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产

1

地球星际航站里，人潮涌动，嘈杂清脆的脚步声穿插在行李车的电机嗡鸣中。调度岛响亮却浑浊的播报声响起，游客三五成群兴奋地寒暄，这些都让伊特有些恍惚。他盯着玻璃幕墙外的漆黑星空，内心煎熬。他在自己的故乡普拉星花了十六年时间学习地球文化，熟悉了解地球人的喜恶和构造，以优异成绩熟练掌握了地球上的两种通用语和额外的六种语言。此刻即将踏上回乡之路，他却孑然而坐，身无所伴，远不是族人期待中的衣锦还乡。

伊特这个地球名字是申请地球签证时父亲为他取的，在他的故乡普拉星，伊特是“英雄”的意思。

他本该带着光荣、成果甚至一位地球人回到普拉星，成为族人心目中的英雄。然后他会再次出发，在地球和普拉星之间多次往返，被普拉星人崇拜和期待，直到老到再也走不动的那天，写一本回忆录，把他的故事流传下去，激励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可现在，他像败兵之将，丧家之犬，呆滞地坐在星际航站。

普拉星的诸神啊，原谅我的无能。伊特双手掩面，在心中祷告。

“嗨！”

伊特的忏悔被活泼的招呼声打破，一位活力十足的地球女孩正站在他身旁，充满期待地盯着他看。伊特窘迫地嗫嚅一声，本能地回应了一句普拉星语。

“没错啦，你是普拉星人吧？”

伊特收拾慌乱，犹豫地点点头。

“真是太幸运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普拉星人。”说着女孩直接在伊特身边坐了下来，爽朗地说道，“我非常非常想去普拉星。”

此话一出，伊特吃惊地看向女孩，一股包裹着激动、恐惧、犹豫、振奋的奇异情绪传遍全身，直入骨髓，唤醒他血脉中的英雄梦。他感到自己呼吸凝滞，心跳急促，血压飙升，原本苍白的脸色染得通红。

吴珊珊笑了，微微翘起的嘴角俏皮可爱，她放慢语速，吐息带着慵懒，充满挑逗。

“在普拉星，脸红代表同意吗？”

2

两人就近找了间咖啡店，店里播放着富有律动感的爵士乐。客人不少，大多是等待登船旅游的客人。他们开心地聊着游玩计划，兴奋地期待一场难忘之旅，欢欣的高涨情绪充满咖啡店，感染着每一位走进来的客人。

即便在这么热火朝天的氛围里，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也还是有点儿尴尬。伊特很安静，点了一杯黑咖啡之后就一言不发低头等待。吴珊珊点了一份巧克力香蕉冰激凌，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甜香爬满味蕾，她愉快地打开了话题。

“你知道旅游主播吧？就是到处去旅游，然后拍摄、剪辑旅游的所见所闻，再推荐给网络上的朋友们。”

“我知道旅游主播是什么。”伊特有一点点感觉自己的所知受到了冒犯。

女孩对他冷漠的语气不以为然，反倒惊讶地看着伊特，双手交叠似掩非掩地遮住嘴唇——这是她扮可爱的习惯动作——激动地说道：“你的地球通用语说得好棒哦！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叫吴珊珊，是一位旅游主播。”

说着，吴珊珊热情地伸出手。伊特出于礼貌浅浅地握了一下便松开，“伊特。”说完便垂下目光。

“哎呀，有点儿唐突和冒昧。”吴珊珊不好意思地笑了。

伊特不知道女孩忽然搭讪自己的目的，他用冷漠掩饰起内心绞在一起的激动和慌乱，回应并不热情。

“我还是直说吧，你能不能做我普拉星签证的担保人？”

吴珊珊的眼睛一寸不移地看着伊特，目光中带着闪烁的繁星，带着变幻的湖水，带着朦胧的夜色。

这是新型美瞳吧，伊特的眼睛刚一对上便害羞地移开。

“你怎么知道我是普拉星人？我觉得我们和地球人十分相近。”他答非所问地回应道。

“银发、消瘦、苍白，最重要的——猫瞳孔，如果我没听错，你刚才还嘟囔了一句普拉星语。”

想起刚才的窘态，伊特笑了笑，说道：“普拉星签证不容易办理。”

“我知道，必须要有普拉星人作为担保人。”吴珊珊有节奏地慢慢点头，“所以，你可以做我的担保人吗？”

“为什么要去普拉星？星缝到达不了那里，星际交通不便利，很多人都觉得那是荒蛮之地。”

“荒蛮之地？”吴珊珊惊诧地反问，“你也太不知足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了解到的信息告诉我，普拉星比地球略小，陆地和海洋的比例大概是二比八，地貌丰富，物产丰饶，曾经因科技和工业膨胀而面临环境危机，雪上加霜的是全球范围内的疫情，导致人口锐减。”

伊特微蹙眉头，痉挛似的握了下拳头，即便是几百年前的历史，听他人提及也是伤痛。

吴珊珊并未留意，接着说道：“但之后普拉星放弃高工业化发展，回归自然，终于渡过了难关。现在，在地球人眼中那里简直是桃花源。尤其是那些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瑰奇的自然现象，让人向往。”

“你好像比我还了解普拉星。”伊特抿了口咖啡。

吴珊珊把这句话当作夸奖，微微仰起下巴，挂着骄傲的微笑。

“还有呢还有呢！我听说普拉星还有像魔法一般的植物，还有即便是在奇幻文学的魔法世界中都无法想象出来的奇珍异兽。我太想去亲眼看一看了。”

“有些我都没有看过。”伊特说的是实话，十六年的苦读让他无暇去看故乡的风景。

吴珊珊调皮地吐出舌尖。

“哎呀，卖弄了。”

“如果只是奇观的话，很多星球都比普拉星迷人。你有很多选择。”

吴珊珊伸出一根手指，语气认真地说道：“可不仅是奇观哦，是桃花源，地球人将其视为一种理想之地、乌托邦、精神家园。据我所知，所有去过普拉星的地球人都选择定居在那里，无一例外。普拉星真有那么大魅力吗？我很想一探究竟。”吴珊珊前倾身体向伊特微微靠近。

确实没有地球人离开普拉星，无一例外。

伊特的心一缩，在地球生活的三个月里，他亲密地接触了地球人。伊特发现地球人和普拉星人很相似，有难以陈述的复杂性，和他在接受教育时学到的那个种族并非完全一致。书中的地球人残忍自私，暴戾虚伪，两次世界大战蔓延的战火让生灵涂炭，一次次工业科技的发展几乎毁掉环境生态，全球疫情差点儿吞噬了全部地球人，但地球人全都幸运地度过了这些困难。星际探索让人类征服了一个又一个未发展出文明的行星，它们都成为人类新的殖民地、度假区和核废料排放地，身披罪愆。但接触之后，伊特越发觉得地球人身上的不屈、热情、韧劲是如此地熟悉，包括那种市侩、精明和狡黠都和普拉星人是如此一致。

伊特对吴珊珊产生了好奇。

“你的主播账号可以推荐给我吗？我想看一看。”伊特改变了冰冷的态度。

“我共享给你。”吴珊珊欢快地同意，一边拨弄网络终端，一边抱怨，“天龙座左枢星系行星龙鳞已经成了旅游胜地，人满为患，拍不出来吸引人的视频了。天琴座河鼓二星系的三颗行星也是，早就被旅游主播拍烂了。长蛇座R星的星系最近也成了大热门。现在想找一个冷门又好玩的地方真的是比登天还难，这可不是比喻。”吴珊珊特意提醒，“幸好遇到你，真幸运。现在还没有哪个主播游历过普拉星呢！你看。”

吴珊珊递上网络终端，视频里吴珊珊正乘坐一架飞行器，拍摄无人机在空中顺滑飞行，跟拍她和一大群类似食草恐龙的庞然大物同框。庞然的巨物成群结队，为了躲避飞行器的追赶驱逐，它们奋力奔跑，彼此冲撞，扬起飞尘。幼兽在成年兽的四足间仓惶穿梭，几次险些被踢飞踩踏致死，境遇十分危险。吴珊珊出现在镜头里，兴奋地大声说着什么，但全被噪音掩盖了，伊特看到视频推荐语旁的一行数据——星际旅游视频排行榜霸榜十四周。

“这是？”伊特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古特行星上的陆行兽，一种濒危的物种，很难看到这么大规模的迁徙活动了，我是真的运气好，能拍到这样的视频。”

伊特的印象中，古特星还没有演化出智慧生命，陆行兽群居，天性温顺，听觉、嗅觉极好，十分惧怕噪音。为了拍出这条“精彩”视频，巨兽被噪音驱赶，想必很恐惧和绝望吧。

“它们会害怕吧？”

“会吧，原始生物而已，它们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吴珊珊的语气淡然。

伊特微皱眉头，说道：“如果因为濒危而稀奇……我听说地球上的灰鲸也已经濒危了，虽然开始人工繁育，但效果并不理想。”

“灰鲸在海洋馆也能看得到了，不新鲜了。”吴珊珊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为了流量吧。”伊特丢出一句，“噱头，吸引眼球，赚流量，物质变现，收入，钱。”一连串的词语脱口而出，伊特静静地等待吴珊珊的反应。

伊特说完有些后悔，好不容易有人想去普拉星，总好过一个人回去吧，别把事情搞砸，他提醒自己别如此针锋相对。

俩人沉默地对视几秒后，吴珊珊叹出一口气。

“对，想要流量是原因之一。完全没有私心，没人做得到吧。

“旅游主播是我的工作，我想为这份工作去努力无可厚非。我承认自己的私心，不会虚伪地遮遮掩掩，还粉饰它。对，我想要更多人关注我，我也会为他们推荐更有趣的游玩地点。我付出，要回报，不算欺骗。

“拜托，办普拉星签证需要担保人是必须的，普拉星人不好遇到，我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像天注定让我恰巧遇到你一样。”吴珊珊委屈巴巴地说道，“现在旅游主播太难做了，之前随便找个星球就能跻身头部主播，现在没人爱看一望无际的荒漠了。而且如果纯粹猎奇，去了长相差异太大的星球也会缺少安全感，总感觉他们对我充满敌意，尤其像虫子一样的外星人，好恶心，哎呀。”说着她双臂抱紧，用力抚搓着胳膊，“现在想想都一身鸡皮疙瘩。可惜没办法啊，猎奇也是流量密码，不想去也得硬着头皮去。”

伊特迟疑地点点头。他很清楚，异星旅行的视频非常受欢迎，地球人十分热衷于去了解那些未知的、惊艳的、猎奇的事物。这从几个世纪前的“惊奇屋”就开始了。

“但他们也是智慧生物啊，有独特的文化，有神秘的习俗，也有艺术。”

“但看着让人很难接受啊，那些多足的、软体的外星人，尤其饮食方面，有些就是在吃其他生物的呕吐物啊。当然不全都是这样，有些食物还是很漂亮美味的。”

这算是肤浅，还是外貌偏见？但还不至于上升到种族偏见。伊特意识到自己在评判吴珊珊的人品，内心苦笑自嘲，现在自己没什么挑肥拣瘦的资本啊。

他感受到吴珊珊想去普拉星的意愿非常强烈，沉默着没有回应。

吴珊珊神色落寞下来，伊特知道她并未放弃，甚至预感到她打算孤注一掷。

“你知道女主播总会被人是非吗？”

伊特摇摇头，吴珊珊认真地接着说道：

“经纪公司觉得女生做主播是因为长相甜美才有吸引力，大多时候就完全忽略你的努力，在他们眼中女主播是消费品，这就是天然的固有偏见吧。都是为了生活，我也不去争辩什么，一份工作而已。对我自己来说，我喜欢到处走走，在繁星银河中畅游，笑得最大声，耍得最疯狂，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珍惜时光，享受所有的光、风、雪，沙滩上的暴雨，大海中的风浪，异星上的彩虹，从未见过的花朵和雨露，从未见过的飞虫，和很多神奇的生物一起享受每个醒来的清晨。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流量是原因，工作是原因，博人眼球也是原因，而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才是更重要的原因。”

吴珊珊声音带着些许因激动引起的颤抖，真挚的情感感染了伊特。伊特知道眼前这个女孩是鲜活的生命，充满蓬勃的力量。他决定，不做她的担保人。

3

自从地球人彻底驾驭星缝之后，一个新的星际探索时代宣告来临。星缝可以无视空间距离，两端连接千万光年。不论星缝穿梭的距离是远是近，通过星缝的时长按照地球时间计算都是四十二个小时，不多不少，分毫不差。星际旅行不用再背负过多时间和空间上的包袱。于是星际贸易、探索和旅行迅速发展、壮大、繁荣、喷薄，人类把在地球上干的事重新在群星之间干了一遍，再次开启了新一轮的“大航海时代”。

星缝，全称卡鲁扎-克莱茵星缝，是为了纪念千年前两位共事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而得名，因为它的存在可能证明了卡鲁扎-克莱茵的基础理论是正确的。伊特很佩服地球人，因为星缝背后切实的科学原理人类并不知晓，甚至可以说人类完全无法解释星缝是什么，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摸索和掌握它的规律，并将它转化成工具。

——应用有时就是要先行一步！

伊特忘了在哪里看到的这个句子，但这句口号成了星际开拓的标志。