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考利电路
作者: [美]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译 _ 薛白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美国科幻小说名家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obert Silverberg,1935年1月15日—)。西尔弗伯格大学时便开始创作科幻小说,1956年获雨果奖最有潜力新作家奖后,更是作品不断,仿若一台写作机器。20世纪60年代,他投身新浪潮科幻小说的创作,探索人类孤立及追求卓越的主题,先后写出了《荆棘》(Thorns)、《借体者》(Passengers)、《夜翼》(Nightwings)、《内心垂死》(Dying Inside)、《瓦伦丁君王的城堡》(Lord Valentine's Castle)等佳作,这些作品让他数次斩获星云奖、雨果奖、轨迹奖、坎贝尔奖等科幻大奖。2004年,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授予他“科幻大师”称号。
本篇作品写于1955年,是西尔弗伯格职业作家生涯前夕的作品,发表于1956年8月的《神奇宇宙》(Fantastic Universe)。在计算机尚被当作科学实验技术的年代,西尔弗伯格已经开始推演其给音乐艺术可能带来的变革。近七十年来,这篇“预言”不断被各国的期刊、书籍收录。而在AI创作音乐已成事实的今天,阅读本文另有一番特别的感触。
我不否认,是我销毁了麦考利的电路图设计。各位,我也从来没否认过。当然是我销毁的,而且是出于明确且实际的原因。我犯下的重大错误其实是没在最开始就把一切考虑周全。起初,麦考利把电路图拿给我时,我没有太在意,当然更没对它重视到本应有的程度。我显然犯错了,可那时我很无奈。当时我正费心应对老科尔夫曼,根本没空去思索麦考利电路到底真正意味着什么。
如果科尔夫曼没有冒出来,我肯定会仔细研究那个电路,且一旦预见所有潜在的影响,我肯定会把电路图扔进焚化炉里,甚至把麦考利也一并丢进去。我并不是有意针对麦考利,众所周知,他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是我们整个研究部门里最聪明的脑袋瓜之一。而这也正是他的问题所在。
这个家伙上午来找我时,我正在为下周要处理的贝多芬《第七交响曲》勾勒电路图表。我为曲子添加了一些用来取悦老路德维希的超声波——当然了,老路德维希未必能听见这些超声波,但他应该能感觉到。我对自己的这个诠释非常满意。不同于某些其他的合成器诠释者,我不认为改动乐谱是必要的。我相信贝多芬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修补他的交响曲并不是我该做的事。我所做的只是通过加入超声波来强化它。超声波不会改动任何实际的音符,但会使乐曲氛围有种不同的感觉,而那正是合成乐伟大的艺术胜利。
麦考利进门时,我正在为第二乐章选择频率,挺发愁的,因为那段乐章很庄重,可又不是特别庄重。当时,他手里拿着一沓纸,我立刻意识到他要说的事有些重要,因为没人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断诠释者的工作。
“我研发出了一种新电路,先生。”他说,“是基于2261年那个有缺陷的肯尼迪电路研发出来的。”
我知道肯尼迪—— 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和眼前这位麦考利很是相像。他设计出了一种电路,可以让交响乐的合成几乎像吹口琴一样容易。可最终没能成功——在电路过程中,某样东西搞砸了超声波,声音成品相当糟糕,简直不堪入耳,我们也一直没找到解决的办法。约一年后,肯尼迪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所有年轻的技术人员都喜欢摆弄他这个电路当作消遣,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寻得个中奥秘。而现在,麦考利成功做到了。
我看了看他画的电路图,又抬眼看了看他。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英俊又睿智的脸平静如水,只等着我向他提问。
“这个电路能对音乐进行各方面的诠释,对吗?”
“是的,先生。你可以把合成器设定成你想要的任何美学艺术风格,它会按照你的指示运行。你只需设定美学坐标——非常之便捷,之后合成器将会为你处理其他所有的诠释工作。但这并不是我这个电路的真正目的,先生。”他轻声说道,好像在隐藏他想提醒我这件事,“只要稍作修改……”
他这句话是没机会说完了,因为那时科尔夫曼冲进了我的工作室。我从不锁门,一方面是因为没有谁会无故直接闯进来,另一方面遵循了我的心理分析师的建议,他说紧锁的房门会影响我的感受力,降低我诠释作品的美学潜力。科尔夫曼就这么进来了。也正因如此,麦考利免遭一难,因为他一旦把当时的话说完,我肯定会当场把他和他的电路焚烧殆尽。
对热爱音乐的人来说,科尔夫曼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他看起来八十多岁,如果他的老年病医生非常靠谱,九十多岁了也说不定。他是一位伟大的钢琴演奏家,名气曾经如日中天。但凡对前合成器时代音乐史稍有了解的人肯定都听说过他,就像知道帕格尼尼或霍洛维茨,或历史上任何其他艺术大师那样。我们对他充满敬畏。
然而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衣衫褴褛、憔悴不堪的高个子老人。他冲进我的房门,直奔合成器而去。结构复杂的合成器此刻在我办公室朝北的整面墙上闪耀着诱人的金属光泽。而科尔夫曼将一根比胳膊还粗的棍子砸向了这个价值一百万信用点数的电子装置。就在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时,麦考利迅敏地冲过去,从他手里夺走了棍子。我全程站在办公桌后面,目瞪口呆。
麦考利随后把他拉到我面前。
我瞪着这名叛徒犹大。
“你这个老反动分子,”我说,“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会因破坏赛博设施而被罚得精光的——你懂吗?”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用一种粗哑低沉的喉音说道,“等你们的机器彻底接管音乐,我也就死了。”
他摘下破旧的帽子,露出满头白发,好多天没刮胡子的脸上布满了僵硬的白色胡茬。
“我叫格雷戈尔·科尔夫曼,”他说道,“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我。”
“科尔夫曼,那个大钢琴家?”
他点了点头,即使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切,他还是显得很从容。“是的,科尔夫曼,前钢琴家。你们和你们那些机器夺走了我的性命。”
霎时,他冲进来后我心中堆积的所有仇恨——对任何赛博破坏者的仇恨——都烟消云散了,在这位老人面前,我感到愧疚和谦卑。当他再次开口时,我惊觉自己身为一位音乐艺术家,对老科尔夫曼有一种使命。无论你们怎么看,我仍然认为之后我所做的事全都是正确的。
“即使在合成音乐成为最主流的音乐呈现方式之后,”他说道,“我仍然坚持了许多年的音乐会演奏。总还是有人想看真人弹钢琴,而不是看着技术员把磁带塞进机器里。但我没法一直这样战斗下去。”他叹了口气,“过了一段时间,所有去现场听音乐会的人都被扣上了反动分子的帽子,我也接不到演出预约了,便开始以教学为生。可没什么人想学怎么弹钢琴,有几个人出于古董研究的原因跟着我学过一阵儿,但他们成不了艺术家,他们只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玩票。他们没有艺术动力。你和你的机器扼杀了艺术!”
我看了看麦考利的电路,又看了看科尔夫曼,感觉有什么一下子砸中了我。我收起了贝多芬的乐曲图表,今天不可能有什么工作进展了,而且如果科尔夫曼看到它,事情会变得更糟。麦考利依然站在那里,等着向我阐释他的电路。我知道那对他很重要,但我感觉自己对老科尔夫曼更亏欠,便决定先处理老科尔夫曼的事。
“过会儿再来。”我对麦考利说,“我很想和你讨论你这个电路带来的潜在影响,但我得先和科尔夫曼先生好好聊一下。”
“好的,先生。”麦考利像每个技术员面对上级领导时都会变成的听话木偶那样离开了。我把他拿给我的文件整齐地收在了桌角。可不能让科尔夫曼看到它们,即使这些文档只是他所憎恨的机器的一种象征。
麦考利走后,我示意科尔夫曼到舒服的气垫椅上落座,他带着他那一代人特有的对过度舒适的厌恶坐了下来。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得让这位老人过得更好。
“我们诚挚地邀请您来为我们工作,科尔夫曼先生。”我微笑着开口,“像您这样具有伟大天赋的人……”
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里充斥着怒火,“为你们工作?我恨不得看到你们和你们的那些机器粉身碎骨!你,你们这些科学家,你们扼杀了艺术,现在又想来收买我!”
“我只是想帮你。”我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既然我们影响了你的生计,那就该对你做出些补偿。”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冷峻地盯着我,半个世纪以来积攒的怒火正燃烧着。
“那,”我说,“就让我来演示一下,合成器本身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乐器。”我在档案柜里翻找出了我们在1969年演奏过的霍恩施泰因《中提琴协奏曲》的磁带,这是一部严谨的十二音体系音乐,可能是有史以来要求最高、最难演奏的乐曲。对合成器来说,仿制这首曲子音符的难度和仿制施特劳斯的任何一首圆舞曲一样,但一名人类中提琴手要是想传达出霍恩施泰因的音乐思想,则需要三只手及一只像大象那样能抓握琴弓的鼻子才行。我启动了合成器的播放功能,把磁带放了进去。
音乐骤响。科尔夫曼狐疑地盯着那台机器。伪中提琴在音阶体系中上下舞动,老钢琴家使劲辨认着曲目。
“霍恩施泰因? ”他最终不可置信地问道。我点了点头。
我能看到他内心即将爆发的冲突。多年来,他积攒了足够多的对我们的恨,因为我们淘汰掉了他的艺术。但此刻,我却向他炫耀了合成器的用途,彰显了它的存在意义——它可以合成人类演奏不了的作品。科尔夫曼无法调和内心杂糅的思绪,此刻的他显得挣扎又痛苦。他几乎颤抖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您这是要去哪儿?”
“离开这里。”他说,“你们这群魔鬼。”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我也就放他这么离开了。这位老人太可怜了,但我想我能帮到他,让他重回音乐界。毕竟,不管怎么说,尤其是在经历麦考利事件后,你们都无法否认我对音乐的忠诚。
我停下了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的工作,把麦考利的电路图收了起来,随后叫来了几个技术员。按照计划,首先得找出科尔夫曼的钢琴老师是谁。他们立即拿出了参考书目,锁定了一个名字——已经去世了将近六十年的戈特哈德·凯勒曼。幸运之神很眷顾我们,中央系统能够对存档定位,给了我们一盘2187年斯德哥尔摩国际音乐大会的旧磁带,凯勒曼在那次会议上就“踏板技术的发展”进行了简要发言。磁带里没什么别的令人兴奋的东西,我们对发言内容也并不感兴趣,而是把凯勒曼的语音拆分成了不同音素,分析后重新排列,而后评估,最后输入合成器里,录制成了磁带。
一段用凯勒曼的声音构成的新演讲生成了,是一份质量尚可的摹本。这足以骗过科尔夫曼,因为他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有听到他老导师的声音了。一切就绪,我派人把科尔夫曼找了过来,他比上次显得更加苍老和憔悴。
“怎么还来烦我?”他问道,“怎么就不能让我平静地死掉呢?”
我没理会他的质问。“听听这个,科尔夫曼先生。”我打开开关,凯勒曼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你好,格雷戈尔。”科尔夫曼明显吓了一跳。我利用录音时事先安排好的停顿空档,问他是否能辨认出声音。他点了点头,既害怕又惶恐。老天保佑我这样做不会适得其反。
“格雷戈尔,你是我最悉心教导的学生,而我当初最苦口婆心教导你的,是必须始终保持灵活性。尽管艺术本身是不变的,但技术必须不断变化。可你听进去我的话了吗?并没有。”
我想科尔夫曼已经意识到我们做了什么了。他的脸色现在苍白得可怕。
“格雷戈尔,钢琴已是一种过时的乐器。现如今有一种更新型、更伟大的乐器供你使用,而你却否认它的伟大。这种美妙的新型合成器能够做到钢琴能做的一切,甚至超越了钢琴。这是一种质的进步。”
“行了,”科尔夫曼说,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奇怪的光芒,“把那台机器关掉。”
我伸手关掉了播放键。
“你非常聪明。”他冲我说,“我估计你是用你的合成器为我准备的这段小演讲。”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