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火星人

作者: [美]雷德里克·布朗

最后一个火星人0

这天晚上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但比大多数时候都更沉闷。我跟完一场无聊的宴会后回到了本地新闻编辑部。宴会上提供的食物是如此难吃,以至于我虽然一分钱都没花,也还是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纯粹为了好玩,我写了一长段高度赞扬这场宴会的报道,有十到十二栏寸①那么多。当然了,主编会把它砍到只剩下一两个毫无激情的段落。

斯莱珀把两只脚都放到了桌上,炫耀着他无所事事的状态。约翰尼·黑尔在给他的打字机换色带。其他小伙子都跑日常任务去了。

本地版主编卡尔根从他的独立办公室走出来找我们。

“你们谁认识巴尼·韦尔奇?”他冲我们问。

愚蠢的问题。巴尼的酒吧就在论坛报报社街对面,记者们不都跟巴尼熟到能管他借钱的地步?所以我们都点头了。

“他刚打电话过来,”卡尔根说,“说他那儿有个家伙说自己是从火星来的。”

“喝醉了还是发疯了?”斯莱珀想了解一下。

“巴尼不知道。不过他说如果我们过去找那家伙聊一下的话,没准儿能搞到一桩趣闻。反正就在对面,你们三个傻蛋又都在这儿发呆,那就过去一个人看看。但是买酒不给报销啊。”

斯莱珀说:“我去。”

但卡尔根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你有空吧,比尔?”他问,“这事儿要有的写,也得是一篇笑话。你写这种人物故事用词还都挺幽默的。”

“行,”我嘟囔着,“我去。”

“没准儿只是个醉汉在闹笑话,不过如果这人真的不正常的话,就给警察打电话。或许你能搞到一篇趣闻。但如果那人被逮捕,你也能有材料写一篇纪实性报道。”

斯莱珀说:“卡尔根,为了篇新闻,你能让人把你奶奶抓起来。我能跟比尔一起去吗?凑个热闹。”

“不行,你跟约翰尼待在这里。我没说要把编辑部搬到街对面的巴尼酒吧去。”卡尔根回了办公室。

我打上“三十”这个词结束了宴会报道的撰写,把它丢给编辑后,拿起大衣和帽子。斯莱珀说:“替我喝一杯,比尔。不过别喝太多,小心把你的幽默感给喝没了。”

“没问题。”我说着走到楼梯间,下了楼。

走进巴尼酒吧,我四处观望。除了那几个在桌子上玩金拉米牌的印刷工,没有《论坛报》的人。除了吧台后面的巴尼,只有一个身材瘦弱、脸色蜡黄的高个子男子独自坐在卡座上,愁眉苦脸地盯着一个快要见底的啤酒杯。

我心想,还是先听听巴尼的说法吧。于是我走到吧台,放下一张纸币。“来一小杯,”我对巴尼说,“纯的,外加一杯水。坐在那里的闷闷不乐的大高个儿就是你电话里跟卡尔根说的火星人?”

他点了下头,然后给我倒酒。

“我该怎么入手呢?”我问他,“他知道有个记者要采访他吗?还是说我就请他喝一杯,然后套他话什么的?他疯到什么程度?”

“你看吧。他说自己是两个小时前从火星上来的,正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还说自己是最后一个活着的火星人。他不知道你是记者,但他准备好跟你说话了。我铺垫过了。”

“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我有个朋友比一般人都聪明,能在这件事上给他一些好建议。但我没提任何名字,因为我不知道卡尔根会让谁来。不过他已经准备好跟你哭诉了。”

“知道他叫什么了吗?”

巴尼做了个鬼脸,“扬加安·达尔,他说的。听着,别让他在这里做出什么暴力行为,我不想找麻烦。”

我把酒喝掉,又抿了一口配的水,说道:“好吧,巴尼。嘿,给我们盛两杯啤酒,我拿着过去。”

巴尼倒出两杯啤酒,抹掉表面的啤酒沫,随后把六十美分放进收款机,找给我一些零钱。我拿着啤酒走向卡座。

“达尔先生?”我说,“我是比尔·埃弗里特。巴尼告诉我说你遇到了一桩麻烦事,没准儿我能帮到你。”

他抬头看我,“你就是他打电话找的人?请坐,埃弗里特先生。非常感谢你请的啤酒。”

我钻进他对面的卡座。他把自己先前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抿完,然后用他紧张的双手抓住我刚给他买的那一杯。

“我想你会认为我疯了,”他说,“可能你是对的,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猜酒保觉得我脑子有病吧。那个……你是医生吗?”

“不完全是,”我告诉他,“叫我心理咨询师吧。”

“你认为我精神失常了吗?”

我说:“大部分精神失常的人,是不会承认他们有这方面问题的。不过我还没听过你的故事呢。”

他喝了一大口酒后把杯子放下,但还是紧紧抓着杯壁,可能是不想让手抖。

他说:“我是火星人。最后一个。其他人都死了。就在两个小时前,我看到了他们的尸体。”

“两小时前你还在火星上?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其他人都死了,他们的尸体开始腐烂,非常可怕。我们曾经有一亿人口,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亿?这是火星的人口数量吗?”

“差不多,可能还稍微多一点。但那是以前,现在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我去三个最大的城市看过。我去了斯卡尔,发现那里的人都死了后,我开走了一架塔尔甘——没人能阻止我——然后飞到温达内尔。我从来没开过那东西,但它操作起来很简单。温达内尔的人也都死了。我加满燃料,继续飞。我在低空飞行,四处观察,没有发现活人。之后我飞到赞达尔,那里的人口超过三百万,是火星最大的城市。他们所有人都死了,都开始腐烂了。我跟你说,那是很可怕的一幕。很恐怖。我没办法挣脱那种恐惧的感觉。”

“我能想象到。”我说。

“你不能。当然,它反正也是一颗濒死的星球。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没有多少代的时间了。两个世纪以前,我们有三十亿人口——大部分人都在挨饿。克里尔病是一种沙漠风造成的疾病,我们的科学家没办法攻克它。两个世纪里,它让我们的人口数量缩减到之前的三十分之一,且这种状况一直在持续。”

“那你们那些人的死因,是克里尔病吗?”

“不是。当一个火星人死于克里尔病时,他的身体会变得枯槁萎缩。但我看到的尸体都没有萎缩。”他哆嗦了一下,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

我也不管自己杯里还剩下多少酒,一口喝掉了,随后对着巴尼竖起两根手指。他正望向我们这边,看上去有点儿担忧。

我的火星朋友继续讲着,“我们试图开发太空旅行技术,但是没开发出来。我们以为来到地球或者其他星球,一部分人就可以躲过克里尔病。我们努力过,但失败了。甚至连我们自己的月亮,得摩斯和福波斯,我们都上不去。”

“你们没开发出太空旅行技术吗?那怎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跟你说了这件事让我抓狂。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是扬加安·达尔,一个火星人,但我在这里,在这具身体里。我跟你这么说吧,这事儿快要把我逼疯了。”

巴尼端着酒过来了。他看上去已经够担忧的了,所以我等他走远了才问,“在这具身体里?你的意思是——”

“当然了,这不是我,目前这具身体不是我的。你不会以为火星人长得和地球人一模一样吧?我有九十厘米高,体重大概相当于地球上的十八千克。我有四条胳膊,每只手有六根手指。我所在的这具身体——它让我感到害怕。我不理解它是怎么回事,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一样。”

“那你怎么会说英语呢?你能解释这件事吗?”

“嗯——某种程度上说是可以的。这具身体的名字叫霍华德·威尔科克斯,是一名会计。它和这个物种的一名雌性结婚了。它工作的地方叫亨伯特灯具公司。我得到了它所有的记忆,也能做任何它能做的事;我知道它知道的所有事情,或者说能知道的所有事情。某种程度上讲,我就是霍华德·威尔科克斯。我口袋里有东西能证明这一点。但这都没有意义,因为我是扬加安·达尔,我是一个火星人。我甚至延续了这具身体的爱好,我喜欢啤酒。而如果我想起这具身体的妻子,我——嗯,我爱她。”

我盯着他,拿出自己的香烟,把烟盒递给他,“抽烟吗?”

“这具身体——霍华德·威尔科克斯——不抽烟。不过还是谢谢了。下轮酒我请,这些口袋里有钱的。”

我冲巴尼示意。

“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说就在两个小时之前?在那之前你怀疑过自己是火星人吗?”

“怀疑?我就是火星人。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一眼巴尼的挂钟,“九点多一点。”

“那这时间比我想的要长一点了,是三个半小时。我发现自己在这具身体里是在五点半的时候,因为它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从它的记忆里我得知它是在半个小时前离开单位的,也就是五点。”

“那你——它——回家了吗?”

“没有,我太迷糊了。那不是我的家。我是个火星人,你明白吗?好吧,你不明白我也不怪你,因为我也不明白。我继续行走,然后我——我是指霍华德·威尔科克斯——口渴了,然后他——我——”他停了一下,又开始讲,“这具身体渴了,我就走进来想喝一杯。两三杯之后,我想可能酒保能给我一些建议,于是我就开始跟他聊了起来。”

我把身体从桌子上探过去。“听着,霍华德,”我说,“你本来要回家吃晚饭的。你不给你老婆打个电话的话,她会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你打了吗?”

“我打——当然还没有。我不是霍华德·威尔科克斯。”但一种新的担忧出现在他脸上。

“你最好打给她,”我说,“有什么关系呢?不管你是扬加安·达尔还是霍华德·威尔科克斯,有个女人正坐在家里为你或他担忧呢。屈尊给她打个电话吧。你知道号码吗?”

“当然了,那是我自己——我是指霍华德·威尔科克斯的……”

“别在这些字眼上绕来绕去了,去把电话打了。先别操心怎么编故事,你现在还迷糊着呢。就告诉她你到家之后会跟她解释的,不过你现在没出什么事。”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朝电话亭走去。

我走到吧台,又喝了一小杯,纯的。

巴尼说:“他是不是……呃……”

“我还不知道呢。”我说,“里面有些事我还没搞清楚。”

我回到卡座。他笑了,嘴角略微有点儿张开。“她吵起来比癞蛤蟆还疯。如果我——如果霍华德·威尔科克斯真的要回家的话,他最好能讲个好故事。”他喝下一大口啤酒,“反正得比扬加安·达尔的故事强。”这一刻他变得更像个地球人了。

可之后他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他盯着我,“或许我应该把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从头告诉你。我被关在火星上斯卡尔市的一个房间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我放在那里,但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我被锁起来,他们很长时间都没给我送饭吃,我饿得不行了,就把门下边地板上的一块石板撬松,想从门缝里挤出去。我快饿死了。我用了三天——三个火星日,差不多是地球上的六天——才逃了出去。我在那栋楼里踉跄着走来走去,直到我找到放食物的房间。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就吃了起来。然后——”

“继续,”我说,“我听着呢。”

“我走到楼外一看,街上躺满了人,都死了,已经开始腐烂。”他用双手捂住眼睛,“我去别的楼里的房子看了,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去看,也不知道我要去看什么,但是没人死在房子里。所有人都是死在室外的,也没有一具尸体萎缩,不是克里尔病杀死了他们。

“然后,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偷了架塔尔甘——我想其实也不算偷,因为它已经没有归属了——我到处飞,寻找活人的踪迹。乡下也是一样的——所有人都倒在室外,在房子附近死了。温达内尔和赞达尔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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