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南之龙
主持人：周 啁
特邀撰稿_ 王诺诺
青年科幻作家，银河奖得主，代表作品《地球无应答》《故乡明》《图灵大排档》等。
主持人说：
在中国传统的十二生肖中，龙排第五，2024年即为甲辰龙年。在人类文明史上，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龙都是神话传说中非常神秘的生物，外形常常是各种海陆空动物的杂糅。一般认为，中国龙起源于远古部落图腾，在《礼记·礼运第九》中与凤、龟、麟一起并称“四灵”，传说能显能隐，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呼风唤雨。其不仅在封建时代是皇权的象征，在民间也有着神圣的地位。与中国龙相反，西方神话中的龙通常被描绘成邪恶、贪婪和卑鄙的，是完全不同的物种。龙年说龙，让我们在龙年复活它们吧！
脑洞时间；
如果人类复活了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龙……
1
天气已经糟糕到不适宜飞行的地步了。
李莎一直以自己的飞行技巧为傲，她年轻，充满活力，有着超过百分之九十骑士的安全飞行里程。她知道在高楼林立的都市中如何把一条龙平地拉升起飞，也知道怎样在几分钟内把酣睡的龙唤醒，再加速到像箭一样快。
可即便是她，现在也只能在龙鞍上伏低身子，死死抓牢辔头旁的缰绳，任凭雨水和冰晶从身上擦过，在飞行服的背风处凝结成一簇簇冰锥。
这里是洛基山脉边缘，峰峦险峻，恶劣天气下能见度极低，身下的龙鳞在激烈而冰冷的气流中簌簌震动，她和她的龙随时会在一片雨幕中撞上冰雪覆盖的山岩。
不能再飞下去了。她用一组牵拉手势向龙传递了减速下降的命令。龙头向内侧缓缓摆动，极长的尾在高空中绕成一道弧线。李莎感到划过领口的风不再像刀子，而是变成了一双浸过冰水的手。
龙带着她盘旋向下，准备降落在山丘间一块长满冷杉的高地上。可就在这时，一个橘红色光球在视野角落一闪而过。
李莎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尽管只是远远出现了一瞬，但她已能确认危险就在半径三千米内。
如果没有雨幕遮掩，她和她的龙就会毫无遮挡地呈现在青空之下，暴露在死神的射程范围内。现在她能做的是尽量压低自己的飞行高度，借着混沌天光的庇护，抬头寻找火龙的影子。
这场龙之决斗终于迎来了高光时刻，直播间累计12个嘉年华，5万人在线观看，4529人喜欢。
随着基因技术的突飞猛进，科学家在十年前掌握了基因定向融合技术，能将不同物种的基因剪辑在一起，并在同一生命体上精准表达。这项技术早期的应用就是复原东西方神话中破坏性最强的神兽——龙。
可现在毕竟不是神话时代了，屠龙的故事已终结了许多年，黄金宝藏也不再需要龙来守护。于是，龙的最大应用出现在直播秀场，让龙骑士驾着两条龙PK成为新的直播热点。粉丝选择阵营后，花五十元可以送龙一次喷射攻击的机会，充一千能让龙回血百分之十，充五千可以直接让对方破防十秒。两龙的战绩与粉丝打赏呈正相关，很快，龙骑士成为明星，龙工会赚得盆满钵满。
通常来说，赛场会选在人迹罕至之地，比如戈壁、冰原。可随着观众对比赛的日益挑剔，近年来也逐渐出现将比赛安排在复杂地形上的趋势。说实话，这次直接将PK安排在山地，即便是对最优秀的龙骑士来说，实在也算是一次挑战。
看到两条龙终于相遇，粉丝隔着屏幕送上了龙的喷射弹药，李莎的龙寒气攻击力暴涨，而那条火龙则在上方连续不断地点亮天空，说明它也有不少支持者一掷千金。
火龙很快发现了目标，向李莎俯冲而来，一团团火焰擦着她的身体飞过。
累计30个嘉年华，7万人在线观看，6532人喜欢。
李莎顾不上狂风呼啸，本能地再次将龙拉起。可此时侧身一股乱流袭来，尚未调整好姿态的龙被气流撞得侧歪，低沉吟出一阵长啸后，修长的龙身甩向山谷深处，在无数次颠簸和翻滚中，李莎的躯干从安全带中崩脱，飞离龙鞍。
没有龙的承托，龙骑士像铅锤一样坠下。
这里是泰加森林的最南端，针阔混交林每年只有几个月的生长期，却占全球树木总量的三分之一。李莎一路剐蹭着杉木枝丫，最终在距离地面三米处停止了下坠，连着身上的逃生背包挂在了落叶松的树枝上。
李莎从工装裤里掏出战术刀割断肩带，和背包一起重重落在雪地里。她拖着惊魂未定的身体往前走了几步，不由得一惊，前面十几米处便是一个九十度的断崖，如果脱开龙鞍晚了几秒，此刻必定已经粉身碎骨。
她尝试联系工会，可是这里的信号太差，耳机里只有断断续续的杂音，她甚至不知道直播是否还在继续。这次比赛是输得彻底了，无论如何得先把龙找到。
这时，肃杀的龙吟由脚下传来。
“苍南？”
她向悬崖下方望去，熟悉的蛇形龙身正盘虬于崖壁凸起的一块巨岩上。
“苍南，试试飞上来！”
又是一声焦急的龙吟。它鹰一样的爪子紧抓巨石边缘，爪间的沙砾簌簌掉落。龙仰头望向李莎，她马上明白，巨石只是浅浅斜插在悬崖上，无法承受龙腾起时的后坐力，如果硬要起飞，在获得足够的升腾之力前，苍南就会随着石块滚下山谷。
就在李莎思考该怎么把龙弄上来的时候，那抹死亡的橘红又出现了。这次不是一闪而过的光球，而是橙红色菱形，像一粒切割精美的红宝石。视野中的菱形越来越大，逐渐显出轮廓和细节……是一条漂亮的火龙！
与李莎乘骑的蛇形水龙不同，火龙更像一只飞翔的巨大蜥蜴，翼展足以覆盖一片篮球场，双翅的骨架上覆盖肉膜，折射出妖冶的橙紫色，那颗粗糙头颅上的两只眼睛又是爬行类动物竖直的瞳孔。它太近了……李莎感受到的热浪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
在迎面相逢的前一瞬，火龙迅速转向，燃着火光的尾巴几乎扫到李莎身上。她不得不感叹，拥有翼翅的火龙果然比自己的蛇形龙灵活得多。在它转向的那一刻，李莎瞥见龙背上有个黑影，这不起眼的黑影是一个与她同样技术精湛的龙骑士，能自信地在这样的天气中飞翔、降落。她是多么想与高手交流骑龙心得，可惜不可能——由于防作弊机制的需要，骑士在比赛时不能随意交流。
但无论如何，那个龙骑士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如果他能联系上总部的话，她就能等来救援。可李莎眼睁睁地看着火龙扇动翅膀向高空飞去，下一秒，意外也降临在它身上。
那股在高空陡然变向并击中李莎的气流也击中了它，火龙打着旋儿坠落。李莎看到那个龙背上的黑影做了一些徒然的努力后，解开安全绳从龙背上跃下，跌进了黢黑的杉林。
火龙离开了主人，坠入山谷时像一只破碎的风筝。它在气流翻涌中好不容易碰到了崖壁并紧紧攀住，但因体重巨大无法停止下滑，在掀起了一溜儿烟尘后，最终顺着岩壁滑落到苍南停憩的那块巨石上。
2
现在情况更加不妙了，一只失足的火龙加入后，那块本就岌岌可危的巨石随时可能崩塌。
她屏息盯着两条龙。
“苍南，离它远一点儿。”李莎尽力喊道，希望在苍南听到前，她的声音不会被狂风撕碎。
“咳咳……”陌生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李莎转过身，一个身后拖着降落伞的男人正踉踉跄跄地从黑色杉林中走向自己。
“我也联系不上工会了，现在应该算是中场休息？”他举起双手，摘下飞行帽罩，隔着雨幕喊道。
李莎没搭话，她谨记着防作弊协议。
“直播应该中断了，这里的信号不好。”
“你退回去，也不要靠近我！”
“好。好。”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风也越来越大。所幸，飞行服最外层是镀铝织物，她不至于在这种天气下迅速失温。
过了几分钟，又或许是十几分钟，还是那个男人开口了，“至少，我们都去背风的地方？”
李莎没有回应。
在她的余光中，岩石上的两条龙被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感染，肌肉紧绷，蠢蠢欲动，喉头发出呜噜噜的低吼。它们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让岩石颤动，从那样的高度坠下，龙来不及调整为飞翔姿态，一定会摔死在谷底。
李莎抬起头，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二十多岁，眼睛是泛灰的绿色，像某种刚刚摆脱狼性的原始犬类。
“我叫维克多。”
“李莎。”
“我听过你的名字。”维克多顿了一下，“你出现在我们工会的重点关注名单里。”
“谢谢。”
维克多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你就要配合我，把这两条龙弄上来。”
“我们可以等救援。从最近的城市派飞行器过来，应该小半天就够了。”
维克多叹了口气，手指向斜前方，“如果你看到了那边的云，就不会这么说了。”
所有龙骑士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能清晰看见黑夜中一千米外的烛火。他所指的方向是一片开阔之地，云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中不断汇聚，边缘处蓬勃发展，呈现出浓密的层次感。这些云像巨大的棉花般堆积在一起，成为一堵巨大而阴森的云墙。
这是超级单体风暴的雏形。
“就在这片云的行进方向上，往南四十千米有一座边境小城，一旦它成了龙卷风，一定会死很多人。”
事实上，在李莎出征之前，活动组织方就预警了这种极端天气，但双方工会都认为他们的龙骑士会在风暴形成前结束战斗，并且这种天气说不好会给直播带来意想不到的可看性。这下好了，风暴直接让他们的比赛泡汤了。
作为一名优秀的龙骑士，李莎十分熟悉暴风。如果她的龙还在身边，只需要在风暴还未形成时，让龙喷出寒气给风眼中心地带降温，使得气流不再持续上升，就能阻止灾难发生。
维克多叹了一口气，“要是忒休斯能到这团空气四周，喷出火焰加热，只需几分钟，风暴中心的低压区域就不会形成。可惜太晚了，现在它的中心风速已经超过五十千米每小时。恐怕刚刚把我们从龙身上吹下来的，就是大气中的风切变。”
风切变是指空气在垂直方向上的风速和风向的陡然变化。当大气中存在风切变时，风在不同高度上呈现不同的方向和速度。这种差异可以让空气层之间发生旋转，龙卷风就有了诞生的契机。
“先把龙弄上来。”李莎低声自语。
“现在，你同意我说的了？”
3
李莎的水龙可以制造低温，但把这样一块岩石牢牢冻在崖壁上，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维克多看着苍南围绕岩壁连接处一点点喷射冰晶，抱怨道，“你们东亚工会的龙在基因编辑时，没有融入一些大功率的物种？比如猎豹什么的……”
“没有。我们的龙是严格按照神话描写来合成的，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听起来很没有效率。忒修斯不一样，为了让最合适的物种基因发挥功效，提升实用性，这一批火龙已经迭代了好几轮。至于要不要忠于神话，是最后才考虑的问题。”
“那不奇怪，”李莎反驳道，“西方神话里的龙都是守着金币、绑架公主的坏角色。”
维克多没了声响。
大洋工会和东亚工会的龙形态不同，遵循的空气动力学也有差异。它们天性相冲，相遇时往往发生激烈战斗，以一方的受伤或死亡告终。现在，两只习性不同的龙在一块石头上停栖而相安无事，是相当诡异的画面。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在超级单体风暴云的下方，空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发展为一个旋转漏斗。
“看来我们接下来的工作量很大。”李莎盘坐在地面上，看着正一刻不停地吐出寒气的苍南，说道，“这些年，厄尔尼诺越来越严重了。季风强度变小，没办法把太平洋东边升温的海水吹往西边，暖湿的海水全留在美洲沿岸，是飓风最好的发动机；亚洲则缺少了雨水，现在连年干旱。”
“还有秘鲁的渔场，我前不久去过那儿，因为高温的海水没有被吹走，海水分层现象严重。曾经，来自海洋深处的上升流会给鱼类带来营养丰富的海雪，近来都没了，鱼一年比一年少。”维克多坐下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