叫两声,开始人们还没有留意,后来发现原来斯坦每次远远地看到了船的影子才会叫。都说在狗的眼睛里,世界永远是黑白的。可是我觉得斯坦的眼睛里的世界应该是彩色的,因为它看到美丽的彩霞和普通的白云,状态和神情明显不一样。每当晚霞映照在天际尽头的时候,斯坦都会格外兴奋,摇着尾巴朝着绚丽的天空笑,那么开心,憨态可掬。

巨艨驶过好望角,从印度洋进入了大西洋,还有大约十二天的时间就要抵达巴西海岸了。大家开始有些忧郁起来,担心斯坦在巴西的命运。斯坦倒是吃得饱睡得着,因为船上又多了几只迷航的鹭鸟,斯坦闲了就盯着鹭鸟们的身影打坏主意。鹭鸟可比海鸥警惕性高,对于斯坦的骚扰,早有所准备。不等斯坦有动作,鹭鸟们早就远远地躲开了。

巴西有关当局要对货轮进行安全大检查,也就是说斯坦有被发现的可能。经过大家研究,决定在巴西的里奥格兰德港,放斯坦走。斯坦从人们的言谈举止中好像也有所察觉,所以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着巴西海岸越来越近,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不好。想着伴随我们龙山海号轮船,欢欢喜喜达六十天的斯坦要走了,大家那颗能耐得住寂寞、不怕风浪的心,一下子百转柔肠了起来。

斯坦要走了,老水手长哭了。他跟斯坦说了半宿的话,聪明伶俐的斯坦似乎知道了老水手长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前途和命运。我见证了斯坦的告别,也看到了老水手长热泪盈眶的眼和抽搐的脸。

夜深人静的时候,斯坦被老水手长和我带到码头上,我指指远处的崇山峻岭和茂密丛林,斯坦知道告别时刻到来了。斯坦蹭着老水手长的腿,使劲闻着我的手,抬眼看着我们的大船。它有些烦躁和焦虑地在码头上转悠,不时扭头看着我们,始终是不忍离去。最后还是老水手长大喝一声:“斯坦,快走。”斯坦才猛地一下躬起身子,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头也没回。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