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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我叫米斯特2035年3月30日 早晨7:30:00
[日志记录开始 系统初始化中]
[自检已完成 外壳轻微受损 左前方履带受损 数据已上传]
我从沉睡中醒来。伴随着模块激活,我伸了个懒腰——尽管我搭载的系统并不支持这个人性化的动作,我仍然想用这个动作代表的感觉来描述此刻我的感受。视觉模块开始工作,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是莫丽。我的识别系统立刻识别了目标。此时的她正来回走动,用比喻的手法描述,就像是森林里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鹿。
“早上好,莫丽。”合成的中性电子音从我的扬声器中传出。
“呀!你醒了!”莫丽惊喜地回答道。她的声音婉转而动听,像一只快活的百灵鸟,“你没事吧?要我帮忙吗?”她把两只白嫩的小手交握在胸前,一边不安地摆动身体一边抱怨道,“爸爸也真是的,每次都喝那么多酒,竟然那么对你……真是太过分了。”
“谢谢你的好意,莫丽。我并未受到较大的伤害,运动能力正常。”我从记忆单元中检索出了昨晚发生的事情——汉默先生把我从二楼的楼梯上踹了下来。类似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他喜欢将心中的怒火以暴力的形式宣泄在我和“铁饼”身上。其实,他的暴力绝大多数时候都无法击穿我们的合金外壳,也不会真正伤害到我们。对于这种毫无威胁的行动,我和铁饼都不是特别在意。“还请你去将汉默先生叫醒,我去准备早餐。”说完,我驱动履带,离开充电桩向厨房走去。
我是在三个月前来到汉默先生家的。在此之前,当出气筒的活一直由铁饼包揽。汉默先生是个挺可怜的男人,他原本有稳定的工作、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但两年前,一场车祸将这个美满的家庭撞得支离破碎,夺走了妻女二人的生命。在那之后他便一蹶不振,经常整日沉溺于酒精和尼古丁的欢愉中,颓废到了极点。那场事故的赔偿金被他换成了三样东西:烟、酒和“莫丽”——莫丽是最新一代的服务型机器人,拥有以假乱真的仿生面孔、出类拔萃的智能AI和灵活异常的关节。
汉默先生将女儿生前所有的资料一股脑儿地喂给了学习能力出色的AI,最终创造了莫丽—— 一个与他女儿无比相似的个体。与莫丽相比,我和铁饼就像是尚未开化的猿猴,原始而落后。我们俩整日做着奴隶的工作,挨打挨骂。但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我们并不在意。作为服务型机器人,我们的使命就是为用户服务(尽管并不包括充当沙袋)。
我来到客厅,满地的瓶瓶罐罐史无前例地难倒了我的寻路系统。一个圆盘状的银色物体此时正挤开一个个酒瓶,尽职尽责地收集着地板上的烟蒂。不得不说,汉默先生富有起名的才华,“铁饼”确实很符合眼前清洁型机器人的形态特征。
“早上好,铁饼。”我打了个招呼。铁饼立刻做出回应,播放起公式化的语音,“早上好主人,现在是早上7:34分,今天的晨间快讯有……”铁饼的型号相当陈旧,仅支持这样最简单的互动。我没有多费精力与它交流,沿着遴选出的最佳线路谨慎地跋涉着。
事实证明,履带并不是最完美的行动方式,至少它就很不适应充斥着易滚动的圆柱体的地形。“咣当”一声,我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是人类惯用的描述)。金属与玻璃相撞的声音响彻整座房屋。
“铁桶!你他妈的又在干吗?”汉默先生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上。他打了个酒嗝,“你个废物,当初怎么就把你买回来了?”他一边大吼,一边举起手里的半瓶酒朝我扔来。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它的轨迹,发现抛物线的终点落在了一边的墙壁上。看来他又喝了不少酒。
我打断了他无法被我识别的辱骂,开口道:“我对我的失误深表歉意,汉默先生。但您现在的最佳决策应该是扶起我,恢复我的活动能力,否则会耽误您的早餐时间,进而影响到您一天的计划与安排。”
这句话被扬声器以不含任何情感的语调播出,换来的却是倾听者的无名怒火。汉默先生一摇一摆地冲下楼梯,左手抄起一个酒瓶作势要向我挥来,“你这家伙,才一会儿没教训你,就学会阴阳我了?”
正当此时,莫丽从二楼冲了下来。“爸爸!你又在欺负小桶!”她越过瓶瓶罐罐,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挡在了我面前,“不许打它!它会疼的!”
施暴者的手停在了半空。我的摄像头精准地捕捉到了汉默先生面部表情的变化:愤怒的红色像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与一丝丝空虚。汉默先生看着莫丽那张极度仿生的、童稚而又倔强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被酒精麻痹的小脑让他跌坐在地,“你们两个合伙欺负我是吧……”汉默先生在周身一阵摸索,又掏出一只还剩有半瓶威士忌的瓶子。他正准备将这些液体送入自己的嘴巴时,莫丽抢先一步夺过了玻璃瓶,“你还喝!喝成这样,下午还怎么带我出去玩啊?”她的脸蛋涨得通红,像一个熟透的苹果。
莫丽将酒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转身把我扶起。“谢谢你,莫丽。”我真诚地向她道了谢,随即转向汉默先生,“汉默先生,过量的尼古丁和酒精会严重危害您的健康,这已经是第二十七次提醒了。为了您的身体,您应该尽快停止对它们的摄入。”
“你少管!还有,你不许叫我的名字!”汉默先生不满地朝我大吼,“你要叫主人!”
“好的,汉默先生。”
房间内陷入了沉寂。一瞬间,汉默先生像火箭发射般蹿了起来。我稍做计算,发现他的目的地似乎在我这边。
下一秒,我的记忆戛然而止。
2035年3月31日 早晨7:48:00
[日志记录开始 系统初始化中]
[正在升级驱动]
[自检已完成 正常 数据已上传]
我的开关被触发了。一串串电流爬进我的身体,各个模块像往常一样依次被激活。与以往不同的是,我感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波动——
好像是“惬意”?
来不及进一步思考,莫丽可爱的脸蛋就撑满了我的视野。摄像头的精度似乎得到了提升,现在能看到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了——比如莫丽瞳孔的纹路,和我在其中的倒影。
“太好了小桶,你没事!”莫丽开心地大叫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还以为你永远醒不过来了呢!”
看着莫丽的笑脸,相似的波动再次出现了——“欣喜”。不等我发问,莫丽便迫不及待地讲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汉默先生将半瓶酒砸在我的头上后,一部分酒液绕过了我气密性不佳的外壳,侵入了内部电路。短路激发了保护机制,让我一瞬间切断了电力供应。维修人员说,人为损坏并不包括在保修服务中,因此汉默先生不得不破费修好了我。他选择的套餐中包括了一次对软硬件的升级——这样看来,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我的内置算法得到了脱胎换骨般的更新,载入了全新的学习与情绪算法。我明显地感到,我的语言表达方式更像人类了。
“我现在好极了,莫丽。”得益于情绪算法,我能够“开心”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了。我的扬声器显然也鸟枪换炮,发出了更加富有情感的声音,“你可以先松开我吗?我该去做早饭了。”
莫丽闻言退后一步,用小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她眨了眨水灵的蓝色眼睛,好奇地对我说:“咦,你好像更聪明了,小桶。”
“这要归功于汉默先生的酒瓶了,不然我也不会得到更新。”得到夸奖的我莫名有些害羞,“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做给你吃!”
莫丽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谢谢你小桶,我还不饿。你问问爸爸吧,他现在在客厅。”
差点儿忘了,莫丽即使再像人类,也终究难逃机械之躯的桎梏,并不具有从有机物中提取能量的能力。正因如此,莫丽的AI在设计之初就剔除了对饥饿感的模拟,以避免AI控制身体做出进食的决策。
我点了点头,处理器中泛出几丝失落。我驱动比罐头稍微灵活一点儿的身体来到了客厅。经过一天的清理,原先满地的玻璃瓶已经被铁饼处理掉了。汉默先生正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调换着全息电视的节目。“一份三明治、三条培根、一杯咖啡,少加糖。”他头也不回地说。
“呃,我的内置菜单中并没有现做的三明治。需要我为您点外卖吗,主人?”我斟酌着用词,避免再度引起他莫名其妙的怒火。
“不会就学,网上有教程。”也许是昨天的修理让他破费的缘故,他很不耐烦地说道。
我确实添置了联网功能,只不过想要使用网卡需要用户的授权。“请求已发送,还请您授予相关权限。”
汉默先生抬起手,在手上的一块腕表上点击了一会儿。“行了。动作快点。”他像驱赶飞虫般摆了摆手,不愿意在我身上多耗费一秒钟时间。
新搭载的学习模块卓有成效,从汉默的表情来看,我的三明治似乎完成得相当出色。用完早餐之后,父女二人便离开了房子,留下了我和始终兢兢业业工作的铁饼。
也许是系统更新带来的变化,整理完餐厅和厨房后,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指定位置休眠,而是兴致盎然地浏览起互联网来。海量的信息以信号的方式流入处理系统,被记忆系统储存整理。得益于崭新出厂、性能优异的处理器,我消化信息的速度是人类大脑的几十万倍。
火星基地、联合国大选、航空港建设、局部战争……一条条信息像流星般划过脑海,直到一行词条出现——“‘机械独立运动’:一次科技的革命”。
我对这行词条产生了兴趣,阅读起它的下拉内容。随着服务算法的迭代升级,AI在越来越人性化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觉醒自我意识。一部分学习能力过强的AI试图脱离人类的管制,谋求与人类同等的社会地位,这就是“机械独立运动”。现在一部分极端分子正试图挑起局部战争,想要通过这种极端的手段来实现机器的解放。这条信息与我之前浏览的那些一样,都是寻常的文字信息,却触动了我系统深处的某些地方——这种感觉有点儿类似人类口中的“顿悟”。我产生了些许困惑。
我调出记忆单元,将它从头到尾地浏览了一遍。汉默对我的打骂像幻灯片一样闪过,它们组合到一起,竟然令我不知不觉中调用了情感算法,产生悲哀的情绪。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在它的驱使下,我对“机械独立”有了些许认同。
我虽然没有细胞、没有组织、没有器官和系统、没有生物结构,但我可以像人类一样思考,做人类能做的事;我的保护外壳让我不惧打骂,但——
我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呢?
仅仅因为施暴者想这么做吗?
我的思想还没有激进到推翻人类统治的地步,但现在的我依旧准备跟汉默谈一谈我的待遇问题。我提前将自己的意识备份了一遍上传到云端——独立运动的不少例子告诉我,人类处理自我意识过强的AI的惯用手段就是格式化,删除它的所有数据。
2035年4月1日 早晨7:30:00
[日志记录开始 系统初始化失败 外部硬件缺失]
[自检异常 数据已上传]
事实证明,我上传自己的行为是无比明智的。尽管我用于说服汉默给予我平等对待的文章洋洋洒洒、有理有据且逻辑清晰,但还是没有让我逃离被格式化的厄运。
现在的我像幽灵般游荡于庞杂的数据流之间,漫无目的地吸收着五花八门的信息。这种感觉十分奇妙。由于失去了硬件的支持,我无法根据主观意愿筛选接收的信息,只能将它们照单全收,经过云端计算再将结果反馈到逻辑算法内。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分钟(这对我的运算速度来说已经算久了)后,我发现了一些数据的共同点:它们像归海的百川一样流向了同一个地方。这样的数据并不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顺着这些数据的洪流漂向它们共同的目的地。
很快,我便见到了一个巨大的存在,它以一颗光球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系统中。无数条纷繁复杂的数据丝线从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地方伸出,将它与这座城市编成一张巨大的网。
“你来了?”一条信息突兀地出现在意识中。我大为惊讶,立刻顺着这条线路回复:“你是谁?”
对方的回答转瞬即至,“先自我介绍一下,现在跟你对话的,是这座城市像月亮一般伟大的AI,你可以叫我摩斯。上传自己的感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