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层超级建筑”:一种装置艺术

作者: [英]肯·麦克劳德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英国作家肯尼思·麦克雷·麦克劳德(Kenneth Macrae MacLeod)。麦克劳德1954年出生于苏格兰斯托诺韦,专注于硬核科幻和太空歌剧的创作,他笔下常见的主题包括技术奇点、人类社会文化的演变以及人工智能。其作品曾多次获得“阿瑟·克拉克奖”“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和“坎贝尔纪念奖”最佳小说奖提名,三度获得英国普罗米修斯奖。他的代表作包括“公司战争”系列、“光之引擎”三部曲以及探索人类文明未来可能性的短篇小说《谁在惧怕沃尔夫359》。

今年,麦克劳德被选为2024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会主宾,相信他会在这届科幻盛会中向全世界读者展现英国科幻的魅力。

本期刊登的这篇《 “整个上层超级建筑”:一种装置艺术》展现了一种对建筑的全新想象:如果世界各地无家可归的人们住进了超级水草做的屋子,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呢?本文的科幻概念十分精彩,相信最后的情节发展一定会让读者眼前一亮。

1. 白昼过客

那个叫弗拉尔的,你还记得吧,在南极洲只待了六个月。回来没多久,他就在哈罗德百货①的天棚上来了一出要用什么东西(其实是支激光笔)自尽的戏码,被人劝了下来。他在听证会上称自己是在发表艺术声明。相较于遭受指控,他选择了接受心理治疗。

我去诊所探望了他。诊所位于贝德福德郡一个小镇附近,占地三百英亩②,是一座环绕着草坪、灌木丛和湖泊的会议中心造型的巨大低层建筑。我俩正慢慢吞吞地走在一条碎石小路上——他在布伦特冰盖那儿不慎冻坏三根脚趾,如今还处于再生阶段。一台看护器低调地悬在头上几步开外的地方,旋翼不时搅扰路边花坛里长得较高的植物的顶端。

弗拉尔沉默了好一阵儿。他的手握成拳头,直绷绷地插进套在牛仔裤与T恤衫外面的那件敞开的白色浴袍的兜里。隔远点儿看的话,他可能更像临床医生或者技术人员,而非一名病人。他的胡子贴到了锁骨,肩膀耸得几乎与下巴尖齐平,跛着一只脚……这些兴许暗示着他的真实状况。

“‘耶稣生前是位人类社会主义者。’”他宣称。你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引号和暗示。

“什么?”

“昨晚上我梦见自己在一本名人八卦杂志的封面上读到了这句话。”他笑道,“被一堆烂大街的内容包围着,比如谁和谁结了婚,谁跟谁约会,某人分了手,某女星节了食,诸如此类。”

“上面怎么证明的?”

“我在现实生活里从来不读这种杂志,就更不用说在梦里了。”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思考耶稣的事情?”

弗拉尔摇摇头,“他死了之后就没有了。”

“噢。”

他突然拽住我的胳膊——看护者向他俯冲而去——用手指向天空大概四分之一高的位置。

“瞧!”

蓝天上有一道移动的光芒,它缓缓画出一道弧线,消失在云朵后面。

“是神州酒店!”弗拉尔说。

我当然知道。“是吗?所以呢?”

“我没带联络器,”他说道,脑袋往后一转,指了指诊所,“他们给收走了,你知道吧?所以我什么都得靠脑子记。轨道周期、时间表、潮汐表、月相、名人长相、警察局、火车站、太空站——又来一个!普提洛夫发动机厂!”

然而,根本就不是。

“那是维珍蜜月行。”我说。

“嗯哼。我就是试探一下。”他抱怨似的看了我一眼,“我们在哈雷只能看见环极圈的那些,白天能瞧见的只有其中一两个。南极的夜晚吧……是的,是真的不错。轨道酒店从极光里冉冉升起什么的……”他闭上眼睛,摇着头回忆道,“知道吧,就是那之后,在长夜里,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们都相信南极洲是冷革命的前线之类的陈词滥调。哈!”他举着手指描绘另一位白昼过客,“真正的前线在上面。近地轨道和同步轨道、月球、地球控制的机器人矿井、火星据点、再远处的星站……这些才是未来会开战的地方。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最后那个月看见的那些白昼过客。”

我听过这类东西,早就听腻了。弗拉尔并没有疯,尽管他说了关于耶稣的一些怪话——我将这一行为归结为他试图说服我,或者透过看护器说服诊所。又或者,这极有可能是他的又一次行为艺术。

“这倒是提醒了我,”我换了话题,“你还打算继续住院吗?”

“我已经不在南极洲了。”他似乎想要点明什么。

“不是。”我耐心地说道,“调查局给你拨了一年的补助金。虽说我们希望你在那边待上十二个月,但这一要求并未明确写在合同里。我们需要的只是证据,证明你在逗留期间创作了一些由你想出来的作品。”

“嗯,我已经创作了啊。”他说。

“有吗?”

“骑士桥事件。”

我大笑出声。

“要是你能从艺术角度向委员会证明的话,嗯……”

我们继续漫步,继续友好而委婉地聊着天,一路走回了诊所大门口。我跟他握手道别,目送他蹒跚地穿过玻璃门。他没有回头。侍应生端着托盘路过,有一杯给我的意式浓缩咖啡。我一边候着咖啡变凉,一边大步流星地沿车道往下面公路走。等车的空当,我嘬着咖啡,思索该怎么报告,之后捏扁了空杯子,扔进刚好“轰隆隆”驶过的垃圾桶。不一会儿,一辆车开了过来,凑近并停下。车窗完全降了下来。

“去剑桥吗?”司机问。

“顺路!”我说。

她冲我竖起大拇指,“上车。”

回家路上,我提交了对弗拉尔的精神状态评估,建议对他进行观察。

2. 观察

弗拉尔踱过前台,走进诊所的小商店,买了一本纸质笔记本(A5尺寸,螺旋装订)和一支黑色中性笔。他将这些东西塞进浴袍口袋,沿两条长长的走廊回了房间。他一伸胳膊,门开了,里边跟酒店差不多——床、桌椅、水壶、衣柜、独立卫生间。从窗户能看见停车场和诊所园区,以及通过协作物联的本地模组而调整至两边分布的田野和树林。

弗拉尔烧了一壶水,用茶袋泡了杯草药茶。他坐在桌前,挨个儿打量房间里的两台摄像机。他挪了挪椅子,将笔记本摆在支起的膝头,笔则放在桌上。他提笔开写,间或啜一口茶水。摄像机拍不到他写的内容。

十九分钟后,他翻开新的一页,站到窗前。他开始勾勒能从窗户里看见的部分协作物联模组,运笔迅速而潦草,浑不在意管道的角度和球体的阴影是否正确。成果呢,活像小孩子在画巨人玩的抓子儿游戏,模块与模块连接得漫不经心,仿佛被锁到一起的分子。画错地方的线条要么无视,要么涂成黑疤,进一步破坏了画面。

他盯着那页纸,用更加谨慎也更加生疏的笔触在上面做了几个记号,随后签下名字,撕下这页纸,塞进一只酒店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了一行字。他径直看向镜头。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作品。”他说。

他环视一圈,随后脱下浴袍,扔在床上。他穿上衣柜里的厚T恤和棉外套,套上袜子跟靴子。起身时,他吃疼地缩了一下,又重新系了受伤那只脚的靴子系带。他将剩余的装备塞进从衣柜下面拖出的小背包里,最后将笔记本和笔放进外套内袋。

他关门走了。

一分半钟后,他出现在前台。

“我要退房。”他说。

“你是说,你要出院吗?”前台问。

“是的。”弗拉尔说。

“只有非交互式财产能退给你。”前台说。

“我明白,谢谢。”

“不建议你自行出院。”

“我知道。”

“主动出院的话,”前台说道,“后续的健康状况诊所概不负责。”

“很好。”弗拉尔说。

几秒钟后,一台看护器从接待区后面出来,在桌上放下一只透明的密封袋。弗拉尔将手电筒、笔、手表、激光笔、瑞士军刀、一个只装了纸币的钱包分门别类地放进各处兜里。他在袋子里留下两张皱巴巴的纸巾和一管吃剩一半的薄荷糖。

“请将废品放进回收箱。”前台说。

弗拉尔照办了。

“欢迎你随时回来。”前台说。

“敬谢不敏。”

“希望你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休养时光,也希望你将本诊所推荐给其他人。”

“但凡有机会,我肯定会的。”弗拉尔说。

“请在这里签字。”前台说着,又高亮了一处地方。

弗拉尔潦草地写了几笔,背上包出去了。一台看护器飘浮着跟在后头。

一周之后,他那本磨损得厉害的笔记本摆在了我的桌上,破破烂烂的信封上写着“南极洲调查局的威尔森老兄收”——它先是去了卡迪夫(诊所有个员工认识我在那儿的前女友),又去了布里斯托,之后才送到了剑桥。有时候,我是真的很想念邮政服务。

3. 开放协作式物联网络

开放协作式物联网络的前身是一个草草记录的、仓促构思而成的应用,原本是合成生物学与基因工程用于洪水世界的灾后紧急避难及供给的,却被犯罪团伙和民兵组织夺取、改造,又如良性但不可控的野草一般恣意复制蔓延开来,成为各处流离失所的过剩与边缘人口的庇护所。最后,生物黑客受情境主义建筑——也就是康斯坦特·纽文华①设计的荒诞社会空间“新巴比伦”的启发,再度变换了它的结构。所谓新巴比伦,指的是无边界、全球性、多形态的模块化人工环境,旨在充当实现“自由”的场所——对我们而言,自由并非对诸多选择拥有选择权,而是能最大限度地促进所有人类的创造潜力。

4. 中期评估

事情远没有结束。

玛丽·琼斯,前上校,时任英国南极调查局艺术与公众参与委员会主席,翻阅着这三页狗爬字迹,又对着草图那可耻的绘画技巧研究了几秒钟。

她将这几页纸往桌上一摔,“这疯子没吃药吧?”

“没吃药,没在正轨上,没被观察,没住院。”我说。

她满脸震惊,“没住院?”

“对啊。”我说,“病人进诊所时必须上交联络器。他是自行出的院,所以没有要回来。”

她频频眨眼,惊道:“我的老天。他要怎么活下来?”

“他跟我说,他一直在记各种时间表。”

“时间表?”

“就是……火车时刻表。”

“火车……”她摇着头,“疯了吧他?”

“还有潮汐表。”

“以及一切能让你随心所欲②的时刻表,是吧?”

我们哈哈笑了起来。

我又说道:“说真的,我认为他是在玩障眼法。他还说过自己能通过眼睛和记忆判断轨道结构呢,结果下一刻就露了马脚。不,我觉得……他那篇文章表明他早就想进协作物联了。就像我说的,我根本不觉得他疯了。他也不是在装疯卖傻。对他来说,他依旧在从事南极洲的艺术项目。”

“对我们来说呢?”

我耸耸肩,“我们能做的不多。甭管他啥时候会从协作物联里边出来,他始终是要靠补助金过活的。”

“他没了联络器,怎么办得到?”

“补助金全被他取成了现金。他的后兜里装着一大叠纸钞呢。”

琼斯皱起眉毛,“祝他好运吧。有他的下落没有?”

“一台看护器跟着他进了协作物联,没过几秒就被吃掉了。”

“行吧。”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着外面的高速公路和田野,指向远处人尽皆知的那片协作物联。她叹了口气,道:“据我们所知,他甚至可能已经在那儿了,离我们只隔着几千米距离。真丧气。”她猛然转了个身,“行了。我们姑且信他一回吧。他很烦人,还不负责任,可你还想怎样呢?他是个艺术家。”

“是啊。”我如释重负。

“但是,”她隔空点了点食指,“这并不代表你就能脱身了。我们没指望艺术家能炮制出让人群情激昂的作品,可他至少得交出一些眼睛看得见的、激励人心的东西,哪怕很前卫都行。”

在退伍赴调查局任职之前,琼斯共服役了二十年,绝大多数时候都在符号学部门,其他时间又有一部分在前线(据说,可口可乐彗星特技表演就是她的主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